第12章 擁懷

“猶記得小的時候,父王曾給我們幾個年長些的孩子,一人一團亂絲,讓我們設法解開,我和三弟、四弟等,望着那一團團亂麻,都是想辦法一根根理順抽出,獨二弟直接抽出佩刀,眼也不眨地,就将亂絲砍成了幾段,擲地有聲道:‘亂者須斬!’父王對此十分贊許,道天下間聰明人多的是,但能成大事者,不僅得有智計,還得想常人所不能想,不拘一格,行事果斷,敢想敢做,如此,方有成大事的可能。

若不是那次不慎摔馬、失了心智,二弟他,定是父王口中的“能成大事”之人,一次,父王為了試我們幾個兒子的膽略,在我們外出時,分別派兵士扮作叛亂賊人,假裝攻擊。說來不怕弟妹笑話,那時我與年幼的幾個弟弟,都只有奔逃而已,獨二弟他,以九歲之齡,指揮身邊寥寥幾名侍衛,借助地形,邊隐匿蹤跡,邊試圖反殺,後來,那‘叛亂賊首’向二弟說明實情,二弟猶不輕信,将那‘賊首’捆縛了送到父王面前,父王見之大悅,道諸子之中,二弟膽略,最是像他。”

宇文清說至此處,沉默有頃,方繼續道:“這些事,雖已過去有些年頭了,但總在我心頭浮起,每每望着二弟現在這般,回想從前,總替他感到可惜,外人因為二弟的癡病,在背後拿些混話編排他笑他,二弟他聽不懂,不會哀怒,但我們這些兄弟聽了,心裏總是很不好過。”

穿林透灑的清澈陽光中,他靜靜地望着身邊女子道:“夫妻之間,難免會有些龃龉,有時言辭之間,拌上幾句也是常事,或還會因為氣盛,口不擇言,原本這也是人之常情,外人不該說些什麽,但清因身為人兄,另有私心,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弟妹日後與二弟相處時,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要拿癡傻之事,來刺諷二弟。”

蕭觀音自道不會,宇文清拱手謝過,又含笑對她道:“弟妹既入了雍王府,從今往後,就是一家人,日後有何難處,盡可與清說,若是二弟他不懂事,欺負你了,也盡可告訴我或母妃,母妃雖寵愛二弟,但不會因此不明事理,定會為弟妹做主,我這做大哥的,也不會由着二弟胡鬧。”

蕭觀音如儀得體客氣幾句,兩人仍歇馬在這片林薮處,邊等着探報的扈從,邊随說了些閑話,如此等了許久,探報的扈從仍未歸來,而日頭漸高,瞧着應已過了午時了。

“二弟烤肉确實有一手,但趕不上吃,滋味再美也是無用”,宇文清從侍從手中接過長弓,又自腰帶處箭筒拈出一支長箭,邊張弓搭箭,邊笑對蕭觀音道,“斷沒有讓新婦來我宇文家首日,就空腹挨餓的道理。”

隐在遠處灌木叢中一只落單小鹿,渾不知它的一雙小巧鹿耳,已暴露了它的蹤跡,稚嫩的身軀,被即将破空而出的冷厲箭矢對準了要害,性命在下一瞬間,就要終結,再也見不到青青碧草,明燦天光。

尖銳的箭頭,在灑林的日光下,冷冷折射出刺目的寒光,蕭觀音執缰的手不由發緊,身子也繃直了些,眼望着那将要奪命的弓箭,朱唇微動,想要開口說些什麽,但唇微微翕合,卻又沒有發出聲音,正猶豫時,宇文清似察覺了她的異常,保持着張弓欲射的動作,看了過來,“……弟妹不忍?”

蕭觀音唇微動了動,還是沒有說話,宇文清凝望她須臾,已主動放下了手中的長弓,淡笑着道:“是我疏忽了,忘了弟妹有個佛名,應也是佛心之人,怎見得了殺生?”

不似他那位說話随心所欲的二弟,宇文清精于言辭,擅揣人心,說話慣能讓人如沐春風,但他揣測着身邊女子心意,主動放下弓箭,道出此句,卻見女子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反應,而是聞言微低下頭,白皙如玉的雙頰,在薰暖的春陽下,灼浮出兩抹淡淡的紅雲,似在羞慚。

宇文清雖年紀尚輕,但一因身經亂世,幼時經歷坎坷,見慣世态炎涼,二因家中太平表象之下,各勢角逐,暗流洶湧,三因少即入朝,參與政事,閱人無數,故年紀輕輕,即見過各種人心,少有不解之事,但此時,卻是真真看不明白身邊的女子,無法猜知她為何如此,怔惑着問道:“……可是我說錯了什麽?”

女子微搖了搖頭,“是我羞慚難當罷了”,她擡起頭來,明眸澄澈地看向他道,“我當不得世子所說的‘佛心之人’,雖然自幼随母禮佛,研修佛理,但我佛心不堅,旁人拿這話來說我時,我總是難忍愧慚,叫世子殿下見笑了。”

宇文清不想她是為這個,啞然失笑道:“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弟妹是心善之人,不僅今日救下一只小鹿,想來從前也做過許多善事,救下過許多生靈,既然惡人放下屠刀都可成佛,弟妹這般的善人,如何當不得‘佛心’二字?”

女子仍是搖了搖頭,神情認真,“佛心之人,當意念堅定,心懷大愛,視衆生平等,可我禮佛多年,卻是随着年紀漸長,越發困惑,譬如見鹿有難,應該救之,可若是人因此腹饑而亡,是否算造殺孽,被鹿所啃食的草葉,又是否算是生靈,佛家雲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又雲衆生平等,可天地間,又另有天道,人食鹿,鹿食草,如不遵此道,不從此欲,即三千世界,無生靈可活,盡是虛無,如此想來,竟似是有殺有欲才有生,可殺與欲,本應與生對立,我越想越是困惑,這般離經叛典,佛心不堅,哪裏算‘佛心之人’?”

繁枝垂覆的茂密春林,将午時熾熱燦爛的春陽,篩如月光一般,淡淡灑落在幽靜的深林之間,清風徐拂,白蝶翩翩,一束束打旋着飛塵與草木清香的光影中,潔白如雪的高大馬背上,女子皓如霜月,周身都似萦攏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粲若琉璃。

原不是心思複雜難揣,而是因為太過幹淨,澄若琉璃,流光耀目,才叫人看不明白,宇文清一時心中絮亂,怔怔凝望着女子不語,而蕭觀音直抒胸臆後,見宇文清怔看着她,想是自己這些話聽來太奇怪了,不大好意思道:“我胡言亂語,世子殿下當笑話聽就是了。”

“……不,很……”

宇文清差點就脫口而出“很可愛”三字,幸而止住,他望着身前女子,心中絮絮亂亂地想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想逗一逗她,作沉吟之狀,思考着道:“弟妹所說,讓我想到先前旁人問我的一個問題,我當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不知弟妹能否道出答案?”

蕭觀音道:“世子殿下請講。”

宇文清望着她問:“若是一人正處在性命攸關之際,弟妹若不施以援手,則必死無疑,若此人有五分可能,為天下未來帶來大災,血流成河,無法阻攔,弟妹眼下對此人,是救還是不救呢?”

他言罷,見女子原先惑于佛理的神情,越發困惑了,心中止不住泛起笑意,唇際也不由悄悄上揚時,有扈從打馬歸來回禀,道在西北方向發現了新踏的馬蹄印,應是二公子與四公子一行留下。

宇文清轉說與身邊女子聽,但,相對夫君等人的去向,她像是更為關心他随口編出的問題,仍在微蹙眉尖、糾結思考,直到他連喚了幾聲,方醒過神來。

“再不趕過去,二弟他們,也該着急了。”

宇文清笑說了這一句後,自己也覺沒甚可信度,畢竟他那二弟,從一開始就不願娶妻,在母妃要求下,不得不乖乖成親,當做“任務”似的,完成了成親大事後,也沒有完成從“公子”到“人夫”的身份轉變,仍同以往,玩心極重,一到圍場,人就跑沒影兒了,哪兒還想得起他的夫人。

宇文清想她會否因此自傷,但看她神色未變,沒有絲毫自嘲失落之意,似并不在意二弟的冷落,在聽清他的話後,便輕輕揮鞭,同他一起往西北方向馳去。

因為看出她不擅騎馬,宇文清同之前馳至這處深林時一樣,有意控制騎速,同她不緊不慢地策馬揚鞭,原先一切正常如前,但在他們一行繞轉過一道山彎時,變故突然發生。

原本溫順慢行的白馬,不知受何刺激,忽然發瘋,飛蹄狂奔,連他這個主人連連斥喚,都恍若未聞,十分反常地一味地向前沖去,亂颠亂跑,幾要将馬背上的女子,給重重地甩下馬去。

宇文清追馬在後,看蕭觀音雖能在這等險境下,依然保持鎮定,死死地拽住缰繩,盡力坐穩,試着控馬,但憑她嬌弱之軀,應控不住這匹突然發狂、越發瘋跑的白馬,摔下只是時間問題,而馬速飛馳,一旦重重跌下,她必然受傷,若是跌後摔滾至山坡下,更是危險,遂也顧不得其他,狠狠甩鞭縱馬上前,在掠過白馬的一瞬間,一手攬抱住了她,将她淩空帶坐到了自己馬上,護在身前。

白馬依舊發狂奔遠,而掠面而過的山林清風中,沁人肺腑的女子幽香,在他懷中如絲如縷般逸繞開來,織成一張難解的香網,纏得人脫不開身,抑或說,不願脫身,溫香軟玉在懷,宇文清正因此不由心神微蕩,竟想慢些勒停紅馬,延長這再不可得的曼妙時光時,數支搭上長弓的森冷利箭,悄然探出道側林梢,對準了馬蹄漸緩的馬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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