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吃糖

一見到這不速之客, 蕭羅什等人的笑容,立僵在了臉上, 其中年紀稍小些又藏不住心事的少女蕭妙蓮, 見這個讨厭的長樂公也跟來了, 不悅地一擰手中的帕子, 直接撅起了紅嘟嘟的唇角。

掃人興致的宇文泓才不管這些,睡了場好覺的他, 鑽出車廂,站在車前,邊伸着懶腰, 邊放眼看去,将目光定在前方唯一一個生面孔上, 在陽光下微眯着眼打量心道, 倒真是個似他大哥的玉面郎君,只他大哥是瞧着溫潤如玉,這人卻看着清清泠泠的, 在躍金的日光下亦浮着雪意, 見他朝他看來,不卑不亢地向他躬身施禮道:“下官拜見長樂公。”

宇文泓微挑了挑眉, “你認識我?”

年輕男子回話的嗓音, 亦清如冰玉,“長樂公親迎那日,下官正好返鄉抵京,在神都城大街上, 有幸遠遠見過長樂公一面。”

……啧啧,偏巧是在他成親親迎那日返鄉抵京,怕不是聽說表妹将要成婚,故而急急從故土返歸,想趕在表妹成親前,與她見上一面,甚至做些什麽……想來,他們表哥表妹,青梅竹馬,早就郎有情妾有意,是他這個橫叉一腳的二傻子,棒打鴛鴦了……

……不不,抄大棒打鴛鴦的,是他那個母妃……

跳下車的宇文泓,邊這般想着,邊漫不經心地,打量着他娘子的心尖之人,背着手,明知故問道:“你是?”

年輕男子再一躬身道:“下官衛珩,出身颍川衛氏,家中行三。”

宇文泓其實早知道有這麽個人,只是從前沒有親眼見過而已,衛珩,衛家玉三郎,颍川衛氏當家人衛翊的嫡子之一,從多年前清河王謀逆一案開始,展翼騰飛的颍川衛氏,在現今朝堂之中,權勝長期式微的蘭陵蕭氏,蕭觀音生父不過一五品官員,而衛珩之父衛翊官至三品,素日頗受他父王倚重,這衛珩背靠生父家族,一入朝,即擔任美稱“蘭臺郎”的秘書郎中一職,未來仕途,原應比蕭羅什要順當許多,但如今,蕭羅什既入了他世子大哥的眼,青雲之路,或比他這玉郎表弟,更加順暢。

……只他這風流多情的世子大哥,選中蕭羅什為“刀”,有幾分,是為蕭觀音的緣故呢……

宇文泓回想那夜澹月榭,醉酒的蕭觀音,安安靜靜地依偎在他大哥懷中的場景,再看明亮的江畔日光下,她在衛珩剛自報完家門,即緊着含笑向他介紹道:“這是我的衛家表哥,我與表哥有許久不見了,得閑約了出來相聚游玩。”

……不必解釋,多描多黑,他心裏門清得很……

宇文泓唇浮着笑聽蕭觀音說完,看向她的“玉郎表哥”道:“你既是娘子的表兄,那我也該喚你一聲‘表哥’了?”

衛珩自是再一躬身道:“不敢。”

……諒他也不敢!!

宇文泓收回注視衛珩的目光,看向一衆蕭家人,他人雖讨嫌,但身份擺在這裏,如蕭羅什等,不管心中作何感想,還是只能向他施禮,并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将他迎入游仙苑中,一同賞游。

正是初夏時節,本來白日天氣,已叫人感覺熾熱不适,但游仙苑內,花木蔥茏,柳蔭四合,煙水萦回,并有來自曲江的習習涼風,挾着滿江濕潤的水汽,吹入苑內,拂散燥熱空氣,令人行走苑內,通身清涼舒适,可盡情趁良辰賞芳景,不必為暑熱所擾,十分惬意。

一行人中,三名女子攜婢走在前方,邊賞看池中新荷,邊閑話笑語,沒有宇文二公子橫插在她們中間,眼不見心為淨的蕭妙蓮與裴明姝,都頗有興致地詢問蕭觀音面上妝容,是如何繪就,怎似“飛紅”,卻又比“飛紅”更添清麗皎美,蕭觀音耐心解答,從描眉點唇,到染頰貼钿,在妹妹與嫂嫂的詢問下,一一細說,她們這廂在前歡聲笑語,聲若銀鈴,後方卻是無人言語,有如一潭死水。

宇文二公子宛若貼有止聲功效的道家符咒,有他在,便無人想言語,蕭羅什是對這妹夫心如死水,表面功夫做足後,便懶得再和他多說一個字,平添閑氣,衛珩是性子本就微微清冷,又君子端靜,不會自來熟地與人沒話找話,遂也不會主動同二公子聊說什麽,而年紀最小的蕭迦葉,倒是有心問問長樂公,問他姐姐在長樂苑的生活,從中探看他對姐姐平日如何,但他試問了幾句,得到的回答,卻都是什麽“大頭菜”“大肥鵝”之類,遂也默默地閉了嘴,如兩位兄長,沉默踱步賞景。

如此前方熱鬧、後方死寂地游走至臨水的千波榭附近,蕭羅什早命人在此陳設午宴,衆人用了一回後,又有膳後時新果點呈上,宇文泓一邊用着一道蔗漿甜酥,一邊悄瞥眸光,見坐他身邊的娘子,一改平日沉靜,難得地有幾分坐立不安的意味,心不在焉地淺飲着杯中的烏梅湯,眸光一直在往食案斜對面的衛珩身上飄。

耳聽着榭外聒噪蟬鳴的宇文泓,飲了一口涼涼的冰蔗漿,于心中嘆道,躁動啊!

“躁動”的娘子,終是難忍“躁動”地站起身來,走至不知是否同樣“躁動”的衛珩身邊,低身輕語幾句,引得衛珩擡首看她一眼,心也像是被勾得“躁動”起來了,二人一同“躁動”地走離了千波榭,不帶半個侍女随從,雙雙“躁動”的身影,“躁動”地越來越遠。

認為自己近日較為清閑,故得空來此看戲,純屬無事找樂的宇文泓,将蕭觀音與衛珩并肩走開的一幕,關注地看在眼裏,不遠處的蕭羅什亦然,只他不是宇文泓這般心思,而是在心中暗暗納罕,奇怪從前并不會刻意與玉郎表弟單獨相處的妹妹,今日為何突然與玉郎表弟親近起來了……

想了一會兒的蕭羅什,眸光掃看過長樂公,心裏微微一頓,再看向那并肩遠去、男才女貌的二人,腦子裏像是有點明白了。

……妹妹從前還是閨中女兒時,不解男女之情,無論他怎麽撮合,都對玉郎表弟難生情意,現下,她身不由己地已為人婦,成日面對長樂公這樣一個丈夫,再回想從前,回想玉郎表弟是怎樣的好郎君,是否會心生悔意……悔意裏,又是否會生出些情意……

有點疑心自家妹妹要給長樂公上色的蕭羅什,再看向宇文泓本人,見他将碗中蔗漿一飲而盡,站起身來,也朝妹妹與玉郎表弟離開的方向走去了。

……看戲嘛,要近點才看得着,離遠了看不清有何意思!

宇文泓如是“心無旁念”地想着,腳下卻越走越近,到最後,已經不是不遠不近的看戲距離了,簡直快走貼在男女主角的背後了,使得蕭觀音不得不轉過身來,十分直白地告訴他道:“夫君,我想和玉郎表哥單獨說會兒話。”

宇文泓不知自己是起了故意使壞的心思,還是其他,朝蕭觀音眨了眨眼道:“我也想同你說話。”

旁的事蕭觀音無所謂,可這樣的要緊秘事,若被小孩心性的宇文泓聽去,又童言無忌地說給旁人聽,讓這事傳揚開來,那就糟糕了,她無奈地望了會兒身前的男子,想起自己随身攜帶的香囊裏,放有烏梅丸糖,于是攤開宇文泓的掌心,在他掌心倒了一粒糖,溫聲哄道:“就一會兒,你在這等一會兒,等你把這顆糖含化吃了,我就回來陪你說話了。”

……真把他當小孩哄嗎?!

宇文泓看蕭觀音在拿一顆糖打發他後,擡腳欲走,又想起什麽,折回身對他道:“若有人過來,喚我一聲。”

……這是……她自己去和親親情郎幽會,還讓他這個夫君,幫着望風的意思??

宇文泓饒是算見過大風大浪,也被此刻他娘子這一曠世駭俗之舉,給驚住了,目瞪口呆地見她含笑向他說了一句“謝謝”,而後,攜她那親親玉郎表哥走遠了些,然後二人就在牆角一株柳樹下,嘀嘀咕咕,咕咕嘀嘀。

……這個蕭觀音……這個蕭觀音……

抱着看戲心态來的宇文泓,此刻真不知自己是什麽心情了,他應氣嗎?自诩孑然一身的他,無親無妻,蕭觀音名義上是他娘子,實則與路人無異,有何可氣?!他應笑嗎?可若笑,怎麽感覺不是在笑幽會的戲中男女,而是在笑杵站在這望風、真的像個傻瓜的他自己?!

不知心裏到底翻騰着什麽滋味的宇文泓,無聲地動了動唇,下意識擡手将糖扔入了口中,下一瞬,他即倏地皺眉。

酸!

這廂,宇文泓幾要酸倒牙,那廂,牆角青柳之下,蕭觀音因相見不易,長話短說,直接告訴了玉郎表哥,她那日在宮中畫樓所見,并委婉告知表哥,她的顧慮與擔心。

一向端靜自持的玉郎表哥,在聽到她的話後,面頰微微泛紅,于片刻似覺尴尬地短暫沉默後,低對她道:“……其實皇後娘娘她,只是在拿我取樂罷了。”

“我這樣的身份,怎敢對皇後娘娘有何非分之想?娘娘她,也只是一時興起,随手抓着我這麽個人,拿來打發閑暇時光罷了,等娘娘過些時日興致消了,這事也就過去了”,衛珩對蕭觀音道,“平日裏,我會盡量避讓,若實在避不開,也不會對娘娘有任何越軌之舉,表妹放心。”

衛珩幼少之時常去蕭府,與蕭家的表弟妹,常常相見,可說一同長大,彼此都算熟悉,因此深知表妹觀音為人的他,能猜到表妹自知這樁秘事起,定一直為他懸心吊膽,心中感激并含愧,向她一揖禮道:“多謝表妹關心。”

蕭觀音無需表哥這一揖禮,只是見表哥明白此事厲害,聽他說皇後娘娘只是一時興起,終于能稍稍放下心來,兄妹友愛,衛珩見表妹為他展顏,心內一直惦念着的表妹的事,也浮起在心頭。

……若是表妹真嫁得了如意郎君,他定親口道喜,并送上厚禮,但表妹嫁的是那樣一人,他那日,可是在安善坊蕭宅門前,親眼看到這位長樂公,是如何親迎破門,娶回他的觀音表妹的……

……其實,熟悉表妹品性的他,一方面感覺世間難有男子,堪為表妹良配,另一方面,也能隐隐感覺到,表妹似是心離紅塵,無意人間情愛,但,這樣的表妹,最終卻在權勢所迫下,嫁給了長樂公這樣一位男子,此事聽在世人耳中,是茶餘飯後的笑談,可落在至親之人的心上,便似一柄冷銳的尖刀……

與婚後的表妹,第一次相見的衛珩,實在賀不出新婚之喜,他側首朝遠處的長樂公看去,見他也在朝這兒看,含着口中的糖咕哝兩下,又轉過頭去。

衛珩暗想長樂公似跟表妹跟得厲害,不僅從雍王府跟到了游仙苑,方才都跟貼地那麽近了,像是一步也離不得似的,問蕭觀音道:“長樂公他,平日很黏表妹嗎?”

蕭觀音輕笑着搖頭,“也沒有,只不知今日是怎麽了。”

事情既已說畢,他們二人,便往回走,雖酸但吃的宇文泓,邊皺着眉将最後一絲烏梅糖汁咽下,邊擡眸看去,見同她那表哥走回來的蕭觀音,看着神情放松了許多,想是經此一會,心裏甜絲絲的。

蕭觀音豈知她這夫君心中有何“奇思妙想”,只是走至他身邊,看他腮幫子微微鼓着,以為他還沒有含化那糖,笑問他道:“糖好吃嗎?”

宇文泓面無表情道:“甜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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