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更

從宮中回來靜坐許久, 蕭觀音心海內飄想着的,依然是在畫樓所見的海棠花樹下的那一幕, 她反複疑心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 但那一幕又是那樣的真實, 甚至風拂花枝的一瞬, 她連女子面上的笑意都望得清楚——不是一國之母雍容而又疏離的合儀淡笑,而是芳華正盛的年輕女子, 在面對想見之人時,滿心滿眼的真心笑容。

……若僅僅是皇後娘娘……私會年輕男子,與其暗有私情……她或許……還沒有這麽驚怔……但……但那年輕男子, 是玉郎表哥……

……她有聽說玉郎表哥最近守孝期滿後,入朝為官, 但……為官是為天子臣屬, 怎會和皇後娘娘……有所牽扯……

……此事若為有心之人知曉,此事若為有心之人利用,不僅皇後娘娘聲名受損, 玉郎表哥甚會有性命之憂……

……還是, 僅僅是皇後娘娘有意,而玉郎表哥無情……玉郎表哥是謙謙君子, 若他無意, 是否此事,就将如風默默逝去,不會為皇後娘娘和玉郎表哥,帶來什麽攸關聲名性命的禍事……

屏退諸侍、獨坐室內的蕭觀音, 反複回想那場景,默默糾結地思量了大半個時辰,心中始終難安,她腳邊的小黑狗,似能感知到主人糾結的心緒,一直安安靜靜地趴在一旁陪她,不像平時,一見她就要撒嬌求抱。

如此思坐良久,自宮中回來後、滴水未沾的蕭觀音,微覺口渴,欲站起身來倒杯茶喝、潤潤嗓子,卻因心神恍惚,沒注意到茶幾邊上,滾放着她之前送給小黑狗的玩具繡球,在走近前時,不慎腳踩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時,一個身影飛一般地閃了進來,抱住了将摔的她。

……是阿措,阿措……是一直不放心地在外面看着她嗎?

站穩的蕭觀音,看向阿措,見她關心地望着她,立柔聲道:“沒事的,沒有摔着,也沒有扭傷,不用擔心。”

阿措眸中的關心與擔憂,仍是半點不散,輕輕握着她的指尖,仰面望她。

……這是,在問她為何心神不屬、為何靜坐室內這許久、究竟發生何事的意思了……

蕭觀音對望着阿措關心的眸光,輕撫了下她的鬓發,再一次安慰道:“真的沒事的,不用為我擔心。”

她這樣好言勸慰阿措,可海棠花樹下的場景、皇後娘娘的笑容,實際上,還是在她心底沉沉浮浮,蕭觀音緩緩飲盡了一杯茶,又拿起茶幾上另一只玉白茶杯,斟了一杯清茶,走出室內,向在庭院中忙得不亦樂乎的宇文泓走去。

宇文泓一手扶着菜苗,一手拿着小鐵鍬挖土,騰不出手來接茶杯,便就着蕭觀音的手,将杯中茶一氣飲盡,邊繼續他的種菜大業,邊向她介紹道:“這個是辣椒苗,是我今天從常春家裏拔來的,常春說這個辣椒好辣的,一道菜至多只能放一只,再多,菜就要着火爆炸的。”

蕭觀音微愣須臾,而後想常春原本說的,應是“辣得讓嗓子像着了火”之類,唇際微彎,朝宇文泓淡淡笑了笑,邊幫他把菜苗附近的松土壓實,邊問他道:“阿和的病,好些了嗎?”

宇文泓搖頭道:“不知道,反正他不和我說話”,又語含慶幸,“好在我的兄弟和他不一樣,平日裏都同我講話的,不然我要悶死了。”

蕭觀音日常常聽宇文泓提起他的兄弟,言語中多是溢美之詞,可還從沒有聽他主動提說過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心中納罕,靜了靜道:“我今日,去宮中見了皇後娘娘。”

宇文泓對此沒什麽反應,仍是專注挖土種菜,蕭觀音沉默片刻,又問:“皇後娘娘她,是怎樣的性情呢?”

宇文泓道:“好冷好冷好冷。”

……好冷?

……可今日,皇後娘娘待她還算溫和……

蕭觀音疑惑不解,繼續追問,宇文泓邊種菜邊解釋道:“姐姐走的時候,冷着一張臉,對所有人都冷冷冰冰,一句話都不說,就像一個冰雕的人像,靠近她就要凍得發抖的。”

這解釋,蕭觀音聽得一知半解,轉看向沉璧,沉璧猜測着回說道:“公子說的,應是皇後娘娘出嫁那天的事,娘娘性情本就有幾分冷傲,又對嫁給天子一事,不是……十分情願……故而嫁入宮中那日,臉色極冷的,出門時,同家中上下,一個字也沒有說……後來婚後的幾年裏,雖依王府之勢,皇後娘娘想回家來坐坐,甚至就住家裏,同家人歡聚幾日,也無不可的,但娘娘,從沒主動回府過……”

從沉璧斷斷續續的話語中,蕭觀音聽明白了皇後娘娘對“嫁給天子”一事的排斥,四年前,宇文家的嫡長女嫁了天子,嫡長子尚了公主,這一對兄妹、一對姐弟的婚姻,皆是由時局利益推就,姻緣之始,并無真情。

蕭觀音看向身邊捋土的夫君宇文泓,心道,她因無心情愛,所以并無男女之情的婚姻,對她來說,只是人生長河中的一段潺潺流水,不冷不熱,不會傷着她什麽,可皇後娘娘,應是有心的……對娘娘來說,并無真情的婚姻,或就像一柄冷結凍凝的嚴寒冰刃,直直地插入了她的心尖,又或如冰寒鐵索,将她一世都鎖縛在那個位置上,不得自由。

暮光下的長樂苑庭園中,蕭觀音憶想着海棠花樹下笑容燦爛的女子,心情複雜。

天子宮中,升平公主亦心情複雜,她望着身前不遠好像聽不見她說話、只顧着給莺雀喂食的皇兄,心中氣急,大步走上前去,用力奪了他手中的粟米盤道:“之前我說聽到些風言風語,皇後或許行為不端,皇兄還不肯相信,讓我不要胡說,今日,是我親眼所見了,皇兄還是不肯信嗎?!!”

皇帝看他這妹妹一眼,不說話,只是蹲下|身去,低着頭,在地上撿被潑灑出來的粟米粒。

升平公主望着蹲在地上的天子背影,簡直氣急到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了,跺腳催道:“皇兄,該查啊!!”

皇帝慢将地上的粟米粒,一粒粒地撿放到左掌心裏,平平靜靜地問道:“查出來了,又能如何呢?”

升平公主道:“自是将此事揭在人前,以此事為楔,揭開宇文氏假作仁義禮信的表象”,她神色難掩憤恨,“就算撬不動它的根基,也要剮它一層皮下來!!”

“宇文氏與獨孤氏,心裏打的什麽主意,天底下但凡認字的,都能猜出幾分來,都知道所謂忠君愛國、仁義禮信,只是表象而已,本就無需去揭什麽”,北雍朝的年輕天子,聲平無波道,“真就光明正大地挑明了,又能改變什麽呢,天下從不為品行無缺的聖人所有,而是強者控之,揭出來,也不過是為大雍朝、為朕這皇帝,平添一樁笑料罷了。”

升平公主咬牙忍恨半晌,仍是難抑心中怒火,望着皇兄的背影道:“那不論大雍朝,不論天子身份,皇兄單作為夫君,就忍得下這口氣嗎?

皇帝撿拾粟米的手微頓了頓,依然沒有說什麽,繼續一粒粒地将地上的碎米撿起,升平公主在後看得簡直要瘋了,上前捉住皇帝的手道:“難道在皇兄眼中,撿這一地鳥食,比天底下其他所有事情,都更重要嗎?!”

面對升平公主幾是質問的語氣,皇帝并無不悅之色,仍是神色淡淡道:“粒粒皆辛苦,當年朕流亡在外時,常常連這樣的鳥食,都吃不上的。”

升平公主滿腹的怒恨陡然一滞,而後無盡的心酸,直湧了上來。

……皇兄與她不同,當年亂軍攻入皇宮,她及時躲入畫樓暗室避過一劫,後來又被清河皇叔救走,童年一直留在清河皇叔身邊,衣食無憂,沒再受過大災,而皇兄,卻因為太子身份奇貨可居,一開始就被亂軍擒了去,亂世之中,幾股亂軍殺來殺去,皇兄也随之颠沛流離,幾次逃離,又幾次被抓,中間有段時間,幾乎餓死在荒郊野外……

……那些坎坷的經歷,皇兄只在兄妹團圓時,在她的詢問下,寥寥說了幾句,只幾句,皇兄便不肯多說,她知道,皇兄是怕說得太多太細,叫她傷心難受,可從那僅道出的簡單幾句裏,她已可想知,皇兄曾遭受過怎樣可怕艱辛的磨難……

适才望着皇兄淡淡神情的升平公主,心中氣惱,可此刻,升平公主再望向皇兄,見他神色越是平淡,心裏便越是發酸,正心中難受時,又聽皇兄忽地劇烈咳嗽起來,心也跟着一緊,忙倒了茶來給他喝,并輕拍着他的背,憂急問道:“這都好些時日了,怎麽還在咳?!”

“小小風寒而已,就快好了,不用擔心”,皇帝漸止住咳嗽,溫聲安慰妹妹,而升平公主心事重重,哪裏寬得了心,緩緩在皇帝身邊坐下,沉默許久,輕輕地道,“若是那時清河皇叔未死,就好了……”

……那是他們身為北雍朝皇室,離北雍大權最近的一次,只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篑,于是後來,皇兄娶宇文菀,她下嫁宇文清,一切都是無可奈何……他們,從此是北雍朝最精致的兩只傀儡,披錦着繡,扮演着天家高貴、太平氣象,骨子裏,卻是身不由己……

皇帝聞言沉默半晌,低道:“對不起”,他垂着眉眼說,“如果皇兄不是如此無能,能及得上清河皇叔一半……”

升平公主制止了皇兄道歉的言語,輕輕依偎在了她至親的身旁,他們是傀儡,也是在這世上,唯一能互相依偎取暖的至親,她受不起皇兄對她說“對不起”,受不起皇兄這般向她道歉,就似她成親那日之時,其實,她該和皇兄說“對不起”才是,明明她的另一個身份是宇文婦,是可進入宇文家最深處探查諸事的一雙眼睛,可卻任性地為了一己歡愉,離開雍王府,避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

皇兄身邊能有多少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她是他的至親,他們身上流着一樣的血,他們休戚與共、同脈連枝,她該做他最鋒利的一把劍,直插|入宇文氏的心窩才是。

宮門将下鑰時,升平公主離開了天子宮中,皇帝一個人立在殿裏,将掌心的粟米,一粒粒地,慢慢喂籠中莺雀啄吃幹淨後,探查的侍從,也回到了殿外,将消息報與了近侍總管藺平。

藺平得訊趨步入殿,恭聲向皇帝禀道:“皇後娘娘今日下午見的,是秘書郎中衛珩。”

皇帝淡笑着問:“這麽說,衛珩前腳剛從朕這裏離開,後腳就被皇後的人請到別處去了?”

事涉皇家風月之事,藺平恭聲道“是”的嗓音,不免透着幾分忐忑,而皇帝依然平靜,邊逗着籠中一只金絲雀,邊淡淡道:“衛珩這人才學品貌皆是一流,可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皇後眼光不錯。”

這話藺平更不敢接了,只垂首不語,金碧輝煌的帝殿中,一時便只聽得金絲雀清啼之聲,如此鳴噪了一陣兒,皇帝似也想定了心事,罷了逗雀的手,笑對藺平道:“這樣一位人才,若因風月之事,被貶離京抑或殺了,倒也可惜不是。”

他說着緩緩踱步出殿,立在殿外丹墀處,望向正自天際垂落的一輪夕陽,暮光披拂得整座皇宮金光熠熠,也讓身着龍袍的天子,周身萦然有光,更是叫人看不清龍顏神色,辨不清聖心如何。

藺平心有不安地侍在天子之後,有試着輕聲提醒“陛下龍體未愈,不應立在此處受風”雲雲,但天子始終恍若未聞,心神不知已随漸落的殘陽,墜向何方,他便只能噤聲,望着天色一分分暗沉下來,最終身前天子的身影,随着整座壯麗輝煌的雍朝皇宮,随着整個天地,一起溶入了夜幕之中。

天色已黑,明燈耀室,該是用晚膳的時辰了,平日裏,沉璧對伺候主子用膳一事熟稔無比,手腳也極麻利,一到酉正時分,便準時領侍女們端菜上桌,請主子們用膳,但今夜,卻因暗有心事繞懷,一直在糾結要不要把那壺助情之酒擺在桌上,想得出神,直到酉正過了快一刻,侍女芸香奇怪地來問她為何不擺膳時,才醒過神來,忙命小丫頭們端菜擺碗。

食案旁的鎏金樹燈盞,一支支點燃了,香氣四溢的佳肴,一道道端上了,兩副金絲纏花碗筷,平行擺好了,公子與夫人,也都在茵席上坐下了,接下來,就差呈上最後的美酒了。

燈光下,沉璧捧着手中的“美酒”,感覺像捧着千鈞重石,雙臂沉甸甸的,腳下一步步,走得艱難。

在雍王府中侍奉這許多年,王妃威慈并濟的性情,沉璧心中,是清楚的,對她們這些侍從,王妃最恨的,就是下人的陽奉陰違之舉,如果仆從不遵吩咐,她會認為這些仆從不将她放在眼裏,有意輕蔑,會為此勃然大怒,輕則趕出門去,重則動用刑罰,所以這助情之酒,王妃既命人拿與她,并暗示她給公子和夫人飲下,她就得依令去做,不能違逆王妃的吩咐……

……但,這樣真的好嗎……公子不解風情且一身蠻力,上次眉妩姑娘柔媚侍奉卻換了個痛苦骨裂的下場,還叫人歷歷在目,萬一今夜公子在飲下助情之酒後,既不懂如何纾解,又控不住自己的力氣,蠻橫起來弄傷夫人,可怎麽辦……公子随便揮揮手,就能令眉妩姑娘撞裂了胳膊,若在酒藥的作用下,更加不知輕重,發起狠來,柔弱清纖的夫人,怎麽招架得住呢……

沉璧想得十分糾結,步伐也因此十分遲緩,但,一步步走得再慢,也終是走到了桌邊,她執拿起漆盤上的銀鎏金錾如意紋酒壺,雖懼于王妃之威,暗一咬牙,把心橫下,但在将酒壺放在食案上時,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微抖了一下。

正在吃酥香炙肉的宇文泓,因這一抖,悄然擡眸朝沉璧看去,沉璧不知自己的異常,已被自家公子敏銳地看在眼中,暗定了定神,拿起案上的酒盅,如無事人般,要為兩位主子倒酒時,已有幾夜未來的世子殿下,忽又來到了門外,笑着踏入室內,十分熟絡地吩咐芸香道:“再拿副碗筷酒盅來。”

沉璧準備倒酒的手,立僵住了,而二公子見世子殿下來了,一如既往地十分歡迎、熱情招呼,頗有主人風範、兄弟之義地吩咐她道:“沉璧,先給大哥倒酒!”

作者有話要說:  二狗:有毒?來,大哥,給我試個毒!

今天還有一更,大概下午四五點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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