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十個小時的行程漫長的令人心悸。
顧安寧心急如焚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回晉城。
可是當飛機真正落地的時候, 她的心中又突然湧現出無窮無盡的害怕和惶恐,她甚至希望這一趟行程再長一些, 再久一些,就讓她像一只鴕鳥那樣,将整個腦袋埋進沙子裏。
看不見的,就不是真的。
這樣她還能拙劣又可笑地安慰自己, 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惡意荒唐的玩笑。
遠遠就看見關星河等在機場出口, 關星海站在他身後,見顧安寧出來伸手揮了揮。
顧安寧并不想去想他們為什麽會知道自己突然回國,又為什麽航班號都知曉的如此清楚。
就像她在羅馬尼亞的機場質問張啓明卻最終不敢聽一個答案一樣, 她怕, 她害怕從頭到尾只有她一個人像個傻子一樣,被所有人編織的謊言困于虛幻的囚牢, 而囚牢的名字是為了她好。
顧安寧一言不發地坐進車後座。
她的臉色白的可怕,嘴角緊繃, 背脊卻挺的很直,就像是一棵搖搖欲墜卻硬逼着自己挺立直面風霜雨雪的樹苗。
關星河轉過頭看她面無表情的側臉,張了張口, 卻最終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擰開的礦泉水被重新推拒回來, 顧安寧就這樣直挺地端坐在車上,沉默而壓抑的,望着前方虛無的目的地。
車子最終停在一家安坪村附近的一家縣醫院門口。
顧安寧什麽也沒有問,沉默的跟在關星河身後,下車, 上樓。
守在病房門口的是同樣放了暑假的二虎子,他原本正斜斜半靠在走廊的牆上戳着手機裏的單機小游戲,一見到顧安寧立馬直立起身子:“安、安寧。”
也許是顧安寧的臉色太過陰郁,二虎子往前走了兩步,下意識開口道:“你別擔心,醫生說送來的及時,現在顧爺爺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
顧安寧僵硬而機械地轉過頭,聲音啞的不像話:“我爺爺,為什麽會在醫院?”
又為什麽會有生命危險?
二虎子從來沒有見過那雙圓潤而明亮的眼睛露出這樣忐忑而破碎的眼神,他微微轉頭避開這目光,放低了聲音輕聲道:“農藥。”
顧安寧眼前一黑,她甩開關星河想要來扶她的手臂,勉強站穩後擡頭死死盯着二虎子的眼睛,用嘶啞的、吃力的聲音一字一句道:“爺爺他、他喝了農藥?”
她的身子無意識的微微發抖。
爺爺怎麽會喝農藥,他為什麽、為什麽會喝農藥?
直到此刻,一路上被顧安寧死死壓制在心底裏那個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碰的消息才真正開始發芽長刺,密密麻麻撐破了整個心髒。
“我奶奶呢?”
顧安寧的語調幾近崩潰,她的眼睛裏盛滿了眼淚,卻死死忍着不肯落下一滴。
她拼命用指甲掐進手心想要維持住最後的一點理智,可眼神裏卻已經充滿了瘋狂的絕望:“我奶奶呢?我奶奶她人呢?”
二虎子一下子慌了神,一邊手忙腳亂地去看她流血的手心,一邊無語輪次的蒼白勸慰道:“安寧你別這樣,你別這樣。”
兵荒馬亂見,金家嬸嬸拎着熱水瓶從外面回來,一見顧安寧就自個兒先紅了眼睛:“安安乖,先把手松開,嬸子知道你心裏頭不好受,可你不能再傷着你自個兒了。”
二虎子見不得顧安寧這模樣,接過他媽手裏的熱水瓶轉身進了病房。
金嬸拉着顧安寧在走廊上的長凳上坐下,輕輕拍着她的手背道:“你奶奶走了,你爺爺就只有你了,他心裏頭也不好受,還要你多勸着點。”
顧安寧只覺得自己身在一個怎麽都醒不了的荒誕的噩夢裏,連自己的嗓音也沙啞破碎的不真切。
“我奶奶是、是什麽時候……”顧安寧說不出那個“走”字,她絕望而無助的拉着金嬸的手,茫然又恍惚道,“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麽……”
金嬸也算是從小看着她長大,此刻聽她帶着哭腔仿佛一戳就碎的聲音,心裏頭也心疼的厲害:“唉,你奶奶她是四天前走的,昨個兒剛辦完白事,誰也沒想到你爺爺會想不開,虧得二虎子碰巧去你家發現不對勁……”
顧安寧渾身發冷,金嬸這話是什麽意思,怎麽會呢,明明前天晚上她還給家裏打過電話,爺爺分明說奶奶睡下了,對,他說奶奶睡下了。
所以這是假的,這都是假的。
“至于瞞着你這事,是你奶奶的意思,她怕你見着她難受,又說你在國外參加很重要的比賽,所以撐着一口氣不讓人告訴你……”
後面的話都沒再入顧安寧的耳,她“噌”的從長椅上站起來,急切又慌亂地推開身後的病房門:“爺爺,他們都在騙人是不是……”
病床上的顧爺爺費力睜眼望過來,顧安寧剩下半截話消散在空氣中,再也說不出口。
她從來沒看見過爺爺如此虛弱到蒼白的模樣。
顧爺爺一貫是冷硬而高大的。
他早年當過兵打過仗,脾氣硬說話沖,對着顧安寧這個撿來的便宜孫女從來都沒有什麽好臉色,卻也從未做出過什麽出格的舉動。
顧奶奶疼小孫女,他便也由那個孩子在自己家裏一點點長大,由着她養狗嬉鬧,時不時就抱着顧奶奶的胳膊撒嬌。
顧爺爺是負傷退役,幹不了重活,顧奶奶又一貫身體不好,那年看病吃藥到山窮水盡的時候,顧安寧曾看到他坐在院子裏抽土煙。
他的腰彎的很低,土煙一支又一支,直到黑色的灰燼堆成薄薄的一層。
那是顧安寧唯一一次看見過顧爺爺的脆弱,可第二天他依舊重新支起背脊,想盡辦法周轉來三千塊錢,堪堪填上了醫院的醫藥費。
可是現在,永遠挺直背脊、高大而可靠的顧爺爺就這樣安靜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仿佛一層薄被的重量就能将他徹底壓垮。
顧安寧萬千疑問都化作一滴眼淚從眼眶裏跌落。
顧爺爺看了站在門口的顧安寧一眼,随即撇過頭重新閉上眼睛。
這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拒絕交談的姿勢。
顧安寧停住腳步。
她站在離病床三步遠的地方,張了張口,卻只發出支離破碎的氣音:“你和奶奶,你們都不要我了嗎?”
她低下頭,近乎自虐一般的重複道:“你們都不想要我了。”
顧爺爺躺在病床上沒有睜眼,很久以後才嘶啞道:“當初想要你的不是我,會心疼你、舍不得你的也從來不是我。”
從始至終,他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而現在,串聯起他們之間這一點點微薄聯系的人,已經不在了。
顧安寧拼命掐着自己忍了一路的眼淚終于決堤,那些不聽話的不受控制的透明液體争先恐後順着眼角落下,模糊的整個世界都含糊不清。
“你奶奶很想你,這小半年來幾乎日日念叨着你,每天巴巴等着你的電話。”
“後來她沒力氣了,怕你聽出她聲音不對勁,便只敢讓我接電話,自己守在一旁聽聽你的聲音。”
顧安寧淚如雨下,顫抖着嗓子喊道:“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啊!”
顧爺爺卻仿佛沒有聽見她的喊聲,自顧自繼續道:“她病重的那幾天還在發愁,她怕自己一直不接電話會讓你起了疑心,又怕你像上次一樣偷偷跑回來。”
“後來你說忙,打不了電話,你奶奶想你的緊,卻轉頭跟我念叨‘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她在你那個常來的同學手機裏看到了你的照片,她接不到你的電話,就日日看着你的照片,一直到走的時候也沒舍得放開。”
顧安寧哭的喘不過氣來,這字字句句像是一根根淬毒的尖針,直直紮入到心尖最柔軟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疼痛宛如滔天巨浪,将她徹底淹沒。
“奶奶——”
“你回家去看看你奶奶吧。”顧爺爺緊閉的眼角也有無色的液體滑落,他不願睜眼去看這個讓顧奶奶至死還牽挂憂心的孩子,只是近乎低喃道,“她想你,想很久了。”
顧安寧根本記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病房,又是如何回到安坪村,直到大黃的一聲吼叫将她從渾渾噩噩的狀态中喚醒。
身後是至始至終默默跟着沒有出聲的關星河。
大哭過的眼睛酸脹紅腫,顧安寧伸手揉了一把,終于轉過頭來對關星河說了第一句話:“你都知道的是嗎?”
關星河整個人消瘦的厲害,寬大的白色T恤空空蕩蕩挂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一根晾着衣服的竹竿。
他甚至不敢擡頭去看顧安寧的眼睛,只死死咬着唇艱澀道:“對不起。”
“你都知道,卻什麽都不告訴我,甚至幫着一起瞞着我。”顧安寧說這話的時候語調很輕,仿若一根抓不住的高高飄起的羽毛,“關星河,你還記得你送我去A市的時候,答應過我什麽嗎?”
“你說你會經常去醫院,把奶奶的情況及時告訴我。”
“你說讓我什麽都不要擔心,說你都會照顧好。”
“你說……”
“對不起。”關星河被這字字句句刺的差點站立不住,只能不斷喃喃重複道,“對不起。”
“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要讓我連奶奶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為什麽你們全部都要瞞着着我?”
“為什麽啊?是因為IMO嗎?難道你們會認為這見鬼的IMO比奶奶更重要嗎?”
“到底是為什麽啊——”
顧安寧整個人都在發抖,她知道自己不應該遷怒的,但她實在忍不住了,這一個個為什麽如同鑽心的長蟲一點一點啃食她的心髒,快要将她完全逼瘋了。
“不是的。”關星河終于擡頭看向神情崩潰的顧安寧,輕聲而堅定道,“顧奶奶只是舍不得。”
“舍、舍不得什麽?”
“舍不得你在病床邊日夜煎熬卻無能為力,舍不得你眼睜睜看着她的生命一點點消逝,更舍不得你直面讓人難以承受的死別。她只是舍不得你。”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520,給一路看到這裏的可愛的小天使表個白,愛你們呀,麽麽噠~
感謝“暮色蒼蒼”、“木猹猹”小天使灌溉的營養液~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