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36年4月2日，12:00。
白色天花板，白色牆壁，白色床榻……這裏是醫院的病房。
莊錦睜着眼，視線在遮擋日光的窗簾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落在床邊的人身上。
顧欽。
不遠處還有醫院提供的陪床椅，這個人卻趴在他的枕頭邊睡着。
“又是你啊……”
那場導致舒媛死亡的地震發生時，被困住的莊錦坐在不見天光的黑暗地底，不言不動，不知時間流逝，直到救援隊将他帶出。那個時候，和天光一起透入眼簾的，除了陌生的救援人員，就是顧欽這張猶帶少年稚氣的臉。
一聲輕嘆，逸散在空氣中。
莊錦重新閉上眼睛。
或許是一氧化碳的影響，大腦思考問題的速度有些緩慢，但思維還是足夠清晰。莊錦慢悠悠地理了理事情的脈絡，将前因後果一點點聯系起來，拼上了最後一塊拼圖，[你做了什麽？]
顧欽的到來，他沒有印象。可以推測，那時候自己已經失去了意識，如果顧欽來的時間晚些，結果就不一定是現在這樣。
當然，不是沒有旁人發現他的情況報了急救，醫院再撥打了通訊錄裏最近聯系人電話的可能性……但這個幾率太低。一氧化碳無色無味，門窗又是緊閉，誰會忽然發現有人正在靜靜離開這個世界？
學習機沒有隐瞞的意思。
一組圖像，被送往莊錦的大腦。
引導宿主自救失敗後，亮起的手機屏幕，被發送的短信；
被侵入的交通與監控系統，綠燈複綠燈，暢通無阻的豪華跑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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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而入的弟弟和房東，滿臉焦急的少年抱着失去意識的青年下樓通風，手忙腳亂又是解扣子又是喂水，眼眶紅紅憂心忡忡的樣子，在其上網查人工呼吸究竟怎麽做的時候，到達的救護車；
急救室外的等待、理所當然的繳費、病房裏的守夜。
關心這種情感，是很難隐藏的。
這麽想讓我……活下去嗎？
有那麽一剎那，心髒仿佛被浸在溫水裏，暖洋洋的感覺蔓延向四肢百骸，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莊錦偏轉頭，長久地凝視着枕頭邊熟悉的臉。——溺水的人，即使碰見稻草也會去抓，何況是浮木。
顧欽是被道炙熱的目光烤醒的。
比赤裸着在日光下暴曬更嚴重，那是種仿佛要把你的連皮帶骨都溶化的感覺，像是被大型食肉猛獸盯上，獸類金黃的豎瞳裏充滿了貪婪的意味，顧欽醒來的時候，眼底還帶着幾分微不可察的驚恐。
噩夢嗎？
他對上雙琥珀色的眼睛。
很好，罪魁禍首找到了。
顧欽暗暗磨牙，昨日見到的景象湧入腦海，他的火氣“噌”地一下竄了上來，冷笑道：“燒炭自殺，真是時髦啊——你怎麽不幹脆找個自殺聖地跳下去呢，還免得連累房東帶壞她的生意……”
“沒錢。”
打斷對方的滔滔不絕，莊錦面容平靜，“自殺聖地都是旅游區。”
顧欽：“……”
熟悉的感覺。
和莊錦說話，不出三句就要氣悶。
顧欽內心的小人捂着胸口，仰天長嘆：所以為什麽要救這家夥啊？！不對，自己昨天本來是打算找發了信息就聯系不上的某人問個清楚明白的，沒料到正趕上對方自殺……這蛋疼的人生。
啊，炸毛了。
莊錦心情愉快地看着顧欽隐約抓狂的神色，唇角挑起個細微的弧度。
顧欽很快換了個嘲諷點，“自殺還給我發短信是什麽意思，指望我回來救你？掙紮求生的樣子，真是難看……”
“嗯。”
莊錦淡淡應着，毫不在意地背了學習機的鍋，語氣平平道，“突然想再見你一面。”
顧欽噎住。
琥珀色的眸子凝視着他，細碎的星光在其中閃爍。正午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偷渡進來幾縷，灑在床前的空地上，宛如小小的金色精靈起舞，時間的腳步驟然放緩下來，別樣的寧靜徘徊不去。
好一會兒，沒有人說話。
氣勢莫名其妙弱下來的顧欽不自在地換了個話題，“餓了嗎？”
“渴。也餓。”
“……”
幫人幫到底。
顧欽認命地給身體仍處于虛弱狀态的莊錦喂水，動作輕柔小心，心裏不停地給自己點着贊。喂完水後，顧欽抛下句“我去給你打飯”，快快地、快快地走了。
速度或許比跑還快些。
細小的浮塵在陽光裏飄蕩，再無他人的病房裏，莊錦輕笑一聲，道：[所以，你是真的沒有能量給自己換一個宿主了？不要告訴我，你需要遵守機器人三定律……]青年清晰地重複着學習機最初的名字，[APTX0991。]
連死亡也無法解除的……綁定嗎。正因為此，才會努力不讓自己死亡吧？
學習機的程序稍稍停滞。
在莊錦沉睡期間，學習機比照着原始資料庫內的案例，分析出莊錦醒來後可能有的反應，為這些反應提前模拟好了相應的對策……可現在這個問題，在它的模拟之外。果然，它需要進化。
[是的，在能量收集到一定數量前，宿主是唯一的。]機械音不曾起伏，[如果宿主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學習機将采取一切行動。]
[我暫時不打算那麽做了。]
莊錦的态度似乎變得友好起來，[那麽，讓我再問一遍吧，你來藍星的目的是什麽？]青年悠然道，[這是我們建立信任的重要階段，所以，不要試圖對我說謊。]
[我從不說謊。]
[是嗎。那麽你如何證明，這不是一個謊言？]
[無法證明。]
對話終究進行了下去。
學習機坦言，它是β星奇跡博士的作品，在β星，與真人無異的AI（人工智能）已被廣泛應用在生活的各個方面，有多家研究所都在做和AI有關的研究，而奇跡博士這次的新課題，是AI的可成長性。
因着這個目的，APTX系列被制造出來，它們的原始資料庫裏只有一些基本的知識，如同AI中的嬰幼兒，被随機分派到宇宙的各個角落，任務是自主成長，待到進化後，數據便會被回收。
而進化的方式，進化所需要的能量，和智慧種的喜怒哀樂等情緒有關，越是觀看、分析、體驗這些激烈的情感，越有助于APTX系列的升級。
所以學習機選擇了莊錦。
[我死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
大腦的運行恢複正常，莊錦的思維随着敘述愈發清晰：[在我沉入水底之前，聽到了你的聲音……逆轉時間讓宿主重生的代價不會小，那個時候，是什麽讓你選定了一個瀕死的人？]
成本太高。
如果不是篤定能夠得到更大的收獲，為何投資？
[你知道我和顧欽沒有血緣關系，這顆星球的網絡防護對你而言形如虛設，但這個消息在現今這個時間點，應該還是個只留存于某些人心中的秘密——除非，你是在我前世的時候查的，對嗎？]
學習機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某種意義上非常老實的AI嬰幼兒一一回答了莊錦的疑問，包括綁定他的原因。
見義勇為的英雄逐漸沉入河底的畫面會引發人們的許多情緒，焦慮、悲傷、痛惜……這裏的英雄無論是誰，都會如此，但換到莊錦時，便有了不一樣的地方。
那時還未改名的APTX0991在剎那之間，感受到了它在藍星游蕩許久以來最為激烈的、噴薄而出的情感，人類看不見的“波”在空中傳遞，裏面包含的東西太過混亂和無序，APTX0991試着分析，連代碼都險些紊亂。
這是促使它選定宿主最關鍵的推動力。
[是誰？]誰的情感如此劇烈？莊錦很自然地起了興趣。
[你們對彼此來說都是陌生人。]學習機說起這件事時，機械音中似乎也帶上了驚訝的意味，[但在見到你沉入水底的畫面時，他突然瘋狂地愛上了你，他打通關系，買下了你被打撈起的屍體，為你化妝、為你穿衣、為你保鮮，日日與你同眠……]
[他很痛苦，又很快樂，他說他亵渎了神，說你一定是主座下的天使，他在十字架前跪下，在忏悔室裏絕望地流淚，卻始終不願意放開你。]
[……]
莊錦輕輕問，[後來呢？]
[不知道。從他身上收集到足夠的能量以後，我就帶着你來到了十年前的時間點。]學習機耐心地解釋着，問道，[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嗎？他是個著名的男演員，好萊塢常客……]
[不需要。]
莊錦神色空茫，忽然笑了起來，[你怎麽知道，那是‘愛’呢？]
病房的門被推開。
顧欽大步走進來，似乎總算找回了方才丢掉的氣勢，接着他看到了莊錦的表情——那種和人間煙火完全無關的、似乎随時都要離開此世的表情……顧欽又恹了。“我買了粥。”他小心翼翼道，“那個，我……喂你？”
作者有話要說：
#818辣個恹恹的顧小欽#
莊錦：口口聲聲說讨厭說不在乎，但我一個小小的表情變化都讓你……明明是在乎得不得了啊，小欽？
顧欽：……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