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更
這一聲下來, 沉璧只覺腦子裏有根弦立跟着崩了,她身體僵如磐石、心裏火急火燎, 不知該如何是好時, 幸有一雲蔚苑侍從匆匆跑近, 禀報世子殿下道:“公主殿下回來了。”
宇文清其人, 不管內裏如何,人前總是位風度翩翩、幾似美玉無瑕的貴公子, 在禮節之事上,半點不疏漏的,升平公主既已回府, 他作為驸馬,理應回雲蔚苑, 無法繼續留在此處“蹭飯”, 也無法将特意袖帶過來、原要“投美所好”的物事拿出來,只能前腳剛踏進門檻,後腳就要踏離門檻, 連滴酒都沒沾口, 便在夜色中離開了長樂苑。
室內,悄悄松了口氣的沉璧, 後背幾都出汗了, 她暗暗鎮定心神,要繼續為公子倒酒時,卻見公子搖了搖頭道:“不想喝酒,想喝涼涼甜甜的烏梅蔗漿。”
沉璧愣了一下, 看向公子身邊的夫人。
沒甚酒量的蕭觀音,本就不好飲酒,平日用膳時,最多只喝一小盅的她,今夜因有心事挂懷,半滴酒也沒心思沾,遂也同宇文泓一般,微搖了搖頭道:“我也不喝酒,撤下去吧。”
……如此,她算是遵從了夫人的吩咐,是公子和夫人,不想喝酒,不是她,有意違逆夫人之意?
沉璧本就覺得用助情之酒促使公子夫人圓房一事,大大不妥,既然公子和夫人,都不想飲這酒,她也算是如卸重負,忙命侍女捧送了公子喜愛的烏梅蔗漿過來,自将這壺添了藥的助情之酒,收了起來。
宇文泓就着涼涼甜甜的烏梅蔗漿,如若無事地用完晚膳,如常盥洗就寝,好似人一沾榻,就已沉沉睡去,實則心中,一直在思量着今夜沉璧的反常。
長樂苑諸侍,他心存懷疑的,不是借各種癡傻之舉,将之趕走,就是暫留苑中,有意向那些眼睛展示他的“愚蠢”,好讓其傳與背後的主子聽,對于貼身使喚的沉璧、承安等幾名近侍,他并不是全然信任,只是确信自己可以全然掌控,這些年,他也一直對他們了如指掌,故而沉璧今夜一有異常,盡管只是細微之處,他即能很快察覺,心生警惕。
……那酒,定有問題。
宇文泓在心中确定了這一點,只是不知沉璧是受何人唆使或是威逼,他在心中盤點着有可能的幕後人選,阖眼想着想着,發現不止沉璧異常,他的這位娘子,今夜也有些不對勁。
之前夜裏的她,似無心事挂懷,總是上榻不久,即能入睡,但今夜,卻是輾轉反側,遲遲沒有入眠。
宇文泓耐着性子,一直阖目假寐,直等到身邊女子終于沉入夢鄉,方側過身去,借着榻燈攏帳的暗紅色光輝,凝望着身邊人夢中猶然微蹙眉尖的玉白面容。
……倒是沒見過她這般,哪怕是要嫁給他這樣不堪的男子,要與他這樣的“夫君”,同床共枕,過上一世,都沒見她為此夢中蹙眉不安……
……她這樣的異常,與沉璧今夜的反常,相連嗎?
幽靜的暮春深夜裏,宇文泓深望着身邊女子,回想着自與她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繁亂的心緒,在無邊的夜色中,如絲如縷,沉沉浮浮。
第一次聽到“蕭觀音”這三個字,是從母妃的口中,母妃笑說要安排他娶妻,對女方的“容德甚美”贊不絕口,道此乃金玉良緣,不管他如何設法推拒,都非要他成親不可,他越見母妃定要促成這樁婚事,便越覺這婚事背後另有隐情——足以威脅他性命的隐情,也許天下間其他母親為孩子選挑良人,都盼着孩子婚姻美滿,但母妃親自為他選定的婚事,定是百害而無一利,暗埋暗淵,或能叫他一腳踏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起先,他以為蕭觀音是母妃調|教出來的人,心機深沉,暗有手段,但,與她成親這段時間以來,他暗中觀察,各種試探,卻發現她似就只是位世家小姐,雖然性子很怪,但沒什麽心機手段,就像日光下的一汪清水而已,不是什麽深不見底的暗淵。
但,既是清水,明明該一望見底,為何卻總覺看不透她……是否是她裝得太好太好,藏得太深太深,騙過了他這雙眼睛……
暗寂的深夜裏,宇文泓眸色轉深,他無聲地望着身邊人,見睡中亦蹙眉難安的她,朱唇輕動,似在呢喃夢語。
夢語最易流露真實心思,他早已訓得自己睡夢無言,看來她,還做不到這般,宇文泓低首靠去,仔細辨聽,起先幾句夢語,太過輕低含混,他依稀只聽她似在輕輕喚什麽“娘、娘”,及後一句,她聲音微高了些,他聽得清楚,她是在喚一個人——“玉郎表哥”。
……玉郎表哥?
宇文泓聽她喚出這個稱呼後,微蹙的眉眼,如聚攏起無盡的淡淡愁煙,好似這個“玉郎表哥”,纏結着她最深最重的心事,讓她心魂繞牽,睡夢難安。
一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喃,落在宇文泓耳中,有了不一樣的意味,他在暗色中凝望蕭觀音許久,又回想起沉璧的反常,靜躺半晌,終是動作輕微地起身下榻,趿鞋撩帳,在這萬籁俱寂的深夜裏,悄探那壺定有問題的美酒去了。
這壺助情之酒,沉璧自那夜晚膳擱置下來後,便沒再往公子和夫人的食案上端,一直拖着,直拖過了兩三日,到這一天,在陪公子夫人游園時,恰遇見了正在賞花的王妃王爺,王妃笑同公子夫人說了幾句話後,讓他們繼續游賞園中春景,獨将她留下問道:“事,可成了?”
沉璧立就給王妃跪了,連聲慌道“奴婢無能”,王妃聞言柳眉冷豎,正要斥責沉璧時,一旁宇文焘負手問道:“什麽事?”
王妃看向宇文焘,語氣中透着對孩子的無奈和寵溺,“泓兒都成親好些時日了,還未與新婦圓房,我沒辦法,就讓這婢子給他們呈壺助情酒,幫他們早日成就好事”,說着神色轉為不滿,冷冷看向沉璧道,“哪知這麽點小事,這婢子都做不好,這般無能,留着還有何用?!”
沉璧慌懼不已,忙不疊磕首告罪,宇文焘聞言靜默須臾,對身邊妻子道:“來日方長,都才十七歲,有什麽可急的,何必弄這些旁門左道,任其自然就是了。”
王妃見宇文焘竟記得蕭觀音年紀,不着痕跡地微微一笑道:“我這不是盼着泓兒早有子嗣。”
宇文焘對此嗤道:“先盼盼清兒還差不多,泓兒有何好盼,別盼出個傻孫兒出來,徒增笑柄……”
他說着見蕭觀音抱了只狗走過來了,止了這話,等她走近,和聲問她道:“怎麽了?”
原身在遠處花叢中的蕭觀音,是因瞧見沉璧跪在王爺王妃面前連連磕頭,以為她犯了什麽事,在受責罰,心中擔心,遂走過來看看,小心問她的公公婆婆道:“沉璧她……怎麽了?”
“哦,沒什麽事”,宇文焘擡手示意沉璧起身,又含笑看向蕭觀音道,“怎麽才一會兒,就變了一只狗出來了?”
雍王爺說話風趣,蕭觀音輕輕咬唇一笑,邊撫摸着懷中的小黑狗,邊溫聲回道:“這是我養在長樂苑的小狗,本來是留它在苑裏睡覺的,剛剛他自己醒了,跑到這兒來找我了。”
宇文焘見她懷中的小狗,不是當世貴婦好養的雪獅子犬,而是只黑不溜秋的斷尾土狗,正欲問其來歷時,見自己那傻兒子,從花叢中冒出一顆頭,邊迎風揮舞着一束紅色野花,邊朝這兒跑來喊道:“母妃!母妃!你看我找到了什麽好東西!!”
原是遍植奇花異草的雍王府,因園丁疏漏,某一角落長了一束不知名的紅色野花,被看慣牡丹芙蓉的宇文二公子,當成了絕世奇花,高高興興地采摘了拿與母妃看,還要給母妃插個滿頭。
雍王妃任二兒子給她插了兩三支後,笑着勸攔道:“好了,別都給母妃,留些送給你的娘子。”
宇文二公子聽話地将手中剩下的紅色野花,通通遞給了蕭觀音。
蕭觀音淺笑着伸手接過,“謝謝。”
這束“絕世奇花”沒了,宇文二公子還要繼續搜尋其他的,立又鑽進了花叢裏,越跑越遠,宇文焘望着傻兒子遠去的背影,眼角直抽,再看身邊蕭觀音,竟是在認認真真地賞看那束紅色野花,還低首輕嗅了嗅,再想起她那句“十全九美已是極好”,心中翻想起年輕時的舊事,不由心神微恍。
他這廂微恍心神,蕭觀音告退離去,宇文焘是雍王府中第一忙人,出來賞了陣花,已算偷閑,再與夫人散步沒一會兒,便回正廳處理政務去了,而他的兒子,宇文二公子,算的是府中第一閑人,成日瘋玩,承安等侍從本是跟侍着二公子,但沒多久,在王府裏也把公子跟丢了,因這是常有之事,他們也不着急,只等着日薄西山,若天快黑了公子還不回長樂苑吃飯,那時再急着找人也不遲。
日薄西山之時,王府花園內一處假山裏,沒人找的宇文二公子,人躺在一道青石板上,耳邊回響着不久前聽來的丫鬟輕語。
“王妃命人杖責了負責牡丹苑的園丁,說是他份內的活兒沒有做好……”
“是沒把名種牡丹照料好嗎?”
“不知道究竟是為哪件事呢……”
……究竟是為哪件事……
……是因為本該只有高貴名種的花苑裏,竟長出了不知名的卑賤野花,這野花,還被她最憎惡的兒子摘了,插在了她烏亮如綢的鬓邊,卑賤之人,卑賤之花,此舉在母妃看來,定覺受到玷污了,回到房中的第一件事,定是命令侍女伺候沐發吧……
……他自己,本也似一衆名花中的一株卑賤野草,在意識到母妃對他的恨意殺意後,十歲那年,西苑圍場的重重一摔,叫他明白,原來不僅僅是母妃盼着他死,原來身邊沒有可信的親人,俱是豺狼虎豹,等着啃食他的血肉,那些重傷昏迷的日夜裏,在無盡的黑暗和劇痛中,在一次次徘徊在鬼門關時,他有想過這般為世人厭棄地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可終究不甘,不甘如此就死,旁人越要他死,他越要活,好好地活着,總有一日,活得最好……
……想要現在能活着,想要未來能活好,就必得小心排除一切可能的危機,蕭觀音是他身邊的一道雷,可怕的是,他感覺自己看不透她,也完全查不出她将帶來怎樣的災劫,只是憑着對母妃的了解,知道這道雷一旦炸開,他很有可能被炸得血肉模糊,所有過往的隐忍,所有對未來的謀劃,都将随之灰飛煙滅……
……如何解雷,他成親以來一直在想,如今,心底已有計較,母妃賜助情酒,大哥常共用晚膳,他又是個癡傻之人,巧合之下,那酒入了大哥與蕭觀音口中,因此發生些什麽,大哥聲名受損,蕭觀音也無法再做他的妻子,他不僅可身邊清淨、排除隐患,也可予完美無瑕的雍王世子重重一擊,可謂是一舉兩得……
不是沒想到此計将會為蕭觀音帶來什麽,但宇文二公子終是黑心狗肺,他知道她平日對他這“癡兒”還算不錯,但,母妃也是像她這般待他“很好”,表面功夫無一不足,背地裏卻極厭惡,人前笑着任他戴花,一轉身不知将花扔在何處,踩踐成泥,他還是個幾歲的小孩子時,會被她們這種僞飾極好的“關懷”所欺騙,可現在,他已不是那個傻乎乎地相信別人愛着他的宇文泓了。
他不信愛。
這世間,無人會愛他。
連他自己,也并不愛他自己,茍活于世,只是不甘。
天擦黑時,宇文泓回到了長樂苑,他找了個由頭,将沉璧打發離苑,将那裝有助情酒的如意紋酒壺取出,再命侍從将廚房新做好的晚膳一一捧出候在門外,而後,走入主室。
室內,他的娘子蕭觀音,正跪坐在漆案前,将一只剔紅圓盒仔細阖蓋上,見他走入室中,小心翼翼地将靠在她膝上、睡得正香的小黑狗,抱放到一邊,而後起身迎近前來,柔聲問他道:“餓了沒有?要傳晚膳嗎?”
宇文泓點點頭道:“我想今晚在澹月榭用膳,這樣可以一邊吃一邊看水中的月亮。”
二公子小孩心性,常有些這樣那樣突然的想法,習以為常的蕭觀音,也未覺察有異,含笑道:“那便在澹月榭用晚膳吧。”
宇文泓又道:“我已叫人将酒菜都準備好了,你先帶侍從過去,我去喊大哥一起來吃。”
因為宇文清得閑便會來長樂苑共用晚膳,蕭觀音都已習慣了此事,聽宇文泓這樣說,提醒他道:“公主殿下也在雲蔚苑中,應叫殿下一起。”
宇文泓點頭應下,卻等蕭觀音與捧膳侍從一走,即對承安吩咐道:“悄悄地去請大哥到澹月榭用晚膳就好了,不要驚動公主大嫂,公主大嫂兇巴巴的,不喜歡。”
承安應聲去了,安排好一切的宇文泓,慢慢走至案前,将那只蜷睡在茵席邊上的小黑狗,一把推了下去。
小黑狗因這一推驚醒,睜大了烏圓的眼睛,見燈火熠熠的室內,沒有美麗的主人,只有這個可怕的壞人,忙嗅尋着氣味,撒腿跑出房間,尋找主人去了。
宇文泓望着門外夜色中黑狗越跑越遠的身影,心中冷嗤。
……愚不可及的畜牲,只知可憐巴巴地追尋着表面的溫暖,不知那溫暖背後盡是冷漠,所謂的關懷,皆是虛情假意,他送她的那束野花,他甫入室時,即以眸光掃看,遍尋不着,想是早已被她轉手扔了,就似他的母妃……
冷心冷肺的宇文泓,将房門阖上,一個人待在室中,邊飲着涼茶,邊靜望着夜色愈發黑濃,任時光一分分流逝過去,等待着澹月榭那裏,一切如他所想。
本是該靜等塵埃落定的,可涼茶喝在口中,卻為何漸漸心燥難安起來,平靜不再,宇文泓幾次試圖鎮定心神,卻越發心浮氣躁起來,放下茶杯,在室內來回走了幾步,仍不能排遣這種浮躁之感,愈發心氣難平時,目光無意間落在了案上那只剔紅落花流水紋圓盒上。
……他進來時,她正阖上這剔紅圓盒的盒蓋……
或許是權當無事找事做、幫自己壓下這心浮之感,也或許是有幾分鬼使神差,伫站原地許久的宇文泓,終是走近前去,拿起了這只剔紅圓盒,打開看去。
在看清盒中物事的一瞬,他這一生的心跳,都似漏了半拍。
……是細沙、棉花,還有一片片完好無缺的殷紅花瓣……
……這是制作保存幹花之法……她是要将他送的野花,如此仔細地全都保存下來……
好似真有一道驚雷從天劈下,震得宇文泓宛如石雕木像,他愣站在案前,保持着打開剔紅圓盒的姿勢,一動不動,雙目也似看木了,眨也不眨,整個人似已失了心魂,就連未上門栓的房門,被忽起的夜風猛地吹開,烈風吹得他衣袖翻飛、吹得室內幕簾浪潮一般,也沒有絲毫反應。
面上和身體沒有絲毫反應的宇文泓,心潮卻是一波接着一波。
……假的……是假的……她是故意的……
……她故意這麽做,故意在他進來時蓋盒蓋,引他注意……她哄騙人的手段更厲害,比母妃更高明……
宇文泓在心底一遍遍地這樣告訴自己,可心卻還是像被風吹得簇簇跳動的燈樹火苗,一寸寸地狂曳起來,他的理智,告訴他他不該去,可身體卻背叛了他,在某一刻,急切地轉了過去,大步跑出房門,沖入了夜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秒:我們狗子沒有良心!
下一秒:良心好像有點痛……
兩更是一萬字,相當于三更的量,今天就到這兒了,明天繼續~
感謝在2020-03-14 03:11:49~2020-03-14 16:28: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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