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卿本佳人(1)

‘乾’,本是八卦之一, 代表天;又有“昔之得一者, 天得一以清”, 因而為表示帝王是天地間唯一且最尊貴的,故名其居所為乾清宮。

乾清宮

夜涼如水, 本已安睡的天子似從夢中醒來。

安靜燃燒着火燭散發出的暈黃燭光,影影綽綽的透過龍床前的碧紗帳照在年輕天子的臉上。

只見天子目光清明至極,全然沒有半分乍然醒過來時的惺忪。

因着天子晚上從不用伺候, 而他這般悄無聲息的醒過來, 并沒有驚動守在殿外的任何人, 天子也并沒有要叫人進來伺候的意向,他就只是睜開眼, 盯着頭頂紗帳上的繡紋片刻, 複又阖上雙目, 眼角眉梢間毫無波瀾。

就如同着現下國泰民安, 四海升平般。

殊不知,就在這片刻間, 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換了魂。

顧青雙手攏于腹前, 駕輕就熟的消化着原身, 也就是當今天子朱佑棠的記憶。

說來朱佑棠乃大行皇帝憲宗嫡長子, 天資粹美, 三歲時便被立為太子。待到憲宗駕崩,作為太子順理成章的登基為帝,時年十七歲。

而現如今朱佑棠登基不過三年, 正值弱冠之年來臨之際,又恰逢大行皇帝三年國孝已過,朝中舊貌換新顏,自是對此次萬壽節異常重視,而且此次萬壽節也将會辦的很隆重,不僅就藩的皇親,如太平王,南王等會奉诏回京朝賀,還有本朝的屬國會派使臣進京朝貢……這就使得最近朝事異常繁重,年輕的天子在爬上龍床安歇前,還想着明日裏該怎麽逃掉早朝,可沒想到半夜裏就在睡夢中被閻王勾了魂,不可謂不英年早逝。

緊接着年輕天子的身體就被顧青接收,開始了他的又一次轉世之旅。

顧青在消化完朱佑棠的記憶後,放任自己沉浸到他的思維宮殿。

從前也說過顧青他像這樣轉世,再繼續新的一次人生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甚至于可以用數十次來形容。伴随着這樣看似永生不死的轉世,顧青從中學來的不知道多少種本領和技能,以及浩瀚的知識,這其中就包含了能讓他對轉世數次這種事的态度從極度抗拒,過渡到現在自得其樂的技能。

思維宮殿就是其中一項,他會在進入到下一個世界時,把他上一個世界的記憶創建成他恢弘思維宮殿的一部分。在他的思維宮殿裏,甚至于可以事無巨細的模拟出他記憶中場景的每個部分,從天邊雲朵的形狀,到周圍花開的芳香,記憶中的人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式樣和花紋,還有他們的神情等等,置身其中的時候,如身臨其境,仿佛自己并沒有離開那個世界,仿佛自己還和他們在一起。

盡管事實上,那不過是鏡花水月,再虛幻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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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在來到他思維宮殿時,對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他現在置身于他的思維宮殿裏,親眼目睹着在他原有宮殿的基礎上,被構建出來的位于不老長春谷裏的靈鹫宮,不老長春谷裏蒼翠欲滴的綠,和靈鹫宮外如仙山隔雲海,如霞嶺玉帶連的雲霧交錯在一起,缥缥缈缈更加如仙境一般。

“小師弟,你又瞎搞了什麽?”

巫行雲那元氣十足的聲音,加注着內力從靈鹫宮裏傳到呆在最外面的顧青耳中。

顧青揚起嘴角,在他接下七寶指環成為逍遙派新任掌門的二十年後,他師父逍遙子駕鶴西游。自那之後顧青就不再江湖上出沒,等接下來數年間他大師姐,無崖子師兄還有秋水師姐也離開,顧青再無牽挂後就脫離了這一世界,畢竟他當初再度回去,還來了個時隔六十年“死而複生”,不過是因為想彌補當年“走”在他師父,還有大師姐他們前面的遺憾。

既已彌補,那再孑然一身的繼續呆下去,就沒有了任何意義,不是嗎?

這麽想着,顧青心神一動,就出現在靈鹫宮內,而且還是當年初到靈鹫宮時病弱吐血吃雪蓮花瓣的模樣,再對着逍遙子叫了一聲“師父”後,就吐了口血。

逍遙子皺眉,二話不說就罰巫行雲去面壁。

顧青斂目,隐去了眼底的懷念。

等他從他的思維宮殿裏抽身而去時,他把這懷念一并留在了他思維宮殿裏的靈鹫宮裏。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這般的,當顧青再睜開眼睛,回到現實中,他就已經不再是逍遙派的長生子,而是年輕的天子朱佑棠。

此時已到了尋常朱佑棠起床再去上朝的時辰了,顧青從龍床上坐起來,而在內殿門外大內總管王安,已經精神抖擻,準備就緒,爾後聽得內殿裏傳來皇上叫人的聲音,就兢兢業業的帶着宮女和小太監魚貫而入,待到了天子跟前,王安恭敬道:“奴婢王安,伺候皇上更衣。”

顧青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這位大內總管,他在朱佑棠還在東宮就已經在服侍還是太子的朱佑棠了,對朱佑棠忠心耿耿,等到朱佑棠即位後,就把這跟着他的老人擢升為大內總管。

顧青的目光從王安幹癟的老臉,滑到他不是那麽平穩的手上,多停留了那麽幾息時間,随後就在心裏有了推論:

這位大內總管不僅喜歡賭,還喜歡嫖。

多麽入鄉随俗的愛好。

顧青就想着體恤體恤王安,沒有讓他勞力着伺候他更衣,而是換了個眉清目秀的宮女來,心裏還在想等王安告老回鄉後,該提拔哪個內侍來接替王安的位置。

不過因為接踵而來的朝事,顧青一時間還騰不出手來處理這件小事兒,而等到萬壽節結束,繁重的朝事告一段落後,顧青反而改了主意,不打算讓王安就這麽安享晚年了。

這麽說倒不是因為顧青發現了王安的其他優點,足以蓋過他的缺點,而是最近王大總管似乎得到了一條新財路,還是能財源廣進,不擔心對方在財力上後繼無力的那種。

畢竟不管是賭還是嫖,都是極為費銀子的。

那麽問題來了,到底是誰這麽財大氣粗,會甘願做這冤大頭來賄賂王安,天子跟前的大內總管呢?

事實上,王安既是大內總管,得天子信任,來巴結奉承他的人自不會少。可這次不太一樣,因為在顧青發現王安得了新財路,榮光換發後,等了一段時間都沒等到他提及誰,并為其背書,要保管對方受益。

難道對方不為加官進爵?

顧青開始覺得有點意思了,他最近這段時間都被困在紫禁城,和內閣輔臣們打交道,和奏折打交道,雖說是為了更好的适應現在的身份,将彎彎繞繞的關系捋順,并且為以後的優哉游哉做鋪墊,可确實有點無趣了。

王安這新財路背後之人到底是什麽身份,又意欲何為一“案”,出現的恰到好處,顧青也不挑剔,就把它當做處理繁瑣朝務間歇的輕松一刻,勞逸結合嘛。

而王總管,他對此還渾然不覺不說,還和他的新金主打得火熱。

就在王總管并不知道深淵在窺視他的情況下,太平日子悠悠的往前推進。

這日風和日麗,天子同內閣輔臣們在文華殿議政。

因是最繁重的那一波政事已經過去了,再加上近來朝堂和民間沒什麽大事發生,所以這次議政其實沒什麽好議的,用的時間也就比較短。在議政告一段落後,六位內閣輔臣并沒有立即告退,次輔王恕就悄悄地給首輔商辂使眼色,示意他有本奏就趕緊上奏。

其他四位輔臣,也紛紛對首輔大人投以鼓勵的目光。

商辂:“……”

說好的大家一起有本奏呢?

他們五個人這麽沒有同僚愛,商辂反倒還就不動如鐘了,可他沒想到王恕那麽厚顏無恥,見自己不作為,他還就在那裏嚷嚷起來道:“商大人,陛下自即位時起就力求廣開言路,需我等集思廣益,進而造福黎民百姓,想必您一定時刻謹記這點吧?”

商辂心想說他們想要奏請的事,和這廣開言路有個毛線關系,可他很清楚王恕這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就只是想逼着他出這個頭,更關鍵的是這招對他還真有用,畢竟要是論臉皮厚,他拍馬都不及王恕的。

商辂就只有硬着頭皮上表:“陛下,臣有本奏。”

天子感嘆道:“朕和商卿家還真是心有靈犀,朕也有事要和商卿家密議。”

其他五位輔臣見機,就幹脆利落的撤離了。

于是文華殿裏就只剩下首輔大人,和年輕天子排排坐密議要事。

商大人先說。

他和幾位輔臣你推我我推你要奏之事吧,其實也不是什麽會危及國祚啦,于江山社稷有大影響啦等等的軍機大事,而是攸關皇上終身大事的。

到底當今天子今年已是弱冠之年,後宮空虛先不提,但中宮之位至今無人染指。

之前吧是因為大行皇帝駕崩,皇上要為大行皇帝守孝三年,所以這三年裏談立後的事,是有點不妥當。可現在國孝已過,連陛下的便服都換上了鮮豔顏色,所以是時候來談談立後的事了。

可為什麽幾位輔臣會就此事推皮球,那還不是因為在國孝前,還是太子的皇上就對婚姻大事興趣缺缺麽。那會兒大行皇帝不是沒說過要給太子聘娶太子妃,可那不都讓太子給推拒了嗎?不僅如此,便是良娣什麽的都沒有一個。

這麽一來,大家一致認為皇上他當是不近女色,力求潔身自好的,現在卻要他們開口提當初大行皇帝都沒有做到的事,能不讓人心裏覺得沒底?

不過叫商大人覺得柳暗花明的是:

“朕就說朕和商愛卿心有靈犀,其實朕要跟商愛卿密議的也正是此事。”

年輕的天子說完這一句,反倒不着急說他對立後的态度,而是半垂着眼簾,俊朗的眉目間平添了幾分憂郁,“商愛卿自朕于東宮為太子時,便是被父皇提拔為太子少保,是朕的老師,諄諄教導于朕,待朕即位後老師又兢兢業業的輔佐于朕,這麽多年自當情誼深厚,朕若有什麽事是想找人傾述的,老師是朕心中第一個想到的人。”

這一番情真意切的話,說得商大人是一邊感動到無以複加,一邊卻把整顆心都提起來,幾乎是提到了嗓子眼,直覺皇上要和他推心置腹的事,是有平地一聲雷炸開效果的那種事。

只究竟會是什麽事呢?

商辂不由得屏息凝神,等皇上往下說。

天子這次就很直接,沒再賣關子道:“朕覺得女子是泥做的骨肉,見着了就覺得濁臭逼人。”當然男子也一樣,後面這句話天子就沒說出來了。

而商大人他起初還有點沒反應過來,但聯系下上文他提起立後的事情,還有皇上剛才那番話似有難言之隐,那麽皇上這是坦誠他其實不喜歡女人的意思嗎?!!饒是做過心理建設,可面對這樣驚駭的事,商大人也因為過于錯愕,顧不得其他而瞪大眼睛去直視聖顏。

下一刻卻被皇上流露出的悲苦與絕望之情,而遭受會心一擊。

“朕也不想的——”天子此刻哪裏還有曾經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時的意氣風發,他就好像只迷途羔羊,讓商大人不其然的想到家裏五歲的幼孫,他在知道自己闖禍後跑到他跟前來求救。

是了,皇上他身邊卻是連個能讓他求助的長輩都沒有,便是親近之人怕也是身份不夠,再有這種涉及到國祚安穩的事,又哪裏能輕易說出口,恐叫別有居心的人利用,而現在皇上他對着自己說出這等事,必定是把自己當做可信賴,甚至是可依賴之人!

商大人思及此心中不免就充滿了“柔”情壯志,連臉上不自覺的露出慈愛之情都不自知,幾乎是用一種“抛頭顱,灑熱血”的架勢跟天子說這件事就包在他身上,肯定會有完美解決方法的。

“朕相信你。”天子沉聲道。

然後,就在商大人回了家,一整宿都翻來覆去的思量這件事,第二天眼下因為沒睡覺青黑一片的起來去上早朝時,卻被告知皇上他身體不适,免了今天的早朝。

又道朝中諸事,皆有內閣協商處理。

難不成皇上他是覺得愧對于先帝,愧對于列祖列宗,心裏過意不去當夜就病倒了?商辂這麽想着,心裏就更加憂心忡忡,整個人看上去格外心事重重。

看他這幅模樣,其他五位輔臣心裏直打鼓,紛紛圍上來旁敲側擊的問他昨天都和皇上密議了什麽。

商辂當然不能往外說,就只有三緘其口,順帶鞭策着他們好好為皇上效力,皇上他實在是心裏苦且不容易啊!

心裏苦還不容易的天子,他這會兒可沒有在乾清宮卧病在床,默默在心裏流淚(……),而是神清氣爽的帶着有大內第一高手之稱的“潇湘劍客”魏子雲,借着裝病的空檔溜了出宮,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再換句話說,就是微服私訪。

以及他們這次并不是漫無目的的微服私訪,而是要去查一件可能會動搖國祚的大事,最起碼顧青就是這麽跟死活都要攔着他,讓他呆在宮中,有什麽事情讓下屬去查的魏子雲說的。

嗯……然後他們倆就一起出宮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顧青這理由還真不是信口拈來的,他之前不是在查王總管的新金主嗎?就那麽順藤摸瓜的查到了南王身上。

這南王是大行皇帝的兄長,照着本朝規矩在成年後就離開京城就藩去了,多年來少有來京城的時候,畢竟藩王無奉诏不得離開藩地,天子沒事也不會召藩王進京。

這次天子弱冠之年的萬壽節,為了彰顯隆重,就下诏許藩王進京朝賀,顧青也就在萬壽節上頭回見到了南王。

南王的第一反應,就像是見了鬼。

雖然南王接下來極力掩飾,但他還是控制不住的朝顧青這邊,主要是臉上瞄,很成功的引起了顧青的注意。

後來緊接着就出現了王安一夜暴富的事,再查下去又叫顧青發現和南王有關,聯想起南王見到他的奇怪反應,這件事難道不值得深入挖掘一番嗎?

好吧,顧青他其實就是想出宮玩一玩。

至于在文華殿裏和首輔商大人的密議,顧青他明明就是在說他那随着數次轉世都依舊根深蒂固的潔癖症來着,以及順水推舟的給自己找好在他離京期間,主持大局的人選。

所以商辂商大人,任道而重遠,且行且珍惜吧!

且說顧青和魏子雲主仆倆既然是微服私訪了,那就該有微服私訪的模樣。

這個麽?

考慮到魏子雲在成為大內侍衛前,是混跡江湖的俠客,在當時還是小有名氣的,人稱“潇湘劍客”,便是當了大內侍衛後,魏子雲也沒有完全和江湖脫節,但凡江湖中的大事或是近年來的後起之秀,他不說如數家珍,但也略知七八。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倆就因此扮成了江湖俠客的模樣。

說來也不知道這是一個武俠世界的緣故,還是其他因素,位于紫禁城的朱佑棠也練武,并且武功還很不錯,不過他平時基本上沒有出過手,所以朝中知道他會武功的人寥寥無幾,便是魏子雲都不是很清楚自家主子武功的高低深淺,再說了若是用得上自家主子出手,那他們這做護衛的可不就等于是大大的失職。

顧青呢,他對原身的武學修養倒也沒看不上眼,只不過原身是練劍的,而逍遙派的絕學中不管是北冥神功,小無相功,天山折梅手還是天山六陽掌等都是不需要借助外物的,于劍法一道上,顧青倒是會大理段氏的絕學六脈神劍,但六脈神劍也無需劍做媒介。

這麽一來,顧青反而對使用劍的武學有了莫大的興趣,因而在這段時間,他除了重新練回了逍遙派的武功,還額外抽出時間從他知道的武學秘籍裏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鑽研了下使用劍的劍法——顧青平常會用的武功基本上都是逍遙派的絕學不假,可‘會’和‘知道’武學是兩回事,就拿顧青來說,他就知曉不可計數的武學秘籍。

這一次扮成俠客,顧青還像模像樣的備了一把劍,化俠客為劍客,就這麽的步入了江湖。

半個月後,江南。

風塵仆仆從幹燥的西北趕到溫潤的江南,陸小鳳感覺自己已經累成狗,饑腸辘辘不說,關鍵他還好久都沒有喝到像樣的美酒了。因而這好不容易來到了江南,眼看離他的好朋友花滿樓的百花樓就只差十幾裏,陸小鳳卻不想一鼓作氣的沖過去,他實在是沒力氣了。

于是就幹脆的一抖他身上那件常年穿着的紅披風,找了家有酒香彌漫的酒樓就鑽了進去。

等酒菜一上來,陸小鳳也顧不得其他,風卷殘雲一般的把大部分酒菜全掃進肚子裏,等把早就叫嚣的肚子安撫好,這才停下來細品着他點的一壇竹葉青,還自娛自樂的念起了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打油詩:“一杯竹葉穿腸過,兩朵桃花臉上來。”

陸小鳳的心情,那叫一個美呀。

正暢快着呢,忽聽得窗外傳來顫巍巍似帶着哭音的聲響:“這位爺,要不這錢小的就不要了,這糖人就就當是白送您了!”

恃強淩弱?

陸小鳳這麽想着就推開了窗戶往下看,很快就找到那賣糖人的攤子。還別說那糖人個個栩栩如生,橙黃色的糖人在陽光下透着金色,還泛着亮光,看起來叫人止不住的垂涎三尺。

不對,現在不是看糖人的時候,陸小鳳把目光轉開,再去看那在糖人鋪子前站的人,他原本以為對方會是個流氓小癟三什麽的,可沒想到對方竟然是個西門吹雪。

等等,什麽叫“是個西門吹雪”?

這是什麽新奇的形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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