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試探
蕭觀音聽宇文清那樣說,知道他肩臂受傷,确是因白日裏護着自己的緣故了,心中更覺抱歉,不安歉意,不由流露在眉眼之間。
宇文清見她這般,含笑寬慰道:“我乃習武之人,這點小傷,确實歇上一夜,就會複原了,弟妹不必放在心上,弟妹若為此不安,我也不安,夜裏歇息不好,這傷或也會好得慢些,所以弟妹若想我早些複原,還是不要挂懷的好。”
宇文清平日裏說話滴水不漏,今夜到底受了白日遇刺一事影響,心神暗有些恍惚不寧,說下這玩笑話之後,才覺聽來隐隐有點輕浮,特別是還當着身前女子夫君的面前。
盡管他心智有缺,同如三歲小兒。
宇文清朝他的癡二弟看去,見他已将手中青棗啃到見核,兩只漆亮的眸子,在燈火輝耀下,流光熠熠,清澈見底,似不摻半點世俗之事,對他這大哥和他妻子在說什麽、在做什麽,半點也不介意,相對明明只屬于他的傾國傾城貌、剔透玲珑心,對手中那枚脆甜的青棗,更感興趣,完完全全是個不知世事的孩子,而不是一個年已十七、知好色而慕少艾的正常男子,在吃完一枚青棗後,拿起一枚,又要開吃,一點也不急着回房享受他的新婚之夜。
“二哥是要坐在這裏吃到天亮不成?!”
說話的是四弟宇文沨,将那盤堆如小山的青棗果盤,拿與侍在二弟身後的奴仆承安,笑對二弟道,“回房慢慢吃就是了!”
宇文泓接受了這一提議,站起身來,準備回房,宇文清作為鶴夢山莊的主人,自是要親引弟弟弟妹往客房去,宇文沨見狀笑道:“嫂嫂是第一次來鶴夢山莊,可我和二哥,又不是第一次來大哥這裏了,路熟得很,不用人引,自家兄弟,更是不必講這些虛禮,大哥今日也累着了,還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說着又是一貫的少年嬉笑心性,說起俏皮話道:“縱是二哥忘路也無妨,有我在,不會看着二哥和嫂嫂,在莊內兜圈迷路的。”
宇文泓聞言不服地一跺腳道:“我也不會迷路的!”
宇文清笑看兩位弟弟,止步沒有相送,宇文沨在鶴夢山莊的客居處,與二哥所住相離不遠,堅持先送二哥與嫂嫂回房,踏着滿地夜月清輝,邊走邊随說些閑話,漸又提到白日險事,語含慶幸道:“幸好嫂嫂摔馬時,大哥就在一旁,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宇文泓話中滿滿都是信任,“有大哥在,不會有事的。”
宇文沨輕嘆,“若是當年二哥往西苑狩游時,大哥随行護在一旁,也許二哥就不會那樣重重摔馬,疼躺了好些天。”
夜色中,他望着宇文泓道:“那時大哥為此很是愧悔,在二哥昏迷不醒時,跪在佛前以命祈命,後來二哥醒了,大哥卻因數日不眠不食,身體不支,暈了過去,我每每回想當時情景,總是為大哥對二哥的情義,感動不已。”
蕭觀音才嫁入宇文家不過一日一夜,所聽舊事,卻是一件接一件來,她随走在宇文泓身旁,見他在聽了宇文沨的話後,立刻表示道:“我也要去為大哥燒香拜佛!”
宇文沨一愣,而後笑道:“大哥無事,既未昏迷又無大傷,好好的,為什麽要燒香拜佛?
燈月交映的光影下,宇文泓望着宇文沨道:“我要拜請滿天神佛,讓那躲在暗中、想要害死大哥的壞人,不得好死。”
宇文沨望着恨恨道出此等童言的二哥,唇際笑意愈濃,轉看向蕭觀音問道:“我不通佛理,不知二哥此願是否合宜,請問嫂嫂,都道佛家慈心,不忍殺生,可會将信徒這等為救護善人而祈殺惡人之願,聽入耳中?”
倒有些似白日裏世子殿下問她的那個問題了,蕭觀音一問未解,又來一問,正思索時,腳下漸已走到夜宿的房門前,宇文沨立在風曳流光的廊燈下,朝她躬身一揖禮,“夜深了,就不進去讨茶喝了,二哥與嫂嫂好夢,小弟不急,改日再請嫂嫂解惑。”
花香暗浮的春夜柔風中,少年郎眸若點漆,淺笑清和,“來日方長。”
滿天銀色清輝的披拂下,宇文清也已在微暖春風中,走到了莊內寝堂,一衆美婢,見主人将歇,紛紛圍上前來,要伺候世子殿下寬衣盥洗、上榻安寝。
從前,被香氣珠翠環繞的宇文清,總會和顏悅色,溫言說笑幾句,但今夜,卻提不起這興致,既已見巫山之雲,凡俗之景,如何入的了眼,他揮揮手,屏退諸婢,自寬衣盥洗,走入內室,見四下焚香細細、帳幔低垂,輕軟如夢的薄透輕紗,在透窗而入的微風中,輕輕搖曳,隐約可見升平公主側睡的清影。
升平公主香夢幽沉,宇文清卻無半分困意,攬衣在窗下坐了,自倒了一杯清茶,就着這一點清苦之味,邊望着窗外杏花,邊漫漫想着心事,如此神思慢飄了一陣,起先繞着圍場刺殺一事轉量的思緒,漸落到了眼前的一樹杏花之上,望着夜風中團團玉白,輕顫細蕊,宛如香雪。
杏花合該是夜賞的,燈月輝攏下,清極美極,似白非白,似紅非紅,有如女子含羞的嬌頰,宇文清手握着甜白釉茶杯,眼望着這滿樹杏花,腦海中浮現起的,卻是粉白嬌頰,雖神色未動,心也未顫,但手指指腹,卻不自覺随這心目所見,輕輕撫過茶杯杯壁。
甜白釉質地瑩潤,溫柔甜淨,如凝脂積雪,輕撫觸感,仿似輕拂過女子嬌嫩肌膚,好像指下所撫不是杯壁,而是……她的臉頰……
淡淡的杏花清香中,宇文清一個恍神,甜白釉茶杯自手中滑落,“砰呲”一聲落地脆響,驚散了他的旖思,也驚醒了榻上安睡的升平公主,令她騰地坐起身來。
原先下午從傻二弟口中,聽說宇文清遇險時,升平公主還将從前嫌隙都先放下,替她這驸馬,提心吊膽了好一陣,後來見他平安無事,将心放下後,那些壓下的積怨又慢慢上浮,現下好好睡着,突然又被驚醒,那些積怨不和,真是陡然間直往上心頭沖,升平公主“唰”地一下撩起帳簾,忍怒望着坐在窗下的男子道:“大半夜的不睡覺做什麽?!”
公主語氣相當不善,而宇文清依舊嗓音溫和,“想想事情罷了。”
升平公主忍着氣問:“白日刺殺之事?”
宇文清不答,只是拿起茶盤上另一只甜白釉杯,無聲撫|摩片刻,含笑向升平公道歉道:“擾了公主好眠,是清之過。”
升平公主本來還可忍得,但一看見宇文清這在她眼中無比虛假的笑意,心頭火登時蹭蹭直往上竄,一想到自己成婚頭兩年,是如何被這種溫柔笑容,騙得以為自己嫁與了兩心相許的良人,升平公主心中怒湧,強抑忍耐片刻,無盡怒氣,化作唇際的冷笑薄刃,言辭亦是諷寒,“你們宇文家得罪人太多,想要你們死的人,也太多太多,哪裏查得過來?!”
宇文清仍是淡淡笑着,看向升平公主的眸光,也依舊溫和, “公主慎言,若有人因公主的話,懷疑刺殺之事,是令兄在後謀劃,那事情,可就不止是一樁失敗的刺殺,這麽簡單了。”
簡單一句,即将升平公主噎得說不出話來,北雍大權集于宇文氏雍王府,皇室早已是一副空殼子,若宇文家懷疑這樁刺殺之事,是皇兄在後謀劃,她那心狠手辣的公公宇文焘,會如何對待皇兄……
……殺一個皇帝,對宇文焘來說,不過是換個傀儡天子而已……
明明攬帝權挾天子,表面上卻對皇兄畢恭畢敬,在人前裝足了“忠臣”模樣,升平公主想到她那公公狠辣而又虛僞的模樣,骨子發冷而心中作嘔,再看向宇文清,仍那般虛僞笑着,真是襲承父脈,又一個光風霁月的“僞君子”!
虛僞!虛僞!!老子虛僞,兒也虛僞,他們娘也是一副僞善心腸,佛口蛇心,一家子上上下下,通通都虛僞得很!!
呸!
呸呸!!
宇文清雖聽不到升平公主的心聲,但看她粉面愠怒,也知她心中沒甚好詞,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溫聲道:“公主既惱我擾了清夢,我另睡別室就是了。”
臨走之前,還幫升平公主放下帳簾,幫把她榻前的鎏金香鼎,添了添香。
升平公主坐在榻上,冷眼看着宇文清作态完畢,看着他身影漸遠,在房門阖上的那一刻,終是按捺不住,抄起身邊軟枕,狠狠地砸了過去。
身後動靜,宇文清恍若未聞,說是“另睡別室”的他,因心事纏結難解,并未歇下,仍是披衣在月色下走了許久,邊暗暗想着諸事,邊漫無目的地走着,漸不知不覺,走到了二弟居處附近,隔着一池清水,望向了那依然燈火通明的寝房,如夜色中的一盞明燈,靜靜地懸停在這沉眠的春|色中。
……怎麽偏偏就是在西苑圍場呢……
伫立靜望許久的宇文清,心內響起一個聲音,他白日對弟妹說過的,二弟幼時極聰明。
……但現下卻不聰明了,從七年前的變故開始,心智全失,宛如三歲小兒……
……真的……宛如三歲小兒嗎……
長久的沉思中,隔水望去的绮窗下,出現一道清影,身姿窈窕,散發如瀑,宇文清知道那如墨玉垂洩的烏發觸感,他曾真切觸過兩次,一次在昨夜青廬之內,一次在今日圍場馬上,一次涼滑如緞,在指間飛快掠過,恍若捉不住的月光,而另一次,如絲如縷,挾着沁人的薔薇香氣,輕蹭着他的面頰脖頸,像是直鑽到了他的肺腑裏,讓人心癢難止。
……三歲小兒不解風月,正常男子,能容忍自己妻子,被他人惦記,甚至……有染嗎……
池邊月下,宇文清任一點試探心思,在心內沉沉浮浮,如水中倒映的潋滟燈光,飄忽不定,沒個着落。
作者有話要說: 大哥:天底下沒有正常男子想戴小帽子
現在的二狗:我可以!舉雙手雙腳可以!
未來的二狗:???我跺了你的sosojioj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