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06】(31)
那只手頓了一頓,我愣愣地說。
“為……為什麽啊?”
不應該啊,顧朗和顧歡是孿生兄妹,兩個人是休戚相關的,更何況,顧朗還曾因為顧歡和蕭祐勢不兩立,他居然會讨厭她?
我不明白,于是就一臉茫然地看着顧朗,可顧朗像是煩躁得很,一把把我的手從他的胳膊上撸了下來,他憤憤起身。
“我去給你準備房間!”
“哎——”
他健步如飛,我根本就攔不住,努力追了幾步,堪堪跑了三五步的距離,那襲紫色身影,已然消失了。
再見到顧朗,已經是晚膳時分了,侍女們把飯菜擺上了桌,顧朗姍姍而來,還是一襲紫衣,卻是換了一身嶄新的。
我原本正百無聊賴地趴在桌上,看到他立馬就擡起頭來,眼睛一亮。
“到底是因為什麽?”
他臉色一黑,扭頭就走,我拔腳要追,他一閃身,再一次沒有人影兒了。
我嘆了口氣,只得怏怏地坐下。
去舜國半路被人劫持,見顧朗他又分明是躲着我,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的,我随便扒了幾口,就覺得飽了。
揉着肚子站起了身,我随口問身邊的丫鬟,“少爺他住在哪兒?”
丫鬟躬了躬身,“清苑。”
唔,還是太師府裏他住的院名兒。這家夥倒還挺念舊的。
随手點了一名丫鬟給我引路,我朝顧朗住的院子進發,剛剛走近,看到裏面幢幢的燈火,就聽院內傳來一句,“滾,老子說不喝就是不喝!”
我愣了一下,回頭看身旁的丫鬟,“他怎麽了?”丫鬟一抖,“奴,奴婢不知……”
她看起來不像是不知,倒像是不敢說。
我皺了皺眉,頓時加快了步伐,風風火火地沖進了清苑,我怒喝一聲,“顧朗!”就見一個人恰好手忙腳亂地從房裏滾了出來,手裏端着一個盤子,盤子上面,是碎得不成樣子的瓷碗碎片。
空氣裏,赫然有一股濃重至極的藥味,苦澀,濃郁,熏得我幾乎趔趄一下,丫鬟忙不疊地擡起手扶住了我。
我擡起眼,就看到,顧朗霍然拉開了門,站在臺階上面,他雙眼噴火地瞪着那名下人說,“還不快滾?!”
下人撿起盤子,張皇失措地逃出去了。
我定定看着顧朗,越看就越是覺得古怪,掙開了丫鬟的手,我一步一步朝他走了過去,在臺階上站定,我擡起頭,死死地盯着他。
“顧朗,你究竟有多少事,瞞着我?”
“他瞞着你的事?那可就太多了。”
顧朗沒有搭腔,昏暗寂靜的夜裏,這一句,是從我的身後傳過來的。
我眼皮一跳,轉過身,看到了……
連夜。
他一襲緋衣,烏黑如墨的長發信然披着,許是剛沐浴完畢不久,渾身散發着一股子清新怡人的香氣,驟然出現于這裏,就像是從天而降似的。
我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怔怔然地望着他。
他也看了我一下,卻只是一下,眉眼裏并沒有什麽情緒,甚至,還隐隐帶着一抹不悅。
想到他讓我在迎春居裏乖乖等他,我卻跑到了這裏……我禁不住臉熱了一下。
等我再看向他時,他已然優哉游哉地舉步,朝顧朗和我走了過來,我能明顯地感覺到,站在我身後的顧朗,像是莫名渾身就緊繃起來了。
連夜面無表情,邊走邊涼涼地說,“顧少爺,看起來,我曾經警告過你的那些話,你顯然是忘記了。”
顧朗臉色一白,朝後退了一步,後退之前,他用力地拉上了我。
連夜凜然一笑,飛撲而起,鬼魅地逼近過來,死死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他截斷了顧朗想要逃逸的趨勢,探過頭,朝同樣緊拽着我的顧朗冷冷地說。
“想走?你以為我會讓你一而再地帶走她?”
【142】死在一起
我根本沒有時間做出反應,連夜已經和顧朗打起來了。孽訫钺曉
交手之前,兩個人齊齊做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動作——松了手,并把我從戰局內推開。
我趔趄不穩地扶住廊柱站穩了身,眼前的兩個人,緋衣冷豔,紫衣妖嬈,身影一個比一個閃得要快,下手更是一個比一個的狠。
院內的丫鬟下人們慘叫一聲,落荒而逃地拔腿就開始逃命。
我則是急得站在原地直跺腳皺眉怫。
連夜是天玑門的門主,武功自然不必多說,顧朗則是從小就喜歡鼓搗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兩個人交手的過程中,連夜自始至終只用了一把利劍,而顧朗卻是各種怪武器随便地丢,銀針,炸藥,層出不窮,眼看着連夜身姿利落地閃躲,臉色卻是越來越冷,我禁不住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張嘴就喊。
“你們兩個,給我住手!”
我的聲音很大,很惱,整個院子空蕩蕩的,只剩下了一個跺腳嘆氣的我,和兩個厮殺搏鬥的他們熬。
可他們根本就不聽我說的話,刀光劍影,險象環生,院內種着的花樹被攔腰斬斷,花瓣紛紛落了下來,原本清淨悠然的庭院頓時變得一片狼藉,淩亂得很。
我越看眉毛就皺得愈發的緊,可是饒是我把腳都跺麻了,也沒有一個人肯聽我的話,連夜手中利劍揮得越來越快,顧朗則是開始毫無章法地大把直丢銀針,銀針如麻,劍氣似風,我不僅不能靠近,甚至還要步步踉跄地直往後退……
眼睜睜地看着兩個人越打越兇,連夜用劍刺破了顧朗的衣袍,顧朗則險些把銀針射到連夜的眉心,我終于再也忍不住了,衣袂一閃,就要往陣裏沖,就在這個時候,聽到顧朗冷冷斥了一聲。
“連夜,你至于如此步步緊逼麽?!”
連夜的聲音比冰雪還要寒冷,“是你先不講信用!”
“信用?”
銀針“嗖嗖”的直往外射,顧朗臉上的笑容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森冷,他雙目炯炯地逼視着連夜,咬牙切齒地道,“你又幾時真的講過信用?”
連夜一劍擋掉數十根銀針,銀針墜落腳邊,他一挑唇,“所以你試着要帶她走?”
劍鋒淩厲,他勾出一朵劍花,直指顧朗的面門,劍氣凜然有聲,他笑得令人心底發寒,“我實在後悔救了你這條狗命!”
對話至此為止,連夜的話像是觸到了顧朗的逆鱗,他頓時眼神轉厲,兩個人纏鬥得愈發兇狠。
石桌、石椅統統碎了,滿院都是斑駁淋漓的碎屑,一片飛沙走石之中,終于,顧朗落了下風,被連夜一劍指住了咽喉。
我瞪大了眼看着他們兩個,尤其是雙眼血紅的連夜,眼看他殺意盡顯,我只覺得喉嚨發幹,呼吸發緊,下一霎,他的劍已經刺進了顧朗的胸口。
顧朗一聲悶哼,鮮血如注,噴射而出,我的視線裏頓時呈現一片令人膽寒的血紅。
連夜冷冷勾着嘴唇,手腕一動,将利刃又推進了幾分,他俯視顧朗,冷冷一哼,原本想要說什麽的,可眼角一掃,看到了我,他驀地一頓,終是陰冷着臉丢開顧朗,站直了身。
我滿滿一臉的淚,滿滿一眼的,難以置信。
他傷了顧朗?
他傷了疼我護我的顧朗?
他還說……後悔救了他那條狗命?
我看着他,越看,眼淚就掉得越發的兇,我看着他,越看,身子就越是忍不住直往後退。
是誰說永遠都不會對顧家的人出手……?
這不是連夜!
眼前這個暴戾嗜血的男人,他不是我認識許久的那個連夜!
我含着淚,搖着頭,擡起手指着清苑的門口,一字一頓,“你走,你走……”
顧朗的血流了好多,他的臉色越來越白,我最後看了連夜一眼,又痛,又恨,轉過身就抱住了顧朗的身子。
血已經把他紫色的衣衫染成了烏黑。
此情此景,實在駭人,我哭得更加得兇,眼淚砸到顧朗的臉上,我一聲一聲地喊,“顧朗!顧朗!你醒醒,別睡……”
拼盡了渾身的力氣,我終于将他抱了起來,卻是連兩步都沒有走完,又重重地跌坐在地,我抱住他,險險地護住了他的頭,撕心裂肺地哭着喊。
“來人!快來人!”
一旁那個緋衣烏發的男人無聲站着,他看着我,好久,好久,都沒有出聲。
一整夜都在搶救顧朗當中驚險度過,管家找來的民間醫生一見顧朗那渾身的血,當場就暈了,一個如此,兩個如此,到第三個時,我索性用刀指着他的脖子,第三位這才沒有暈。
一整夜裏,整個府邸上下忙得不可開交,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從房間裏端出,一瓶又一瓶的傷藥倒在了傷口上,卻統統都順着血流了出去。
在醫生的指點之下,我赫然看到,劍傷極深,幾可見骨,可見連夜下手有多麽的狠……
而他,早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然不見蹤影。
他走了。
接下來的整整三天,顧朗昏迷不醒,我寸步不離,守在他的床邊,喂昏迷的他喝水,為昏迷的他擦臉和手,當然,還有幫他換藥,以及清理傷口。
而那個害得顧朗到此地步的男人,卻是再也不曾出現。
他很聽話,我讓他走,他就真的不再出現。
我苦笑着,搖一搖頭,極力把他甩出腦海。
直到第五日上,正給顧朗擦手時,我突然發現,他的指尖,幅度很小地動了一動。
果不其然,一個時辰之後,他終于醒來,臉色慘白如紙,全然沒了血色,卻在看到我的那刻,眸中瞬間綻放出了欣喜萬分的光彩。
我只覺看得萬分心酸,背過臉,我強笑着道,“你醒了?我去喚醫生來——”
要起身,卻被他給執住了手腕。
我轉過臉,正看到他滿臉哀求之色,低低地道,“丫頭……”
他的聲音很低,手上力度很輕,昏迷了整整五日的他,因為失血過多,整個人單薄得簡直就像是一張紙,可是,那一霎,我卻沒有掙開他的力氣。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兒,重又坐了下來,反握住了他的手。
顧朗恢複得很慢。
印象中,自打小時候起,他的身體就一直都很好,無論是擦傷、劃傷,乃至是被爺爺手中的鞭子抽傷,不管是多麽嚴重的傷勢,至多不過三兩日的工夫,他就重又活蹦亂跳的了。
可是這一次,明明已經過了将近十天,他的傷口依舊不時滲血,饒是用再好的金創藥都不能徹底痊愈,看得我實在是古怪而又焦急。
第十一日,連國下了天成元年的最後一場雪,明明已經是初春了,雪卻下得很大,紛紛揚揚的,我推了坐在輪椅上面的顧朗到廊下看雪,看着看着,他突然微微笑了起來。
我正低頭為他擦手,聽到動靜,不由地擡眼看他,“你笑什麽?”
他濃睫如扇,看我一眼,顏色較常人偏淺的眸子裏綻過一絲笑意,他輕聲道,“丫頭,還記得我們十歲那年,大雪天裏偷偷溜出府去玩麽?”
我眼睛一亮,立刻點頭,“記得!”
十歲那年,連國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雪,恰逢當時先帝身子不适,連早朝都暫停了幾日,爺爺特許我們也休學幾天,那幾日裏,我不必再陪着連夜。
顧朗貪玩,不知道打哪兒聽說了城西的玉山雪景壯觀,他勾着我和他一起去玩。
我也貪玩,兩個人一拍即合,風風火火地就上路了,一路上二人興致極高,景色也确實很是不錯,顧朗說我們要爬到山頂折一朵玉山特産的野花拿回去送給爺爺,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就和他手拉手地往山頂走。
卻不料,上山容易,下山難,摘到野花走到半山腰時,遇到了雪崩。
我和顧朗毫不意外地被壓在了雪堆之下。
爺爺派出的人找到我們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那個時候,我已然凍得快要麻木,意識游離,渾身僵硬,只隐隐約約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個人死死抱着,前來救援的人,費了好大的力,又是用火堆烤,又是用暖爐烘,許久之後,終于把我們兩個分開……
抱着我寧死不肯撒手的人,自然就是顧朗。回憶完畢,我唏噓不已地嘆了一聲,“十歲那年,還真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顧朗笑了一下,卻笑容很淺,他眺望遠方,喃喃地說,“倘若那時能死在一塊兒,倒也不錯……”
他聲音太低,我沒有聽清,“什麽?”
他抿了抿唇,斂去笑容,“沒事。”
忽又想到了什麽似的,他擡臉看我,“我渴了,給我倒杯水好麽?”
我點了點頭,起身回房。
再回來時,顧朗身形委頓,癱在輪椅裏面,我愣了愣,快步奔了過去,就見他渾身冰涼,臉孔慘白,嘴唇烏青,緊閉着眼。
他安靜得就像是死了……
“啪”的一聲,手中杯盞,應聲而落,裂成千千萬萬個碎片。
【143】你想要誰
“小姐,老朽醫術有限,實在無力回天……”——年邁的醫者見到顧朗的情況,立刻搖手就往後退。孽訫钺曉
“對不起,鄙人行醫多年,還從未見過這種古怪的病,您,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管家找來的全京城最好的藥鋪掌櫃,他同樣是束手無策,落荒而逃。
……
一天之間,我幾乎見遍了連國都城的一切名醫,可是,竟無一個,知道顧朗是怎麽回事怫。
他像是睡着了似的,身子并不僵硬,也不曾有任何其他的異樣——若是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沒有人會發現,他已然是呼吸全無,脈搏停止。
雪越下越大,風聲卷着雪花撲面而來,送走了所有的醫者之後,我赤着腳,面如死灰,在廊下站着。
身後,管家遲疑地問,“小姐,可還要繼續尋醫?奧”
尋,為何不尋?
今日顧朗陡然出現這番情狀,實在讓人猝不及防,再加上所有醫者都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匆匆離開,府邸裏分明是有謠言散播了開來,有說少爺是因為中邪而身亡,也有說這個府裏曾經死過人,不幹淨……
府中已經有膽小的丫鬟開始嘤嘤的哭了。
我卻寧死都不肯相信,顧朗死了。
我說要尋,可是,管家猶豫了片刻,遲遲都沒有動作。
我轉過身,看他一眼,他臉色一黯,終于開口,“京城較好些的醫者統統都來過了,若是再尋,怕是……”
都來過了麽?我不相信。
仰頭看了看天,天幕灰白,眼看着該是有一場大雪即将到來,我極力遏制着眼眶裏的那股子酸澀,淡淡地道。
“替我備車。”
馬車辚辚,碾出一條深深的輪印,從幽深偏僻的小巷裏蜿蜒而出,曲曲折折,通往皇宮的方向。
我沒有硬闖,也沒有把從連夜那裏偷來的玉佩拿出來,而是下了馬車,踩過積雪,在門口侍衛驚詫而又警戒的眼神注視之下,撩起裙擺,跪在了一片冰冷的積雪上面。
幾名侍衛對視一眼,最終有一個狐疑而又驚奇地靠近,他手持銀劍,直指我的臉孔,“你是何人!來此作甚?”
我聲音篤定,“求見莫問。”
侍衛一愣,“莫問是誰?”
我抿了抿唇,眼睛直直凝視着庭院幽深的皇宮,沒有再出聲。
侍衛卻是濃眉一皺,明顯不耐,他朝我虛虛晃了一下手中的劍,張嘴催道,“宮裏根本就沒有這號人,你找錯了地兒!快快快,起開,別在這兒礙事!”
我跪着沒動。
侍衛頓時臉色一凝——如果說,起先他是被我滿面死灰之色吓到,所以沒立刻把我趕走,此時此刻,他卻是徹底把我當成了神經病——幾名侍衛對視一眼,下一霎,紛紛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們齊齊尾音極長地“哦”了一聲,甚至,還有一個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那副呲牙咧嘴的表情,分明是在笑我腦子不夠用。
“嘿嘿……”
情景在一瞬之間發生了逆轉,眼前積雪被踩得咯吱作響,耳畔,傳來了下流猥瑣的聲音,“找莫問?小娘子,莫問可是你的親親相公?莫非……被抓進了宮,做了閹人?”
話音落定,頓時惹來一片哄堂笑聲。
“小娘子!”
又有一個侍衛眼冒精光地靠了過來,口中呼出的白氣幾乎噴到我的臉上,他粗糙的手伸了過來,奸笑着道,“這天寒地凍的,來找相公?怪可憐的。冷不冷?來,哥哥給你暖暖手……”
他擡手就要抓我的手腕,我靜靜跪着,一動沒動。
他的指尖即将觸碰到我的時候,我清楚感覺到,眼前有紅光一閃,下一霎,“喀嚓”一聲,白雪堆積的地上瞬間多了一截手臂。
再下一瞬,才有溫熱的鮮血噴射而出,那名侍衛終于察覺到了疼,殺豬般地嚎叫了起來,聲音慘不忍聽。
“什麽人?!”
其他人這才悚然回神,意識到有危險靠近,可等他們堪堪将利劍拔出了鞘,看清來人,身子一軟,“噗通”一聲便跪倒在地。
兩股戰戰,如見魔君。
我擡起眼,看到了那個一襲緋衣的男人。
數日未見,連夜瘦了。
茫茫雪地,二人對視,他指尖尚且沾着妖豔的血,俊臉上卻是面無表情,他盯着我,死死盯着,那雙素來澄澈清明的鳳眼之中,赫然有風暴在隐隐聚集之中。
我卻不覺害怕,我看着他,仍是那句,“我要見莫問。”
——直到多年之後,我仍記得,那時那日,我心如死灰,渾身冰冷;我仰着下颌,望着連夜,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我用一種近乎死寂蒼白的聲音,對連夜說,我要見莫問。
可以想見,我的那副神情,我的那副語氣,會如何激怒連夜,而他,也果然沒有辜負自幼時起就積累起的暴戾脾氣——
擡手拖住了我,根本不管我依舊在地上跪着,他徑直就轉了身,大踏步地往皇宮裏走。
他硬拖着我,走得很快,讓我跪着在雪地上膝行,他的那副姿态,就像是……在拖一個死人。
我沒反抗,也沒哀求,而是一臉慘白地閉上了眼睛。
十步之後,我的裙擺灌滿了雪;
二十步後,大雪堵住前路,保持跪姿的我,被自己的身子簇擁出的積雪,險些埋住了臉孔。
我就像是死了,明明冷得直打寒戰,卻依舊不肯出聲。
連夜鳳眼泛紅,他死死地剜着我,看了好久,好久,終是牙關一咬,猛然松手把我摔進了積雪之中。
額頭磕上大理石磚,幾乎立刻就流出了血,我爬起身來擡手捂住,撩眼看他。
“我要見莫問……”
他眉峰一擰,擡腳踹飛一個巨大雪團,雪屑四濺,他終于忍無可忍地朝我低吼,“為了區區一個顧朗,你瘋了不成?!”
我沒瘋,“我要見莫問。”
他快步過來,劈手就拽下了我捂在額頭的那只手,大手壓了過來,狠狠捧住我的臉頰,他目眦欲裂地逼視着我,鳳目猩紅。
“他死有餘辜!是他活該!風雅,我要怎麽說你才肯相信?”
我不會相信,滿眼漠然地回望着他,同身子一樣,我的心,和眼睛,也是越來越發的寒冷。我朝他笑了一笑,笑意卻虛弱如霧,我将他好生打量了一番,喃喃地說,“你好陌生……”
他渾身一繃。
他緊攥着我,我掙了掙,想要從他的手中掙脫,他卻是驟然加力将我箍得越發得緊。
他像是生怕我會離開似的,手指加力,焦急地道,“我,我曾經已救過他一命!是他不知悔改,明明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竟然還妄想把你帶走!”
他說什麽,我聽不懂,顧朗做對不起我的事?這不可能。
我又是一笑,卻笑容慘然,連夜怔了一怔,我得到時機,猛然從他的手中掙脫而出。
拼盡全力快速退後幾步,我在厚厚一層積雪中央站定,眼神疏離地望着那個緋衣烏發的男人,我一字一頓。
“我要見莫問。”
他的臉色幾經變幻,眼神更是越來越痛,再開口時,他嗓音低啞,破碎。
“你不信我……?”
我抿唇無聲。
寒風拂過,刺骨般疼,那一刻,天地靜寂,四海無聲。
連夜的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青,末了,他的嘴唇翕動幾下,緩緩點頭,“好,好……”
他幾乎是踉踉跄跄地爬起了身,明明修身玉挺,此刻卻如玉山将傾,萎靡不振,他死死地緊盯着我,一字一頓。
“我同顧朗,你想要誰?”
他的那副神情,分明是,在逼我從二者當中,做出一個舍棄。
我沒猶豫,脫口而出,“我要見莫問!”
他身子一震,幾乎要站不穩,卻險險撐住,慘淡一笑,“好……”
他眼眸一閉,重重咬牙,“你好得很。”
我看他一眼,看着他緊閉的眸,看着他泛白的唇,也看着他那血跡幹涸的指尖,重重咬了咬唇。
不能心軟!
不能心痛!
顧朗已經快要死了,他還在等我回去!
我咬一咬牙,絕情轉身。
連夜沒攔,也沒有追,我一步一步踩在積雪上面,發出“吱呀”聲響,他在我背後灼灼凝視,如芒在背。
走了不知有多久,卻依舊能聽到他的聲音,他說,“風雅,你從來不敢完完全全地把心給我,對是不對?”
我渾身一僵,血液幾乎停流。
寒風刺骨,眼淚倏然從眼眶滑出,我在原地站了片刻,拔腳,繼續朝前走。
【144】酒後臨幸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竟然還有神醫都不能治的病。孽訫钺曉
從皇宮門口離開,回到清苑,沒過多久,莫問便行色匆匆地來了,他用一種像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一眼,冷哼一聲,進門便去為顧朗診脈。
直到診脈結束,他都不曾對我說一句話,就連關于顧朗病情的診斷,都是對管家說的。
莫問走後,管家将他的話轉述給我聽,“神醫說,少爺之所以會這樣,不是病,是心魔。只要他一日覺得自己心有愧疚,就會昏迷不醒,而藥石之類的東西……是統統無效的。”
我聽不懂,心魔?愧疚怫?
哪有人會因為這個就喪失一切生命的特征?
莫老頭兒分明是在附和連夜的話,而連夜的話,我根本不信。
我想了想,反問管家,“按神醫說的話,可是……他若是覺得不愧疚了,就會醒?奧”
管家躬了躬身,“對。”
哈,笑話!
不想治便是不想治,誰不知道他護連夜如同護犢?
真難為他想出這麽拙劣的理由!
我轉過身,朝屋裏走,一邊吩咐管家,“取些銀子來,歸整歸整,府裏所有下人統統都散了吧。”
當夜,大雪漫天,我帶着顧朗,回到了太師府中。
久病卧床的爺爺見到我們兩個回來,雖然高興,卻也并沒有太過激動的神情,他看着昏迷不醒的顧朗,眼神先是一驚,再是慨然。
原本半支起的身子突然一軟,他頹然躺倒在床榻上面,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似的,喟嘆着道,“真是造孽啊……”
造什麽孽,他沒有詳說,我也沒有心情多問,急急上前一步,我焦聲說,“爺爺,舜國神醫崔昊,可是你的故交?”
爺爺沒等我多加說明,已是雙眼一閉,嘆息着道,“你要救朗兒?沒有用的。”
我眉頭一皺,“怎會無用?我——”
正待多說,卻被爺爺截斷,他将眼睛掀開一條縫隙,似無奈,又似傷痛地看我一眼,石破天驚,“朗兒的父親……便是這麽死的。當年,我為他尋遍天下醫者,統統無用,你又何必再煞費苦心?”
顧朗的父親?
八年以來,第一次聽到爺爺主動提起顧朗那早死的父親,我忍不住便有些吃驚,“這……這究竟是什麽病?”
爺爺卻滿面死灰之色地閉上了眼,像是一瞬之間蒼老了十歲,他眉峰蹙起,再也不肯出聲。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終是無可奈何,只得轉身。
爺爺不許我帶顧朗去舜國求醫,又說顧朗雖然不會醒來,但身子會安然無事,我別無他法,只好在太師府裏住了下來。
顧家養女風雅已死,我換了個身份,裝作顧家遠房的一個親戚,在此暫住。
可是若是僅僅住着,什麽都不做的話,卻又煎熬得很,于是便日日翻閱藥書,試圖找到顧朗的這種病究竟是甚,以及解法為何。
一晃,半個月居然就這麽如流水般匆匆而過……
冬去春來,連國迎來了天成二年的開春,柳枝吐綠,花草發芽,太師府中放眼盡是融融春色,我卻是一直提不起興致,日日捧了本發黃的古書,怏怏地偎在廊下。
日子枯燥無聊,明明是我自八歲那年就住慣了的太師府,我卻再也找不到任何玩樂的興致,每日裏除了看藥書,便是去看顧朗,無論是看書,還是看他,我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一動不動。
婢女秋月看我的眼神越發憂心忡忡,她已是不止一次勸我出外走走,我卻全無心情。
我只覺得,自己像是提早步入了遲暮之年,對生活,再也提不起任何興趣。
好容易捱過一日,躺在床上,心底又總是空蕩蕩的,像缺了一塊,無論我做什麽,看什麽,都填不滿,都會隐隐泛疼……
我很清楚,它是在想誰。
可夜夜歇息,只要我一閉眼,就會看到他把利劍***顧朗的胸口……稍稍變軟的心,立刻就重又變得冷硬。
而那個人,他也再未出現在我的世界當中。
又是十日之後,三月三日,放風筝。
秋月一大早便興致勃勃地把我叫了起來,根本不管我是否有興致,她風風火火地伺候我梳洗,為我更衣妝扮,還特特挑了一件粉色的衣裙給我換上,說是今日說什麽都要帶我出府去散一散心。
我想了想,散便散吧,既然已是行屍走肉般地活着,又何必在意是在府外還是府裏?
用一團輕紗遮了臉,我随秋月乘了馬車出門,馬車颠簸,我自以為已然沉如死水的心,竟隐隐悸動,帶着一絲畏懼,卻也……帶着一絲期冀。
像是……期冀見到什麽人。
集市上,秋月歡欣鼓舞地挑了兩只做工極好的風筝,賣風筝的小夥兒在向她說着怎麽放高,我則是眼睛盯着地面,在發呆放空。
身後,閑逛集市的人熙熙攘攘,有年輕夫婦甜蜜挽着挑選風筝,亦有垂髫孩童樂颠颠地纏着父母要吃糖葫蘆……這個世界很好,很安詳,卻只有我,滿心空蕩,伶仃一人。
我覺得眼睛發澀,便轉了身,眼瞅着身邊兒攤位就是一個賣糖葫蘆的,年過半百的老板殷切招呼。
“小姐,吃個糖葫蘆罷?甜得很!”
我可有可無地點一點頭,信手指了一個。
“我要這個!”
耳畔忽有奶聲奶氣的童聲傳來,我愕然擡眼,這便看到,一個膚色白皙的可愛娃兒,被人抱着,他滿眼晶亮,一手拿着一只大大的風筝,甚至将抱他那人的臉給徹底擋了住,眼睛卻是一霎不霎地凝望着糖葫蘆攤子。
那又胖又白的小手舉起,一根短短的手指,正正指着我方才指着的那根糖葫蘆。
老板頓時笑容微僵,“這——”
我笑一笑,“給他罷。”
轉身欲走,卻聽身後傳來娃兒甜甜的聲音,“姐姐不吃了麽?”
他嗓音嬌糯,又甜又軟,饒是我最近心情枯寂得好似尼姑,也不由得轉過了臉來,溫柔一笑,“你吃便好,姐——”
到了嘴邊的話,突然就卡在了喉嚨口。俊美無俦的男人從娃兒手中的風筝遮擋之下露出了頭,他撩起眼睫,眼眸似冰,明明是一霎不霎地在凝着我,卻又像是透過了我,在看空曠虛無的半空。
我只覺渾身的血液都齊齊往腦海裏沖。是他……!
我臉色一白,奪路就想要逃,卻聽娃兒頗帶幾分遲疑地喚,“姐姐?”
許是我的神情一瞬之間變化太過劇烈,娃兒愣了一愣,伸手就來拉我的手,他甜甜道,“姐姐不肯再吃,可是因為寶寶搶了你挑中的?”
我說不出話,嘴唇微顫,掌心滲汗,這樣出人意料的重逢令我覺得猝不及防,尚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見那娃兒笑眯眯地轉過了頭,朝着緋衣男子撒嬌。
“爹爹爹爹,給寶寶買兩根糖葫蘆好不好?寶寶要請姐姐吃!”
他後來又說了什麽,那個緋衣男人又回答了什麽,我統統都沒有聽到,爹爹……
不過是區區兩個字而已,卻像是一道驚雷,狠狠劈中了我的腦門,我臉色慘白地站着,站着,站了好久,直到……
“小姐?小姐?”
秋月困惑而又焦急的連喚,喚回了我的心神,我看了看她,她手中拿着風筝,皺着眉責備我道,“小姐怎麽在路上出起了神?若是被不瞧路的人給碰了——”
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我愣愣地垂下了眼,手中,赫然是一串鮮豔欲滴的糖葫蘆,擡起眼,就見老板殷切地道,“小姐不記得了?是方才那對父子給您買的!”
父子……我又是身子一晃,幾乎要站不住,眼瞅着秋月擡手要拉我去放風筝,我拔腳便走,沒頭沒腦地就往前沖。
“小姐?哎,小姐!”
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才剛剛離開不過兩個月而已,他怎麽可能會有孩子?
沒頭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