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時隔半年, 顧安寧終于再一次回了家。
屋子裏什麽都沒變,唯有堂前的條櫃上, 多了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裏的顧奶奶微微笑着,和每一次顧安寧回家時看到的笑一模一樣。
整個房子裏安靜的可怕。
“奶奶,安安回來了。”
顧安寧噙着眼淚一步步挪過去,她死死盯着照片上熟悉的面容, 委屈、無助和絕望的情緒終于一下子爆發:“我回來了啊奶奶——”
“你去了哪裏啊, 我找不到你,哪裏都找不到你——”
“我一個人害怕,奶奶, 安安好怕——”
“奶奶, 奶奶——”
“安安在叫你啊,奶奶——”
一牆之隔的屋外, 關星河背靠在牆上。
屋內每一聲崩潰的哭喊都像是一道鞭子,直直抽在他的背上, 直将他抽的直不起腰。
太疼了,這鞭子像是長了倒刺,又在辣椒油和鹽水裏狠狠浸泡過, 太疼了, 實在太疼了。
關星河閉了閉眼,從褲兜裏掏出一把小小的錐刀,在手臂內側劃了一刀。
鮮紅色的血珠争先恐後湧出來,那難以忍受的疼痛似乎終于消退了一點。
在劃第二刀的時候,他握着錐刀的手突然頓了頓, 最終轉了個方向。
夜已深,屋子內的哭聲漸漸弱下來。
整個村莊的燈火一點點湮滅,間或一兩聲狗叫遠遠傳來,引起田間陣陣蛙鳴。
關星河在屋外守了半夜,到底還是不放心。
屋內的門半掩着,借着今夜明亮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前堂空無一人。
關星河猶豫了下,最終擔憂的心情占據了上風。
就看一眼,他想,看到人好好的,他就重新去屋外守着。
關星河放輕了手腳在屋子裏找了一圈,最後在顧爺爺顧奶奶的房間裏看到了窩在床腳的顧安寧。
她的懷裏抱着冰冷的相框,眼角還殘留着斑駁的淚漬,她小小的一只縮成團,靠在顧奶奶常睡的那張床的床腳上。
關星河只覺得有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抓着他的心髒,有一瞬間甚至喘不上氣來。
他站在門口愣愣看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反應過來不能任人在地上窩着睡一夜。
應該是哭的狠了,顧安寧看起來睡的很沉,連關星河走到她身邊蹲下伸手抱她都沒有醒來。
怕把人吵醒,關星河的動作放的很輕很小心,直到把人完全抱在懷裏他才發現不對勁——
顧安寧身上的溫度太高了,連噴灑在他頸邊的呼吸都熱的不正常。
關星河心裏一急,摟着她的肩膀輕聲喚道:“安寧,安寧你醒醒。”
安寧嘴裏吐出幾句低不可聞的呓語,卻始終沒有醒來的意思。
關星河手忙腳亂的一邊找衣服給她披上,一邊抱着人匆匆往外走。
此時夜已深,安坪村山路艱難,關星海又因為公司有急事回了晉城,關星河抱着人有一瞬間的茫然。
腳邊大黃突然“汪汪”大叫起來,關星河一擡頭,看到了一個絕不應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人。
“吳教授?”關星河還記得這個有過一面之緣的A大教授,卻怎麽也想不通這人為何會在深更半夜出現在顧家門口。
吳帆卻沒有看他,他的目光直直落在顧安寧身上,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焦急:“安寧怎麽了?”說完往前一步對着關星河伸出手,“我來抱她吧,我的車就停在村口,她這樣得趕緊去醫院才行。”
關星河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抱着顧安寧的手緊了緊。
“我、我沒有惡意。”吳帆心裏焦急,可一時半會卻也解釋不清楚自己的來意,“不管怎麽說,先送安寧去醫院吧。”
這話說在了關星河的心口上,此時夜深人靜确實不好找車,他略一猶豫,還是抱着顧安寧坐上車後座。
一路無話,車子停在距離最近的縣醫院門口。
不知是不是關星河的錯覺,顧安寧額頭上的溫度越來越高,關星河叫她也不應,因為難受眉頭皺成一團,臉頰燒的發紅,懷裏還死死抱着那個相框不肯松手。
關星河繃緊了神經,吓得心髒隐隐發麻,車子還沒停穩就推開車門急匆匆往醫院裏跑。
這一晚對顧安寧來說過得同樣煎熬。
她這一天先是經歷了四個半小時的高強度考試,驟然得知噩耗心神俱驚,熬了十個小時的飛機滴水未進,之後又是恨不得嘔出血來兩場痛哭,生生榨幹了她的最後一點心力。
在羅馬尼亞一直拖拖拉拉未好全的虛弱連帶着大悲大哭之後的疲憊一直爆發出來,高熱燒的她腦子昏昏沉沉,意識漂浮在虛空之中,一會兒看到奶奶給年幼的自己梳頭,一會兒又看到爺爺站在病床邊,對着奶奶輕聲道:“要不,就不養這孩子了。”
顧安寧從恍惚的意識中艱難扒拉出一段落灰的記憶。
是了,爺爺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一直不喜歡她的。
那還是金家嬸嬸有次說漏了嘴,說顧安寧當年被撿到的時候病蔫蔫的瘦的厲害,村裏好多人都說撿了個別人家養不活的病孩子,最後怕是立不住到頭來一場空。
顧安寧小時候當真是多災多病,最嚴重的時候連醫生都搖過頭。顧奶奶心疼的厲害,突然有一天她不知從哪裏聽說北村那邊的山裏有座廟靈驗的很,于是不顧顧爺爺的阻止執意帶着豆丁點大的小安寧上了山。
誰也不知道顧奶奶到底在那座廟裏求了什麽,只知道自此以後,小安寧的身體真的慢慢好起來,她像天下所有活潑好動的孩子一樣,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長大。
只是與此同時,原本身體硬朗的顧奶奶卻多病多難起來,因此從安寧記事起,她奶奶十日裏有五日都在吃藥,跑醫院住院更是家常便飯。
金嬸曾有一回聽到顧爺爺和顧奶奶在吵架。
那時顧奶奶剛動完一個小手術,顧爺爺覺得這個孩子折了顧奶奶的福氣,執意要送走小安寧……
這事情到最後是如何解決的金嬸也不知情,但無外乎是顧奶奶執意堅持要養這個孩子。
奇怪的是顧安寧覺得自己明明應該是知道這其中內情的。
可這麽多年來她卻從來沒有想起來過,她以為奶奶身體一向來就不好,她以為爺爺就只是單純的不喜歡自己……
整個腦袋疼的像是要從中劈裂開來,顧安寧的意識在無邊際的回憶裏浮浮沉沉,等再一次費力睜開眼時,窗外已是日頭高挂。
熟悉的白床白被白牆壁,還有手上紮着針的輸液管。
顧安寧有一瞬間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直到她的目光落在枕頭邊上那個相框。
噩夢般的記憶瞬間回籠,她眼睛脹痛着,再一次無意識的流出眼淚。
“你這孩子……”熟悉的聲音在床邊響起,一直修長的手伸過來輕輕替她拭去眼淚,“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嚴阿姨。”顧安寧直愣愣盯着眼前的人,無意識又叫了一遍,“嚴阿姨。”
嚴一素被她這嘶啞的聲音叫的心裏一酸,一邊伸手将她扶坐起來,一邊示意一旁的關星河将青菜肉糜粥端過來:“你這燒了一夜才剛退了燒,先喝點粥墊墊肚子,不管怎麽說,你自己的身體是最重要的。”
顧安寧手拿湯匙不停攪弄着面前的熱粥,她腦袋嗡嗡疼的厲害,思路卻一點一點重新清晰起來。
“嚴阿姨,3月份的那一場手術……”顧安寧低着頭盯着粥裏冒頭漂浮的青菜,啞着嗓子開口道,“那一場所有人都告訴我很順利、很成功的手術,到底是怎麽回事?”
嚴一素在心裏長長嘆了一口氣,溫聲道:“你先把粥喝了,之後所有的事情我都會一一告訴你。”
顧安寧硬逼着自己吞下整碗粥,然後擡起頭來,用那一雙紅腫凄慘的安靜地看着眼前的人。
“沒有手術。”嚴一素避開她的目光,微微偏頭道,“至始至終都沒有那一場手術。”
這話還要從兩年前說起,當時嚴一素幾經周轉,終于找到了當年那個救了她兒子一命的姑娘。
那一年顧安寧初三,在尋常孩子還在為中考發愁的年紀,她差一點就為了一筆錢走上歧路。
一筆救命錢。
嚴一素很快就調查清楚了所有事情,她知道顧奶奶病重急需動手術,也知道這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瘋了一樣想要籌得手術費。
嚴一素根本不差錢,自然也不可能眼睜睜看着有恩于自己兒子的孩子被逼上歧路。只不過當年綁架案的真相未明,嚴一素不想把此事放到明面上,因此選擇出面與顧安寧的學校溝通,表示自己願意資助一名品學兼優的貧困生。
常年穩居第一的顧安寧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那個被資助的學生。
嚴一素原本是打算給一筆資助費以解顧家的燃眉之急,但她沒想到在她開口前,顧安寧率先提出向她借錢,并工工整整寫好了借條。
她順水推舟給了那筆錢,并因此被顧安寧在心裏奉為恩人感恩戴德。
“所以你實在沒必要感激我。”嚴一素終于将這一句在心裏藏了許久的話明明白白講出來,“我當年之所以幫你,是因為你救過星河。”
顧安寧微微搖頭:“我想知道奶奶手術的事。”
嚴一素的眼神裏帶了一些微微的不忍,她盡量放軟了嗓音輕聲道:“你還記得兩年前顧奶奶的那場手術嗎?你記不記得手術風險有多大嗎?或者說,在動手術前,你奶奶有沒有和你說過她的病情?”
顧安寧像是一下子被這兩個問題問蒙了:“風、風險?”
“你還記得什麽?在你的記憶裏,是不是只要湊齊了手術費,顧奶奶動完手術就會沒事?”
顧安寧聲音艱澀:“不是這樣嗎?”
“事實上當年手術的成功率只有三成,更重要的是,即使手術成功,術後的後遺症也會漸漸拖垮老人的身體。”
“什、什麽?”
“安寧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爺爺奶奶已經決定不做手術而采用保守治療,手術風險太大,而保守治療至少能保證你奶奶還有一年。”嚴一素頓了頓,緩聲道,“而這些,你爺爺奶奶都曾告知于你。”
“不可能!”顧安寧厲聲否認,“不可能,沒有人告訴過我,我、我從來沒有……”
大腦裏混沌沌的疼痛化作尖銳的長針,又像是萬千細小的□□同時在腦海裏炸開,顧安寧死死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拼命回憶,咬牙啞聲道:“我不知道,我、我記不得了……”
她這模樣實在讓人揪心,關星河最先受不了,跨步攔在兩人之間:“不要說了。”
嚴一素也不忍心,顧安寧卻咬着唇推開攔在身前的人:“不,嚴阿姨你繼續說。”
話既已至此,就算此刻打住,以顧安寧的心思,也早晚都能猜到,況且長痛不如短痛,嚴一素一狠心,幹脆将剩下的話一并說了。
“當初你知道你奶奶的病情後便崩潰大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差點脫水。當是奶奶縱然心疼卻也沒有多想,不料次日你醒來後卻仿佛完全忘了前一日之事,只一心一意想要為你奶奶籌集手術費。”
“後來我問過心裏醫生,應當是你心裏太過害怕和抗拒顧奶奶重病甚至可能要離你而去這件事,所以潛意識催眠了自己,讓自己相信顧奶奶只是生病了,只要動完手術就能重新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你爺爺奶奶自然也發現了你的不對勁,原本想着家裏也湊不夠手術費,他們怕刺激到你,便沒有再堅持糾正你的想法。”
“巧的是我剛好在在那時找到了你,那筆手術費借由那張借條,到了顧家手裏。”
“顧奶奶曾說,你捧着那筆錢到她面前的時候眼睛實在太亮,亮到讓她以為你捧得不是一沓錢,而是你生命裏沉重又唯一的希望。”
“她怕她不接住那點希望,你眼裏的最後的那點光就會滅掉了。”
“因此她同意了手術,賭了那三成的幾率。”
“萬幸的是她賭贏了,而不幸的是,用命贏來的時光并不算太長。”
顧安寧閉了閉眼,不用嚴一素繼續說,自己将後面的話接了下去:“所以說根本沒有第二場救命的手術,這一切都是我看着日漸衰弱的奶奶,給自己編織出來的又一個虛幻的謊言。”
“我再一次故技重施,拼命暗示自己,讓自己相信只要湊足那一筆高昂的手術費,就可以再一次讓奶奶康健。”
“我因此又沒心沒肺過了兩年,沒心沒肺,過了兩年。”
“鴕鳥、懦夫、自欺欺人,太可笑了,我真的是,太可笑了。”
顧安寧的喉嚨口全是鐵鏽的味道,她疼得整個人都麻木了,冷冷的語調像是在說什麽不想幹的人和事:“根本就沒有什麽手術,那不過是你們一起聯合起來陪我演了一場大戲。爺爺,奶奶,醫生,護士,嚴阿姨,關星河,甚至遠在A市的張老師……一場大戲,我竟然還要讓重病的奶奶勞心勞力演一場戲來照顧我這嬌貴的玻璃心,呵,我可真是金貴啊……”
嚴一素偏過頭不忍再聽她誅己心的言語。
去年年底顧安寧國賽第一和保送A大的獎學金分量都不輕,再加上財大氣粗的三中獎勵的錢,手術費不足這個理由實在說不過去了。
那時嚴一素恰好去安坪村,顧奶奶實在無法,才将這一切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告訴于她。
顧奶奶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一清二楚,她知道到自己餘下的時間不算太多了,而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她這個一手養大、生了執念的小孫女。
她根本不敢想象她的安安親眼看着自己一點點枯萎死亡的模樣。
那樣會逼瘋這個孩子的,顧奶奶知道的很清楚。
而動手術這一場戲正是嚴一素一手導的。
醫院的醫生護士是她出面打通的關系,遠在A市的張啓明是她打電話聯絡,就連要将一切告知顧安寧的關星河也是她細細告知了原委勸了下來。
“安寧,你要知道,你奶奶只想你好好的。”嚴一素輕輕拍了拍顧安寧的手背,柔聲道,“她瞞着你也好,不想讓你眼睜睜看着她離開也好,都只是怕你接受不了,她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怕我接受不了?”顧安寧眼神茫然地望着床頭邊的相框,喃喃道,“那現在呢,奶奶你既如此心疼我,那現在就不擔心我接受不了嗎?”
“安寧,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嚴一素轉頭往門外瞥了一眼,“你的親生父親,過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