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夢
寝房之內,宇文二公子似愛極了那盤脆甜的青棗,坐在外間食臺前,一枚接着一枚,慢慢享用,并不急着安寝,內間,蕭觀音端坐在鏡臺之前,由着跪坐在一旁的侍女阿措,為她卸簪梳發,在一旁燈樹的輝映下,透過面前明鏡,望見阿措神情沉靜、動作輕柔,一如往常。
晨起與晚間的梳妝與卸妝之事,一向是由阿措來做的,此事,好像從阿措來她身邊不久,就是這樣的,她不需太多人服侍,近侍只莺兒與阿措兩個,莺兒自小長在她的身邊,而阿措後至,雖然是後至且無法言語,但因性子沉靜、做事妥帖,很快叫莺兒折服,一口一個“阿措姐姐”叫得親近,再不久後,她們二人就漸分清各責,有許多事是一同陪侍,也有一些事是各司其職,譬如阿措從不插手她的沐浴更衣之事,但梳妝這塊,就主由阿措負責。
莺兒從前也曾想着幫忙,但看阿措雙手極巧,各式高髻信手梳就,她怎麽練習也比不上,湊在一旁,也無忙可幫,遂也就不再總想着在旁搭手了,将此事,通通交與她的“阿措姐姐”。
在家裏時,每每阿措為她绾發梳發時,她常會和阿措随說些閑話,有時是新看的詩詞,有時是聽來的趣事,四時天氣、花開花落,相伴的時光,在這樣晨晚烏發清揚的細語與傾聽中,一年年緩緩逝過,雖然阿措不能言,但眸光相接,可聞心聲,朝朝暮暮的相視一笑之時,心內響起的,是靈犀之音。
因極熟稔,故而今夜,雖然阿措看似仍如往常神色沉靜,但她可感知,她真實心緒的不寧,看似平靜無波的心湖之下,一重重的不安漣漪,皆因憂她安危而起。
白日在西苑圍場、情勢驚險之際,她眼角餘光瞥見阿措拼命打馬趕來相救,只是不及世子殿下動作飛快而已,在她被救下後,阿措幾是撲近前來看她是否受傷,她與她相伴多年,從未見過她靜如幽潭的雙眸,似今日那般,浮現憂惶,一直到現在,那憂色,都無法從眸底完全褪去……
燈火輕曳的光影中,蕭觀音輕輕握住阿措的手,柔聲問道:“今日,吓到你了是不是?”
阿措自是無法言語,只是聞言靜默片刻,放下手中的金梳,慢慢低下身去,伏在她的膝上。
“不怕”,蕭觀音輕道,“你對我‘說’過的啊”,她輕撫着她的鬓發,柔聲安慰,身前似依戀母親的嬰兒般、伏在她膝上的清秀少女,“我沒事的,往後也不會有事,不用怕……”
女子低柔的聲音,如暖漾的泉水,在內室輕輕流淌,外室,承安看公子這架勢,像是能坐在這裏吃上一夜青棗,終是忍不住開口,再三請催公子早些上榻歇息。
宇文泓充耳不聞地坐了好一會兒,方瞄了承安一眼,洗淨手面,站起身來,他邊往內室走,邊繼續暗想心事,思量着不久前與四弟那番“燒香拜佛”的鬼話,才剛踱進內室時,就見暈黃的光影中,他娘子身邊那名不會說話的侍女,奇奇怪怪地跪伏在蕭觀音身前。
燈光中,宇文泓微挑了挑眉,這是做甚,拜佛?
他一進來,那侍女就不“拜”了,立直起身來,低頭垂手,默默地退了出去,宇文泓瞥了她一眼,轉看向蕭觀音,目光卻也不做停留,直掠了過去,看向她身後的錦榻,口中嚷着“好困好困”,随解了身上的衣袍扔在架上,上榻扯了被子一裹,朝內睡去。
內外室的燈火漸次滅了,侍女退離,緊阖房門,室內唯剩下夫妻二人,蕭觀音緩緩走到榻邊,望了那緊裹錦被、似已睡熟的背影片刻,從壁櫃中另抱了一床軟被,上榻靠外歇息。
這便是她的新婚第一日了,帳外榻燈淡淡攏帳的暗光中,蕭觀音躺在榻上,眼望着帳頂模糊的團金花鳥紋,回想今日從清晨敬茶到午間遇刺再至入夜發生的每一件事,于心中靜默地想了許久,無聲地朝枕邊人側首看去。
在家之時,哥哥講起世子殿下之事,興致上來,越講越多時,又猛地想起她真正所嫁之人,聲音頓住,面轉黯然,在沉默許久之後,輕輕地對她道:“若非因政局之故,世子殿下早早尚了公主,依妹妹的品貌,如何當不得世子妃呢……”
哥哥為她感到可惜,為她沒有嫁一位世人眼中的好兒郎、而需嫁一名失智的男子為妻,真心感到難過,但她心中,其實并無同感。
嫁給風華絕代的貴公子,還是嫁給形同小兒的失智之人,對她來說,其實沒甚區別,都只是一樁身不由己的婚事而已,她本心離紅塵,并不想嫁為人婦,也就只會為婚嫁這件事本身,感到沉郁,而不會因為對象心智美醜,心緒沉浮。
其實,與其嫁給風華絕代的貴公子,倒不如嫁給枕邊之人,因為他心中并無風月,她心中也無,成為他妻子的她,無需對夫君懷有情意,他不需要這樣的情意,而她心中,也沒有這樣的感情,若這一生,必得嫁人,其實嫁給這樣的心無風月之人,倒是唯一合适的選擇。
夜色中,蕭觀音靜靜地阖上了雙目,等着在平靜的睡夢之中,将這新婚首日安靜度過,卻不知,這一夜,還不算完。
又一場詭陰噩夢,又一次夢回幼時,年幼的他,因食青棗時急切了些,被噎在喉中的棗肉,憋得滿面紫脹、喘不過氣來,直掐着自己的喉嚨摔倒在地,等着不久前親自洗淨青棗、親手喂他吃下的母親,快來救他,卻見母親表面倉皇擔憂的神情下,眸中隐現冷光,倒地的他看得清楚,那冰冷的眸光是在說,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年幼不知事時,他也曾以為母親是愛他的,盡管在這樣深信着的同時,也能隐隐感覺到母親待他,與大哥和四弟,隐有不同,後來,他漸漸長大,明白母親表面的慈愛下,隐藏着深深的厭惡,明白母親一句句關心話語的背後,實則每一句都在盼咒着他,不如死了的好。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好像又變成了那個在瀕死邊緣、掐脖倒地的孩童,冷眼旁觀的不止有母親,還有他的一衆兄弟們,他們在他身邊圍如鐵桶,讓他無處可逃,通通卸下了友善仁義的面具,露出一張張血盆大口、猙獰面容,與母親一同盼着他就此死去,好分食他的血肉,将他啃得渣也不剩,就像從未在這世間活過。
絕望,無盡的絕望,像不斷上湧的冰水,要令他窒息而死,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此死去,拼命張口,嘶啞發出最後的聲音,向他最後所信任的人、向他在這世間最後的親人,呼喊求救。
父王來了,他抱着最後一絲懸線般的期待,等待父王救他回到人世間,卻最終等來了一雙冰冷殘酷的雙手,父王和藹的面龐,也變得猙獰,他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雙眸血紅,冷音如鐵,“你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你是你母親的恥辱!也是我的恥辱!你該死!!你就不該生在這世上!!你一早就該去死!!!”
最後一絲維系生命的呼吸,在劇痛中驟然斷停,他就此陷入了永無止境的噩夢裏,人在帷帳之內猛地驚醒,在将亮的天色中,騰坐起身,頭痛欲裂,後背冷汗涔涔而下,有如落雨。
……又一次噩夢罷了,總是這樣的,黑夜為噩夢糾纏,在黎明時驟然驚醒,孤身坐在帳內,直至天明……天明,也不過是醒着的噩夢罷了……
從噩夢中醒來的宇文泓,一手捂着青筋痛跳的額頭,如往日一般,微微側首,向映着将亮天色的室窗看去時,眸光輕掃過身邊,微一怔後,猛地想起昨夜今日之事,才算是真正消了困意,從夢中清醒過來,回到現實,想起自己已是有婦之夫,這榻上躺着的,不止他一個人。
……也還是一個人罷了……總是一個人……在這樣從噩夢中驚醒的黎明……在每一天……由生至死……
宇文泓忍耐着頭痛,緩緩勻平因驚夢而略顯粗重的呼吸,埋首在膝前,一個人坐等天明,等着從一場噩夢,踏入另一場噩夢,人坐榻上,卻似身在深淵、冷沉下墜時,忽有女子清柔之聲響起,如一束天光,照亮在陰暗的深淵上空,喚醒了千萬年的沉寂。
“你怎麽了?”
朦胧醒轉的蕭觀音,見宇文泓并沒有好好睡着,而是埋首坐在榻上、鬓發汗濕的模樣,出于關切,坐起身來詢問,見他聞聲擡起頭來,眸光幽亮,面上皆是汗意,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不久似的,望着她的神情,也有些木木的。
……倒頗像弟弟迦葉幼時,在她那裏午睡驚夢時,愣愣坐起的模樣……
蕭觀音取來帕子,邊輕拭宇文泓面上的汗意,邊輕聲問道:“怎麽了?做什麽噩夢了?”
宇文泓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着她,在帳外榻燈和透窗天光萦攏的瑩白光亮裏,明明近在咫尺,卻如隔煙霧地望着她,望着她一下下動作輕柔地擦拭着他面上的冷汗,就像昨日夜裏,用浸了涼茶的濕帕子,緩緩拭過他面上的紅疹,幫他消解癢意。
幽沉的眸光,從那纖纖素指,緩緩上移,落到了那張玉白無瑕、與他完全相反的面容上,宇文泓聲音低啞,問:“不醜嗎?”
蕭觀音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身前男子是在問什麽,淺笑着搖了搖頭,手下擦拭動作未停。
……沒有絲毫嘲諷的笑意……他見過太多嘲容,太多表面溫善實則暗在嘲諷的笑容,他辨得清,眼前女子唇際的清淡笑意,不含半點嘲意……
……怎會沒有嘲意呢……怎會……
宇文泓将自己那張布着紅疹的臉,靠近前去,貼了下她無瑕的臉頰,等待她眉尖蹙起、難掩厭惡地将他推開,卻見她雙眸只是微詫地瞬了一下,仍如先前清和,不但沒有漾起半絲厭惡之意,反還泛起淡淡的笑意,像是包容小孩子玩鬧的笑意。
原想看對方皺眉,可最終忍不住微皺眉頭的卻是自己,宇文泓在朦胧的天光中,望着身前的女子,眼前朦朦胧胧,心也像朦朦胧胧,這種朦胧不解的感覺,令他心生警惕,退開身去,避開了她的拂拭。
蕭觀音原也已擦完了,見宇文泓好像仍受噩夢的影響,同白日所見有些不同,冷冷懵懵的,溫聲問他可要喝茶?
宇文泓不說話,像是想獨自消化驚夢一事,不想理人,蕭觀音遂也不再多說什麽,由着他鬧悶悶的小孩脾氣,起身下榻,跪坐至鏡臺前,邊緩梳長發,邊等待天明。
一分分天色漸亮,透窗而入的曦光,漸将女子披拂地席的墨色長發,柔攏上一層淡淡金輝,倚坐榻上的宇文泓,無聲靜望蕭觀音微垂螓首,一縷縷輕梳着指間長發,在越發明亮的天光中,披發站起身來,素衣如雪、發流如雲地走向窗邊,伸手打開長窗。
遠處青山越水拂來的林木清氣,近處百花争相競放的薰暖花香,滿天滿地的明媚春景,随她開窗的動作,暄妍綻放在他的眼前,溫暖的香風撲面而來,她背倚人間盛景,身沐金色晨光,回身看他,淺笑着道:“是新的一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發動技能:佛光普照
這文到這兒算開個了頭,舞臺搭好了,大幕拉開了,宇文蕭氏皇家阿措等各式人物,圍繞女主明裏暗裏登場,準備登臺唱戲了~
這文大概三個階段,下面是第一階段——傻狗他真香了的同時,發現一堆狼爪子在撓他老婆,有的居然還想咬,不知道有沒有真的咬到嗚嗚嗚,老婆你能不能把我當男人看,我跟路邊乞丐小狗還是有區別噠!
第一階段主要寫群狼環伺的夫妻日常,一方面作者寫文習慣寫得細膩點,感情心理會一點點遞進,不會一蹴而就,突然就愛的死去活來,一方面二狗這個黑心狗肺又心理不正常的人設,是不可能坐在那裏就突然開竅的,真香的過程必然是日常潤物細無聲的,所以這個第一階段,會寫得比較細,心理多,描寫多
根據作者寫前兩本的經驗,這種很細的寫法,有的讀者很喜歡,有的讀者就會嫌煩甚至懷疑是故意在水,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對于無法接受的讀者,作者的建議是不必勉強,放手為好,因為作者是個不會因為評論而改變寫法和大綱人設的人,無法接受的讀者在評論區叨得再厲害,作者也不會改的,所以與其浪費時間叨,不如去另找合心意的文,你好我好大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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