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遇

(五)

張曉波回到市裏的時候天剛擦黑,北京的冬天幹燥而寒冷。沒了日光,空氣倏然就被抽走了溫度。

張曉波裹緊了衣領往聚義廳跑,到了門口擡頭看到彈球兒那個小個子杵在門口橫眉冷對拿着掃把杆子對着一個腦袋露着青皮的瘦高條兒。

“嘛呢,嘛呢,擋着門,給小爺起開。怎麽着,不幹活了?在這楞着給誰當門神吶!”張曉波一邊抖着取暖,同時給了彈球一腦崩兒,就往屋裏闖。

彈球兒看了一眼門口那人,哼了一聲也跟着進屋了。

瘦高條兒沒動,風有點大,家家戶戶開了燈,夜更黑了,他隐在沒光的角落。

過一會兒,也許只有十分八分,或者一輩子兩三生。

張曉波一嘆氣,對着門口喊了一聲,“別在那杵着了,你站呢誰還進門,我這還得做生意,好狗還不擋門吶!”

瘦高條兒有點茫,擡腳想走,但還沒找到方向的時候

張曉波的聲音遠遠近近的傳出來,“還他媽不進來啊,還得小爺兒出去請你咋的?”

瘦高條兒,不,是譚小飛拿着一個軍綠色的布袋子就邁進了門。

他可能笑了,也可能沒有。

張曉波這才在燈光下仔細掃了一眼譚小飛。一身單衣,一件外套,寸頭。打了個寒顫,心想,真他媽冷。

(六)

張曉波和譚小飛隔着一個吧臺對望。

老話兒講,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什麽的,理論上的殺父之仇什麽的,更何況彼此都算對方的殺父仇人……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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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球兒磨磨蹭蹭從某個角落蹭到離吧臺三步的地方,如臨大敵的拿着抹布快把一個桌子杵漏了。就好像譚小飛一個動作,他就能拿抹布抽死他丫的一樣做好了應戰準備。

理論是刀光劍影的,現實是……

“吃了嗎?”張曉波問。

“沒。”譚小飛回答。

“哦。”張曉波輕輕點頭去後廚了。

彈球兒抹布杵桌子的神功滞了一下,真氣逆轉,有點懵。總覺得哪裏不對,但好像也都對。

大約五六分鐘,張曉波端着碗走出來三兩步走到吧臺前,擡頭看到一幅一直靜止畫面。

譚小飛像顆冬松一樣在吧臺前面垂頭站着,彈球也保持着奇怪的姿勢在桌邊發懵。

“幹嘛呢,一二三木頭人啊。”張曉波喊了一聲,彈球兒像解除封印一樣奔着另一個桌子杵去了。張曉波把筷子架在碗上往譚小飛面前推了推,語氣平常“坐下,趕緊趁熱吃”。

三鮮伊面,一塊五一袋兒,一個雞蛋,冒着熱氣兒。

譚小飛兩三筷子把面撈淨,把蛋一口吃了,端起碗把湯都喝了。把筷子放在空碗上,規整的。然後雙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垂頭,乖巧。

木色的吧臺啪嗒啪嗒的下了雨,這小小一滴又一滴,清清亮亮的不顯眼。那是屬于譚小飛的,啪嗒啪嗒墜在有心人心上。

張曉波攥了攥拳頭,放開掌心,嘆氣,走出吧臺端詳了一下譚小飛的行李。皺眉拎起來扔在吧臺裏面,“從這裏穿過去,到後院,自己找地方,去洗澡,衣服推門左手廂房衣櫃裏面自己找。”

張曉波一個指令,譚小飛一個動作閃進了後廚。

“彈球兒,去買塊鮮豆腐。”

彈球兒被召喚,反射一樣吆喝一句“好嘞”,沖出聚義廳。然後,立正起身花栗鼠一樣站了一下,然後向市場跑去,“哈,卧槽啦”。

(七)

譚小飛在洗澡,老北京四合院的下水總是不太好,牆壁感覺也四面透風,多少熱水從噴頭澆到身上都成了涼水,地面積着水,沒過降了色兒的藏藍色塑料拖鞋。

譚小飛現在覺得自己有點激動又平靜,說不上的雜陳滋味兒。他解釋不了剛才丢人現眼的行為,也解釋不了為什麽現在會在張曉波家洗澡。

确切的說,也許他曾經想過這件事兒,但是沒想過是在這個時候,這樣發生的。

廁所小窗上暈了水汽,能看見一角瓦楞和一點夜空。他在這一刻終于覺得自己從四方鐵網裏面走了出來。

冷的,熱的,死去的,鮮活的。然後活着,走出來。

譚小飛擦了水進了屋子,床上已經放了幾件衣服。

保暖沒問題,就是小了點。

收拾妥帖後譚小飛離開了房間,穿過後回到前廳。

前廳三三兩兩上了人,彈球兒忙成小陀螺,張曉波也在吧臺裏面動作迅速的招呼着。酒客們看起來都是熟客,張曉波熱絡的招呼着,酒窩若隐若現。

張曉波和酒客們打着哈哈,拿眼睛一瞟,正好對上譚小飛有點茫的眼神。

譚小飛懵了一下,看到張曉波的眼神後,福至心靈,立刻鑽到吧臺裏面利落的開始給用過的杯子清洗,瀝水,擦幹。那利落勁兒,簡直是感謝上天。

“小老板家添了新夥計呀,從哪兒淘瞪出來的小哥,夠帥啊。”有的酒客當即就笑着說起來。

“承蒙關照,這不是最近有點忙麽。”張曉波虛着做了個揖,算回了一句不真不假。

酒過三巡,誰還管上酒的是誰,偌大個北京城,沒人真的有興趣知道一個吧臺裏面站着的小哥到底是誰,做什麽的。無非是平常話兒平常說,沒事兒擱楞嗓子罷了。

聚義廳這個酒吧挺特別。

譚小飛手上忙着卻也打量,棗深色兒的木頭長桌,兩側各一排長板凳,地方不大,燈光溫暖,沒有浪聲浪語的軟糯伴唱,也沒有無病呻吟的謠歌兒。

有個電視,随便換臺。

廳主位水泥地架高八仙供桌供着關二爺,兩側擺着六方椅,香火常續,上懸一挂橫匾“聚義廳”。

張曉波把他爹的小賣鋪倒饬成現在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合了他爹張學軍的心思。講真的誰都不知道當時梁山好漢們喝酒結拜的地方到底啥樣,索性就按着自己的心思來,反正就他爹張學軍,無論他弄成啥樣,都一樣有話怼他。每每想到這裏,張曉波總是很想笑,老頭子一生嘴沒個閑着時候。

譚小飛開始給酒客上酒,上酒這事兒在一般酒吧挺講究的,各式各樣的調酒讓人應接不暇,到這聚義廳裏,可簡單了,攏共賣五種酒,紅蓋綠瓶北京紅星二鍋頭,紹興老壇黃酒,燕京,青島,哈爾濱。就這些,沒有多的了,酒客們大多相熟,帶着默契,想喝洋酒,出門走幾步,偌大個後海,滿地兒喝去。

吃食兒更簡單了,本店特供就兩種,鹽水煮毛豆,鹽水煮果仁兒。就這,還是在胡同口張姨家每日定量去拿的。想吃別的吆喝一嗓子,彈球兒立刻悠出後海給您買去,找零的給你帶回來,您收着就收着,不收就當小費。

聚義廳就這麽幹着,為啥還能維持,這是個謎。也許只是合着随性自在,老街坊的串門瞎坐着,他爹張學軍當年的老夥計們有事兒沒事兒的來捧個場,偷得浮生半日閑。

時間在這裏仿佛過的舊了一點,慢了一點。

今兒禮拜三,不忙十二點多點兒,酒客開始四散回家,彈球兒貓着腰打烊收拾,張曉波開始擦吧臺,譚小飛還在洗杯子,瀝水,擦幹。

“波兒哥,我先撤了啊。”彈球兒打着哈欠看了一眼吧臺裏倆男人,突然放了心,看到張曉波擺了擺手,就颠兒的回家找周公去了。

“你什麽時候出來的?”靜谧中張曉波開口。

“上個禮拜四。”譚小飛回。

“怎麽知道這的?”張曉波接着問。

譚小飛手上功夫頓了一下,還是開口說,“知道你住在這一片兒,尋了幾天。”

“你沒聯系……算了……以後你有什麽打算?”張曉波話頭轉了三圈兒,跟了這一句。

“沒聯系他們……沒有打算。”譚小飛把手裏活兒都放下了,雙手支在水槽邊,茫然機械的回着大實話。

張曉波聽到這話,轉頭第一次在重遇後仔細看了看譚小飛刀刻一樣的側臉,很瘦,下巴尖的快能鋤地了。然後張曉波漠然點了點頭,回一句“哦,知道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張曉波也想過,當年為什麽就留下了這個人。這世上無家可歸的人多了去了,怎麽就把這個人撿回了家。

後來很多境遇讓張曉波恨不得把譚小飛卷鋪蓋扔出北京城,有多遠讓他滾多遠。

那時候時過境遷,歲月靜好。張曉波咬牙切齒的想出了答案,也許只是當年把節操扔了的“一日夫……百日恩”,更何況三年前,不止一日,恩,就這樣。

就這樣,張曉波家在張學軍死後快三年的某個冬日,多了一個房客,暫且還是房客。

就這樣,張曉波的聚義廳在開起來小三年後的一天,多了一個夥計,哦,一直是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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