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恭喜你啊,方少爺
人盡皆知,近幾年,省城的方家發達了。方老爺南征北戰一直帶着自己的親生崽子,這麽些時日了,聽說連那方少陵小少爺,也在外見着了許多市面,行事作風早就不比當年,即便是在上海這樣不是本家地頭的地方,也有本事讓人見面心生三分畏,一連幾天,在百樂門對着酒水單子一擲千金同那些個滬少爺搶女人,誰敢多吱一聲?
那,就是徐風見方少陵的第一面。
彼時,他病得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叫車夫攙着,扶着門框一瘸一拐地從旋轉門裏探出腦袋,一眼就看見前些時候還投懷送抱的陸家小姐歪在方少陵的懷裏。
這病得奄奄一息的男子露出落寞的神情。他虛弱清瘦,但臉卻生得溫文爾雅,在座的,有幾個是記得他的,知道這個長得好看的青年就是前些時候和那陸小姐如膠似漆的追求者。現在這幅場景面前,誰也能看出他到底在為什麽黯然神傷。
可奇怪的就是,百樂門這莺歌燕舞的陣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說多的,三百天裏也都有見到的,情場上受挫的男男女女誰沒遇到過,卻偏偏對着他的傷心忍不下眼去看,仿佛世界上再沒有比那更深的傷,也不會有,比他此刻更癡的情了。
方少陵也看見了他,甚至都不需要他差人多加打聽,場下的低聲絮語就傳進了他的耳朵。
他聽見有人說,這可憐人的名字叫徐風,原本是和陸小姐出雙入對的,只是前些時候,在火車站因為搭救一個被拐賣的孩子給黑幫捉去打了一頓,導致舊疾複發,一病不起。陸家老爺嫌棄他這病秧子,就發了狠話,嚴禁自己的女兒再和這人來往。也是一段時間不見了,沒想到,病成這幅鬼樣子了,還能闖到百樂門來。
方少陵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都仔細聽了去。奇了怪了,像他這樣做什麽事都十拿九穩的人,什麽時候也學着像個娘們兒一樣聽人嚼舌頭根子了。
但聽完,他又只輕蔑地一笑。再去看那遠遠雙目閃爍望着陸小姐,似是随時要落下淚來——又或者是要昏倒在地上去的人時,他就只覺得不屑。
男子漢大丈夫,為了些麽個女人,搞成一幅林黛玉的模樣,也不覺得丢人?
他內心裏輕視徐風的時候,正是喝了好些酒,神志開始恍惚的時候。一向自視甚高的方家少爺并沒有注意到,此刻歪在身上的陸小姐借着一塊絲帕的掩飾,緊緊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他發出豪爽的笑聲,就像是故意笑給那失意的情敵聽似的,又借勢在舞會上撒了好一把鈔票。
笑話,天下哪有女人是不愛錢的?況且他方少陵,除了錢,還有軍勢,除了長相風度,也頗懂些官場做人的本事,他還從來沒有試過,當他想要哪個女人的時候,得不到手的。
病秧子想和我鬥?我方少陵贏定了!
他唯獨沒有想到,那夜潇灑過後,又一連好幾天,他居然再也找不到陸小姐的身影了。
又等了幾日,等到連方少陵自己都覺得上海這地方無趣了,他才忽然收到方老爺的電報,給他一通好罵,揚言要讓他趕緊滾回省城好吃鞭子。
方少陵一陣錯愕,剛放下電文,就遇見跌跌撞撞連夜趕來的武志強。武志強跟他很久了,向來是言聽計從,這次進門,一看就是一臉“太好了,少爺您還活着”的表情,方少陵聯想到方老爺動家法時的神情,當下就知道這是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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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問才知道,原來就在他滬上逍遙期間,陸小姐往省城老家去了電文,說懷上了他的骨肉,還差人将自己曾經贈給他的貼身信物也一道送回了老家,由不得家裏二老看了不信。方少陵是有婚約在身的人,陸家又是上海這地方算得上有些臉面的人物,好在這番他們倒并不尋死膩活地要嫁,只是獅子大開口要了好些大洋,事後還留了字據,保證收下方家這筆錢,連人帶沒出生的孩子,一并勾銷。
方少陵聽了只覺當頭給人打了一棒。
且不說他在上海這些日子,夜夜笙歌,并不曾真的同那陸小姐有過肉體關系,就連當時贈送貼身信物,也是因為對方一廂情願開口來求,他逢場作戲罷了。卻不想這看上去有頭有臉的大家閨秀,居然連姑娘家最重要的名節都不管不顧了,直接派人去上了他方家的門。
要錢?要了多少錢?要錢來做什麽用?她要錢,怎麽不和自己開口?
方少陵捏着武志強送來的一紙家信,氣得哆嗦。
“少爺,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趕緊收拾和我回去,這是要去哪裏啊!”
武志強沖到門口,想要攔他。方少陵倒好,幹脆一把掏出了槍。
“我要去陸家!”他大吼一聲。
既然回家也少不得一頓打,倒不如走之前好好去羞辱那陸小姐一番,他堂堂一個大少爺,竟然被一個女人耍了,無論如何他都咽不下這口氣。
武志強攔他不得,只好叫了黃包車,同他一起去了。不去倒還好,一去,兩個人險些就裝進一堆花圈陣裏。
整個陸家宅子,披麻戴孝,哭聲震天的,門口還擠了幾個新報的記者,見到是方少陵來了,趕緊都簇擁上來,鎂光燈閃得他一陣頭疼,對準不知道哪個一腳踹過去,才聽見,原來那陸小姐,竟是今天早晨,上吊自殺了。
武志強掰着他的胳膊,給他強行從幾個記者的圍堵裏拉了出來,又重新塞進黃包車,一路上,方少陵只聽見過路的鈴铛響,想着自己這二十幾年,還沒試過像今天這麽狼狽,他的手落在口袋裏,壓在搶上,人卻恍惚了。
他實在是想不通,怎麽一切竟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方少陵是這種性格,想不通,就偏要去想。武志強忙前忙後張羅着給他收拾行李的時候,他仔仔細細,把今天的事全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忽然後知後覺地想到了一個人。
他想的那個人正是徐風。一個對陸小姐如此深情款款的人,怎麽可能陸家出了那麽大的事,竟沒有露面。今天在陸家,披麻戴孝的家眷、商會的人、報社的人、連幾個穿着馬褂拿着紙張字據,疑似是來上門讨債的人都見過了,就是沒有見到他徐風。
難不成那小子病死了?
難不成陸小姐是因為他才……?
這一想,方少陵就更不痛快了。感情原來在陸小姐的心裏的,一直都是徐風?他在百樂門為她包了三天的場子,感情全丢人現眼去了,到頭來,竟然輸給一個病得要死的人?
方少陵是越想心裏越堵得慌。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在上海,在陸家小姐的這件事上,他輸給徐風的,還不僅僅只是這些。就當他以為這悶虧,吃了也就吃了的時候,居然在離開上海回省城的火車站裏,再次遇見了那個他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男人。
他沒本事找到徐風,這次,倒是徐風自己來找的他。
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穿着講究的西裝,就這麽坐在車站前頭賣粢飯的攤子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方少陵這才第一次注意到,徐風沒病的時候,有張笑起來頂讓人覺得舒服的臉,而且,他不僅沒病,還紅光滿面,春風得意,哪像個身患舊疾的人?哪裏又像個剛剛死了愛人的人?
一時間幾個鬥大的字劃過方少陵的腦海。而徐風望向他的,那頗為自信的眼神,就好像正是為了驗證他此刻的想法一樣。
方少陵忽然就懂了——徐風來到這裏,是特地和他耀武揚威來的。
他方少陵,不是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千金小姐給騙了,而是被滬上有名的拆白黨給騙了。想他雖然仗打得多,大城市裏這些爾虞我詐的把戲倒不怎麽精通,這麽一想,自己吃的這頓虧,是不是也不算丢人?
方少陵停了下來,他已經走得離徐風很近了。而徐風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臉上暖洋洋的笑意沒有變,還伸出兩只手,輕輕地對着方少陵鼓起掌來。
“你是誰?你認識我們少爺?”
不明就裏的武志強走上前去,被方少陵一把拉住。他拽住武志強的時候,故意掀開了自己的衣服,露出腰間插着的兩杆槍。
他方少陵,也是打過仗的人。如今這世道,有錢的幹不過有子彈的,放在省城老家,也就是開槍殺幾個人,殺了也就殺了。他故意做給徐風看,只可惜,徐風并不害怕。
他像個老朋友那樣,款款走過來,一只手搭在方少陵的肩膀上。
連武志強都愣住了。
他跟了少爺這麽久,從不知道少爺在上海也有朋友,但徐風這人,給他感覺對少爺是頂頂真誠,他反倒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徐風就這麽挽上方少陵的手臂,望着他,
“離發車好有好些時候,方少爺,走走?”
方少陵也看着他,想不出這世間自己還有什麽別的故人,來車站送別時,會有這番親切。他心知徐風是個牛鬼蛇神,卻也心知,自己一向跋扈任性慣了,又喜歡與人争搶,看上的東西不得到手決不罷休,這些年裏,身邊除了個死心塌地的武志強,竟沒有別的同齡朋友。而徐風說這句話,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好多年月,是一起從小玩到大,喜歡過同一個女人,打過同一場架,又互相為對方插過好些刀子的舊友。
方少陵覺得後怕,他始才知道,原來這上海大,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還有這樣能不動聲色就連自己也幾乎騙過去的人。
他吩咐武志強在原地看着行李,自己點點頭,和徐風往背後的巷子裏拐了進去。
“陸小姐死了。”一進去,方少陵就冷冰冰地說。
“所以我特意來恭喜你呀。”徐風不以為意,看上去反而更加親切誠懇了。
“恭喜我?”
“是啊,我看你大概還不知道。雖說那陸家早先是有些臉面的,但近幾年因為經營不善,表面風光,背地裏實則已經欠了一屁股債。之前你在百樂門給他家小姐包場子,知情的,都說你可能要給陸家做冤大頭了,現在他家小姐自己上吊死了,正好省了你這爛尾麻煩,我不恭喜你,恭喜誰呀?”
“真的?”方少陵聞言大驚,他也知道自己是外地來的人家,因為父親想讓他成親之前,在花花世界走過一遭好收收心才放他在上海停頓幾日再折返省城,按理說,自己這麽高調地追求陸小姐,怎麽那些本地頭的少爺們竟沒有一個來潑涼水的,原來是這個原因……他還以為——
“你還以為是自己魅力過人,別人都争不過你?”
徐風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當場就拆穿了方少陵。
方少陵只覺得面子上挂不住,心裏又一陣不耐煩往胸口裏竄,臉色就更加冷了幾分。
“所以說那姓陸的女人,不惜以死相逼,訛我方家的錢,就是為了替他們家還債?”他問。
“本來是。”徐風慢悠悠地回答,還順勢緊了緊拉着方少陵的手臂,
“他爹娘老子原本也是指着這筆錢翻身,所以不惜犧牲女兒的名節,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只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方老爺打賞的那些,全進了我的口袋,給我這個病得快要死的人做了醫藥費。”徐風望着方少陵的一對眼,亮晶晶的,興奮的神色在其間閃動,純真得像個得了糖果的孩子。
方少陵産生了某種錯覺。某種徐風正在講的,并不是一件大逆不道、駭人聽聞的事,而是正拉着他,興高采烈地對他說着“你這次離開上海,有空我去省城看你!”的錯覺。
他騙人錢財,騙到死,還頗為得意,可這得意,又長了一副這樣純粹的樣貌,連方少陵都被他的喜悅所感染,一時錯愕,居然也跟着拉動了一下嘴角。
“你看你都笑了,是不是該感謝我。”
徐風這句不知死活的話,把他從錯愕裏給拉了回來。
方少陵此刻才有一種受辱的感覺。
眼前這小子騙了他方家的錢,居然還好意思在這裏跟自己耀武揚威?方少陵二話不說,伸手就要去掏槍。
他是真想斃了他。
可徐風搖了搖頭。
“方少爺,”他說,
“快走吧,上海不是你呆的地方。上海太大,而你見的女人又太少了。”
方少陵一把掐住徐風的脖子,将他狠狠撞在牆上。他到底是個行軍打仗的人,這一下子用力用得很,徐風直接就變了臉色,原本紅潤的面龐忽然就蒼白了起來。
“找死。”方少陵低聲威脅說。
徐風在咳嗽,他連咳嗽都能給人一種委屈的感覺。
“我說少陵,你還是快回去吧,錯過了火車時刻,伯父又要上火了。我知道這次他急急忙忙找你回去,就是為了讓你趕緊去青城把婚事辦妥,你可不要辜負了他老人家的苦心。”
“你查我!”方少陵的手下用力更狠了,徐風的表情皺到一處,卻還像個處處為他着想的朋友一樣,一雙眼望着他,恨鐵不成鋼似的。
方少陵被他望得心裏一陣發慌,直接掏出搶來抵住他的腦袋。
“我警告你,少打我們方家的主意!”
徐風突然笑了。他頃刻間收起方才委屈的表情,笑着拍掉方少陵拿槍的那只手。
“方大少爺你放心吧,我雖然鐘意扮樣子騙錢,但只鐘意騙女人,對男人,我還沒有那個興趣。”
末了,他的話鋒又一偏轉,
“不過,要是到了青城,讓我見着第一首富沈家的小姐,那就說不準了。”
“雲妹打小開始就只傾心于我一人,這麽多年提親的人她全看都不看一眼,你省省吧。”
“真的?說這話的人可是直到昨天為止還以為自己是把陸小姐從我手裏搶過去的人呢。女人想要什麽,你知道嗎?她們要浪漫,要承諾,什麽樣的浪漫什麽樣的承諾呢?你方少爺恐怕長這麽大,還只知道巧取豪奪,非得把想要的東西攥在手裏那一套吧。”
“你說夠了沒有!”
方少陵不耐煩地吼了他一聲,打斷了徐風的洋洋得意。他的表情松弛了些,抵着徐風脖子的手也稍微放松,在那兒留下一道紅痕。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比上一句胸有成竹了許多。
“我聽出來了,”方少陵說,“你是因為已經被人知道和陸小姐的關系,現在人死了,錢也沒了,你怕陸家人短時間內不肯善罷甘休,找到你,所以妄想着激我帶你回青城,想投靠我們方家避難。”
“方少爺講笑話了,我徐風有手有腳的,要去青城,還非用得着您帶我回去嗎?”
“我偏要押你回去!”方少陵一把扣住徐風的手臂,“我要讓你知道,回了青城,就得由我方家人說話,到時候不說是你死了活了,就是你先前拿走的我們方家的錢,我也能叫你一個子不漏地全吐出來!”
“悉聽尊便。”
徐風雲淡風輕地說,他反倒還配合地把兩條手臂都舉起來給方少陵去扣。順勢,還給方少陵看了一眼腕間的手表,提醒他說耽擱得差不多了,該回車站去了。
“你就真不怕死?”方少陵問他。
“怕,但我更怕方少爺沒本事,這趟回青城,身邊沒有我,就娶不到自己心愛的女人。”徐風說着,還在方少陵的胳膊上親昵地拍了一下,也不管他,自顧自就繞過他往巷子外面走。
方少陵被他氣得發笑。
“你怎麽就知道我方少陵娶不到自己心愛的女人!”
對着徐風的背影,方少陵怒極反笑地喊道。
徐風沒回話,他只是笑着,對他搖了搖頭,最後,還幹脆伸出兩根手指,那兩根手指骨節分明,在陽光下煞是修長好看。
“我不輕易幫人出馬的,一旦要我出馬,我就要收足銀子。”他說。
笑話,方少陵看着他,心裏滿是回了青城再好好收拾他的自信。
但是又覺得有趣。
漂亮女人他見得多了,可就像花瓶,有趣卻是兩個十分特別的字眼。
這世間有趣的人并不多,能讓他方少陵覺得有趣的就更少。反正他浪蕩胡來慣了,一時竟然都不忙着要和徐風算賬,幹脆收起槍,反問他一句,
“你要多少錢?”
“二十萬大洋。”徐風朗聲答道,“一分不少。”
适時,火車進站的汽笛聲也響了起來。方少陵只看見徐風背後,武志強拖着箱子匆匆跑來的影子,和那個男人臉上飛揚到好像從來都沒見到過似的神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