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身體

……烏梅丸糖是酸酸甜甜的, 怎會“甜死人”呢?

蕭觀音怔想一瞬,又想許是宇文泓較能吃酸, 故覺不出梅酸, 只食得到糖甜, 她想他平日蘸着醋一口一個餃耳、毫不畏酸的模樣, 不再多問,只就着他之前的話, 含笑問他道:“方才是要同我說什麽呢?”

“忘了”,甜死了的宇文泓,嗓音了無生氣, “沒話講了。”

他說着就背着手往千波榭回走,也不等人, 蕭觀音只當小孩子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 不多想也不介懷,笑看玉郎表哥一眼,一同跟上。

如此三人一前兩後地回到千波榭時, 見榭內氣氛與他們走前, 大不相同,蕭羅什、蕭妙蓮、蕭迦葉俱圍着裴明姝, 如衆星拱月, 面上皆盈滿笑意,而憑幾倚坐正中的“明月”裴明姝,面上帶笑含羞,雙頰紅浸浸的, 似羞到不行,又似染滿了喜意。

“姐姐!姐姐!!”

蕭觀音正怔茫時,見妹妹妙蓮一見她回來,即迫不及待地沖近前來,緊握住她的手道:“姐姐,你就要做姑姑了!”

妹妹妙蓮笑得雙眸晶晶亮的,開心得像是能原地蹦起來了,“我也要做姑姑了!!”

原來在他們三人離開這段時間,榭內的裴明姝,忽然捂胸欲嘔,蕭羅什等自然是以為她病了的緣故,急忙要找大夫,卻被裴明姝攔住,道是不必。

蕭羅什雖然日常會和妻子時有拌嘴,但其實感情甚篤,見妻子十分難受的模樣,怎肯“不必”,仍是執意要命侍從去尋大夫時,見妻子再次攔住,且一向性子明爽的她,雙頰浮起兩道飛紅,咬唇片刻後,含羞輕道:“不是病,是有了。”

原是裴明姝七八日前,即已感到身體不适,在命大夫把脈、得知喜訊後,她一方面自是喜不自禁,但另一方面,心底,卻又隐隐感到有些害怕。

婚後數年始終未有身孕的她,雖沒有得到丈夫與公婆的半句催問,但她一直隐有自責,疑心是否是自己身體有異,如今,好容易懷有身孕,心中的患得患失之感,令她甚怕這會是空歡喜一場,一直在想是否再等胎相穩妥多些,再告訴丈夫公婆,于是一日日地,直拖到今日,方才在這樣的情況下,說了出來。

未為人父的蕭羅什,起先聽妻子說“有了”,還一臉茫然地問“有什麽”,待妻子無奈地伸手輕打了下他,嬌聲嗔道“孩子呀”,才猛地醒過來神來。

被巨大歡喜沖擊心懷的蕭羅什,真是恨不得即刻将妻子摟入懷中,狠狠親上幾口,但因弟妹在場,他不能如此,只能強抑着內心的激動,緊緊握着妻子的手,細問懷孕諸事,一時擡頭笑看他的如花美眷,一時低頭笑看那藏有孩子的所在,滿面的笑容,如潮水漲開,都快兜不住了。

這場景落在冷心冷肺的宇文泓眼中,自是覺得此刻憨憨傻笑的大舅哥,比他更像個“二傻子”,而在身為親妹妹的蕭觀音看來,卻是能歡喜地感同身受,與妹妹妙蓮一同走上前去,家人之間,共同分享這份喜悅。

被家人圍聚道喜的裴明姝,越是歡喜,心中隐憂更重,都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很怕出什麽變故的她,在歡笑一陣後,眉眼間難掩憂思,蕭迦葉雖是家中老幺,心卻很細,見嫂嫂這般,立道會在寺中,日日為嫂嫂的孩子祈福平安。

蕭觀音也道會為嫂嫂和孩子抄寫佛經,蕭妙蓮自告奮勇,要為未來的小侄子或小侄女繡做小衣裳,衛珩也道要給表侄|表侄女送上賀禮,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又令裴明姝展顏歡笑,一家人可謂是其樂融融,直看得袖手獨立一旁的宇文泓,感到牙酸。

……那烏梅丸糖的後勁兒,也太足了些,再不吃了……

宇文泓如是想着,口中的酸澀,仍是長久不散,一直浸到了心底,持續到了在回雍王府的路上。

暮光照拂的車馬內,他看蕭觀音眉眼間漾滿歡喜之意,十分掃人興致地嗓音涼涼道:“懷孕生孩子,是很值得高興的事嗎?”

真心替嫂嫂感到高興的蕭觀音,自是點頭道:“那是自然,嫂嫂與哥哥感情很好,一直盼着能早日做上母親,生下與哥哥的孩子,如今終于有孕在身,當然會歡歡喜喜地盼着孩子出世。”

她含笑望着宇文泓道:“天底下愛着孩子的母親,都會為孩子的到來,感到歡喜的。”

簡單一句話,又正戳中了宇文泓的心事,宇文泓與他這娘子成親數月,算是發現了,每次他不懷好意地用涼涼尖尖的言辭戳她時,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她,總能用幾十倍于他的鋒冷言辭巨刃,用力地穿插過來,直把他捅個透心涼。

又一次被捅了個透心涼的宇文泓,望着他這娘子,啞口無言,他微動了動唇,想他今日硬跟出來“看戲”,真是浪費時間、無聊透頂,比“二傻”還要“二傻”,真真愚蠢至極,心裏湧起一股煩亂,一個字也不再多說,眼睛一閉,雙臂一抱,後背一靠,又如來時縮在車廂角落裏,如活死人般,阖眼假寐。

閉眼假寐的一瞬間,他還在心裏煩亂地想了一句,別再往他眼睛上搭帕子了,香氣齁甜齁甜的,叫人心裏膩歪得慌,嗆人!煩人!

如他所“願”,返程的路上,沒再有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柔柔地在他雙目處,搭一方折疊好的涼滑帕子,幫他遮蔽陽光,助他安睡,蕭觀音不再如此做的原因,是因為暮光西沉,車廂裏的光線,一分分地暗下來了,無需如此,但在阖眼假寐、心如海底針的宇文泓看來,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是,車馬抵歸雍王府時,承安看下車的二公子面無表情,有點像是在生悶氣的樣子,心中不解,悄問夫人,公子“氣”從何來?

蕭觀音也感覺到宇文泓有點氣鼓鼓的,但她也不知為何,只能随他一同跨過王府門檻,邊往裏走,邊看着他柔聲問道:“怎麽了?為什麽事不高興?”

宇文泓自己也不知自己在為什麽事不高興,答不出來的他,因為自己的這份“無知”,愈發莫名氣堵起來,一旁的蕭觀音,看他這悶氣生的,好像還越來越厲害了,想他今日好像很愛吃那“甜死人”的烏梅丸糖,于是又将那裝糖的香囊取出,在手心倒出最後兩顆,遞與宇文泓哄道:“要不要吃顆甜津津的烏梅糖?”

……又哄他吃這個酸死人不償命的烏梅丸糖!!

宇文泓頓住腳步,雙目灼灼地瞪視着蕭觀音,僵着不動不伸手時,一只小手從旁伸了過來,伴着笑嘻嘻的清脆童音,“二哥不吃,我吃!”

是有兩三日未見的九弟宇文淳,他抓了其中一顆烏梅糖抛入口中,側身看向不遠處笑道:“四哥,還有一顆,你吃不吃?”

四公子宇文沨與宇文淳一般身着缺胯袍、足蹬鹿皮靴,像是剛一同從獵苑、校場之類的地方回來,聞喚走近前來,向蕭觀音掌心看了一眼,又擡首看向宇文泓,笑問他道:“二哥舍得我吃嗎?”

因這是最後一顆了,蕭觀音也再一次問宇文泓道:“你不吃嗎?”

午後那顆烏梅丸糖,好像到此刻,還在他心胃裏發酸,真真比藥還要難吃,宇文泓望着蕭觀音掌心那顆烏糖,直接皺着眉搖了搖頭,宇文沨見狀笑道:“那小弟就不客氣了。”

他伸出兩指,自蕭觀音掌心夾走那糖,指腹與女子掌心柔嫩香膚,輕輕一觸即離,糖化入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他齒頰間盈逸開來,伴着烏梅清香。

“好好吃啊,嫂嫂,嫂嫂,還有沒有了?”七歲的宇文淳,像是愛上了這酸酸甜甜的好味道。

宇文泓暗想九弟該去找大夫查查味覺了,蕭觀音則輕笑着搖了搖頭,“沒有了,這是我自己無事時做着玩的,總共就這幾顆”,她看宇文淳聞言神色失落,輕撫了撫他的頭頂道,“等我新做了,第一個送給你。”

真孩子心性的宇文淳,聽了這話,立又高興起來,他纏着宇文泓與蕭觀音問東問西,又笑向二哥二嫂分享他今日在外所見所聞,宇文沨在旁無聲地含着口中的烏梅丸糖,好似在認真聽九弟口若懸河,眸光卻悄悄落在蕭觀音玉白耳垂處的石榴金耳墜上,看它在暮風輕拂下,簌簌搖曳流光,看墜下懸綴的細密流蘇,長長落至女子纖細肩胛處,如銀練珠華璀璨。

……除她成親之時,他還未見過她這般盛妝,那一夜翠微亭外,所撿玉珠耳墜溫潤清雅,所見月下美人烏發素衣,長裙如雪,而今日此時,所見金紅耳墜華美嬌豔,所見花畔美人緋衣如火,清滟無雙,極皎時極美,極豔時也極美,且美不與人同,紅衣盛妝,卻溫雅絕俗,而白衣素潔之時,卻偏似月下銀狐,妩色動人,在極清之時,綻出極媚之姿,一聲伏肩笑語的“四弟”,如生出無數細鈎,撩得人心如狂。

随着悠悠憶想,那一聲勾人的“四弟”,好似又響在了耳邊,宇文沨看蕭觀音明明是在朱唇微動地同九弟說話,可卻好像是在聽她喚他自己,喚自己一聲“四弟”,以那夜獨有的妩媚聲氣。

暮色霞光,落在少年郎的面上,将他雙頰悄悄灼熱,宇文沨無聲地偏過頭去,如在賞園中美景,喉結卻不為人覺地微動了動,酸酸甜甜的烏梅糖汁,盡被他用力咽下,可那一絲早在心底生出的妄念,卻從心內升起,酸酸甜甜地,越攀越高。

……真想築一金屋,內藏美人,屋內唯有紅白二色之衣……真想親手為她戴上那只玉珠耳墜,聽她再如那夜那般,極柔極妩,喚他一聲“四弟”……

心神悠悠,不知微恍多久,少年郎再将眸光移回時,與九弟笑語一陣的年輕男女,已并肩遠去,披拂着霞光的緋紅倩影越來越遠,但那瑩白耳垂下流蘇搖曳的璀璨流光,卻一直在最後的暮光中熠熠生輝,如星火,灼燃在他心底。

這對撩人心火的石榴金流蘇耳墜,終在夜深将歇之時,被它的主人,摘收在妝匣之中,将通身首飾一一摘下的蕭觀音,走往偏室準備沐浴時,見剛浴畢的宇文泓,正迎面走來。

原本這也是尋常之事,但因初夏夜熱,宇文泓沒有像從前那樣将寝衣穿得嚴實,而是小半敞着,半袒着胸|膛——這對他來說,也是尋常之事,在沒有成親前的每一個炎熱夏夜。

可這對蕭觀音來說,絕不是尋常之事,就這麽冷不丁第一次看到男子身體的她,一怔後,心猛地跳了起來,忙偏過頭去,雙頰不可自抑地浮紅。

但只片刻,想到當視皮囊如無物的信佛女子,又捂着心口,強忍着羞腼,慢慢地移回了目光,不再逃避,只當修行。

宇文泓原本看蕭觀音突然轉頭,臉紅得就像成親那天晚上他逗她那般,心中還想發笑,但看她又突然無聲地轉看過來,紅着一張臉,眸光專注到詭異,不由擡起手來,默默地将半敞的衣裳攏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