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啞屍求生(一)

早春二月,天光正好。

一身青衫的年輕人急匆匆地走來,呼吸紊亂,青袍上也難免沾染土塵。他在小院前站定,只待喘勻了氣,正了正衣冠,便伸手扣動木門上已經鏽蝕的銅環。

屋裏幾乎立刻傳來回音:“誰?”

年輕人擡頭,露出一張文質清秀的臉。他有一雙好看的吊梢丹鳳眼,只是皮膚過于蒼白,缺乏生機。他回答:“天舒兄,有事相求。”

門嘎吱一聲開了。葉思睿當即擡手對屋裏人拱拱手“天舒兄,衙門有案子了,有些棘手,還請你幫忙。”

屋裏的人深藍布衫衣着齊整,只有散開的發暗示他剛剛從熟睡中醒來。他身材瘦高,外貌普通,五官最引人注意的全在眉眼處:劍眉入鬓,目似寒潭。

“我非幕僚。”

果然是不假思索的拒絕。葉思睿暗道,舒展眉眼,莞爾一笑。“所以我親自來請你幫忙。”

“我是殺手。”

這話聽着刺耳,不過是意料之中。“那本官便準你戴罪立功。”葉思睿負手笑吟吟地答道,只是語氣強硬了一些。他試圖探尋夏天舒的眼神,可他眼睛太深,和本人一樣難以看透。

夏天舒一言不發地站定,沉默是最鋒利的拒絕。

葉思睿終于感到不耐,他親自趕來三請五催,就是聽夏天舒這樣無緣無故的拒絕麽?“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會不會下毒?”

他點頭。

葉思睿收起了笑,依舊負手答道:“此案與下毒有關,而且頗為蹊跷。東安縣懂的□□的人不多,你若堅持不幫我,我只得懷疑你與此案有關。”

對方神情不變,好像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麽。“你能不能說句話?是默認你就是兇手了嗎?”

回應他的是迎面的關門聲。衣袖被風帶起。葉思睿攥緊了拳頭。

葉思睿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午後的東安縣,春光明媚。淳樸的鄉民看到他的青衫補服紛紛行禮。

他一一笑着拱手回禮,卻心不在焉地回憶起一年多前與夏天舒的初遇:那日他被派任東安縣知縣,上任途中被強盜圍追,一身玄衣的夏天舒挺身而出,只一把劍便救下了他們一行人。

他真的會是兇手嗎?

“大人!”葉思睿走回了衙門,一進內堂,仵作和小吏便圍攏上前行禮。東安縣治下一向安定,這樣的命案很少見,衆人都有些六神無主。

葉思睿在夏天舒那裏受了氣,也不與他們寒暄,直奔正題:“怎樣了?”

仵作面露為難。“這屍身……”他打量了葉思睿的表情,才繼續道:“遍身無傷痕,唯糞門中有異物,銀針觸之不變色,卻似無毒。然而……”他低垂着眼,又瞥了瞥葉思睿,方才繼續,“面紫青,唇紫黑,手指俱為青黑色,兼口、眼、耳、鼻間有血出。這分明是中毒而亡的症狀啊!”

葉思睿也沒細聽,直接問:“那便是服毒?”

仵作嘆了口氣,“大人請随我來。”

葉思睿跟着他來到停屍處,他掀起覆蓋一半的白布,葉思睿便看到一個二三十歲的青年男子,衣着華貴淩亂,頭發披散着,還帶有刺鼻香味。面色青黑,确為中毒征兆。周圍淩亂的擺着一些工具。他看着仵作卷起袖子,用白布裹着一根銀釵探向屍身喉間,又取一張宣紙,覆住屍體的口鼻。

葉思睿等了半柱香的功夫,見仵作仍無其他動作,面上仍笑着,心裏卻有些不快,剛欲做聲,仵作擡頭沖他賠笑臉,“此為驗毒之法,大人稍作等待。”言罷,将紙揭開,仍用白布取出銀釵,遞交給葉思睿過目,“大人請看。”

銀釵光亮如新。葉思睿站定沉思。

仵作手上不停,只騰個空揮揮手,便有人搬了個盆子來。葉思睿聞到一股酸氣撲面而來,捂鼻躲閃:“什麽東西?”仵作只得令那人又端下去,又解釋道:“銀釵乃是皂角水揩洗過的,若為服毒而亡,應是青黑色,若服毒已久,蘊積在內,用熱糟醋罨洗,可見青黑色。方才大人也見着了,銀釵始終鮮白。小的也在糞門試過了,罨洗過後,銀釵仍是光亮的。”他說完,便彎腰退到一邊。

“中毒而亡,卻并非服毒?”葉思睿自言自語,“他糞門中取出的異物在何處?”

仵作卻沒有立刻行動,而是看着葉思睿猶豫道:“此物……此物沾滿穢物,氣味恐怕不大好聞。”葉思睿擺擺手,“你只管取來。”

仵作退下後,片刻方回,手裏舉着白布托着一物。果然臭氣熏天。葉思睿掏出絲帕掩住口鼻方才上前。白布中所放的赫然是小指粗細鐵棍一樣的物事。葉思睿看了幾眼,令仵作取走。

屍體被發現後即報官,仵作當時已經粗粗看驗過,令人簽了驗屍單回來。葉思睿上任頭回遇到人命大案,只聽仵作說棘手,才想請夏天舒來。此舉本就帶着三分試探,夏天舒斷然拒絕更叫他惱怒不已。想到被拒之門外的羞辱,心中方才稍稍擺動的天平又彈了回去。就是他,善用□□的還能有誰?葉思睿恨恨地想。

“大人,夏先生來了。”他聽到門子派小厮過來禀報。話音未落,就見夏天舒毫無聲息地快步走來,頭發已經束好。

“你怎麽來了?”葉思睿一見他,一貫的笑臉都撐不住。

夏天舒不理他,徑直向屍體走,葉思睿欲攔他,“說清楚。”

“死者無辜。”夏天舒繞開他,丢下四個字。

葉思睿氣結,只想立刻喊人上來。卻心知那些衙役奈何不了他。聽到夏天舒又開口問:“怎麽回事?”擡頭一看,卻是在問仵作。

仵作只好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夏天舒走向屍體。他屏氣凝神,動作輕巧,先是簡單查看了屍身,見果然無傷痕,又依次查看了眼睛、口內、鼻孔,并無異物。最後他才将屍身翻轉過來,看向谷道。異物取出後只見谷道腫突,還有黑血滴下。夏天舒毫不遲疑,将手探入。

他連驗屍都如此熟練,到底是做什麽營生?葉思睿蹙眉,強行控制腹中不适,輕聲叫小厮:“端盆水上來。”細細想來,除了玩笑似的一兩句“我是殺手”、“我會殺人”外,他對夏天舒的确所知甚少。

夏天舒淨了手又回來,把那屍身的腹部按了按,又将手伸到發間摸了摸,第一次動容,皺了皺眉,另一只手裏看不清什麽時候就多了把匕首。

“你做什麽?”葉思睿見他藏有利器,連連退了幾步。

他并未回答,手上動作飛快,已有幾縷發掉落地面。

葉思睿還沒作聲,仵作反而猶豫道:“這是沈富商的兒子。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死者若不得全屍入土為安,沈富商見了……怕是會發怒啊。”他巴望着這話能起些阻攔的效果,然而夏天舒動作更快,不一會的功夫,這位沈公子半邊腦門便已經變得光亮。

葉思睿同樣看的目不轉睛。他看的是夏天舒用刀。夏天舒手中匕首一下下只看得見銀光,發絲散落一地,刀緊貼着頭皮,卻不見一絲紅。

這等刀工,他若要殺我,我能躲開麽?他問自己。

夏天舒收手,匕首不見了。他在屍體靠近後頸的地方取下一枚銀針,同樣用手帕包好,交到仵作手裏。“小心,應當淬過毒。”

“這是什麽穴位?”葉思睿出聲詢問。

沉默片刻,最後回答的是仵作:“啞門穴。”

“何者致死?”

“不知。”

糞門中的異物尖銳傷及體內,出血不止。啞門穴是要害,下針可致啞,又可能淬毒,毒發身亡也未可知。葉思睿沉吟片刻,還未來得及回答,有衙役慌慌張張闖入,對着葉思睿道: “禀報大人,沈富商到了。”

仵作的臉色頓時很不好看。葉思睿不敢把夏天舒放走,于是扭頭說。“你同我一起去。”他也不管夏天舒有沒有異議,直接往正堂走。葉思睿本就着縣令常服,只把烏紗帽戴上,便端出一副尊貴十足的縣太爺模樣。

沈富商已過不惑之年,體形富态,衣着華美。他捋着山羊胡子,心裏卻滿腹苦水。

他自然心疼失去了成年的長子,卻更恨沈兆鑫荒淫無道,丢盡了自己的臉面。果然上不得臺面的娘生出的也不是什麽好種。不過,也怪她目光短淺嬌寵過度。沈富商氣憤地想。他年逾不惑,膝下有三子,嫡子卻只有一個。他那兒子他自然清楚,縱使有尋死的心也斷然沒有膽量。可是什麽人這麽大膽,敢謀害他的兒子?

他正想着,面前已經出現了一個人,青衫烏紗帽,笑吟吟看着他。後頭還有一個穿着深藍布衣的。沈富商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堆出滿面哀色,行過禮後便道:“葉大人上任後我還未曾設宴接風,實在失禮了。”

青衣那人笑着道:“您客氣了。”

沈富商便知自己沒有看錯,心裏盤算,試探着問:“鬥膽一問,大人這葉姓是姑蘇葉家還是洛陽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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