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要說血緣這種玄妙的東西, 就像是一根在冥冥中牽扯着彼此的細線,未察覺時渾然不覺, 只有等到知曉一切回過頭時,才隐隐察覺命運早就在暗中提前寫好了相遇的劇本。

顧安寧在A大待了小半年,和同為國家隊的五個同齡人相處的不鹹不淡,卻意外的相差七歲的吳書書身為投緣。

那時誰又能想到, 這兩個同樣天賦異禀的孩子, 竟然是血脈相連的親生姐妹。

吳書書不知其中曲折複雜的內情,她高興爸爸終于得償所願,更高興這個自己喜歡的顧姐姐變成了親姐姐, 于是眨巴着圓溜溜的大眼睛去拉顧安寧的手。

顧安寧下意識側身避了一下, 吳書書像是沒料到她這個動作,癟了癟嘴目露委屈。

“我有些餓了。”

顧安寧繞過她在飯桌前坐下, 端起碗扒拉了兩口米飯。

飯桌上安靜下來,吳帆坐在她對面安靜地看她吃飯, 等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才斟酌着開口道:“安寧,能不能聊一聊?”

顧安寧偏頭去看桌側的顧爺爺。

“我昨日便說了, 一切都随你。”

顧安寧收拾了桌上的碗筷, 擦了擦手重新坐回到桌前。

吳帆從随身的包裏掏出一份文件遞過去,顧安寧伸手接過,打開,正是一份DNA親子鑒定。

“在機場的那日,書書看到了你左耳後的那一粒紅痣。”吳帆看着顧安寧還算平靜的臉色, 說話的語調很是小心,“十六年前我的女兒丢了,我找了整整十六年,而她左耳一模一樣的位置上,也有一粒紅痣。”

顧安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跟。

那位置生的隐蔽,若非今天吳帆提起,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耳後竟然有這樣一粒痣。

“當初在江城見到你我便覺得有些面善,現在想來,你和你祖母長得像,尤其是這一雙圓鹿眼,幾乎一模一樣。十七歲的年紀,數學天賦好,又長着那樣一雙眼睛,我很自然移了情,這才動了主動收你做我學生的念頭。只是我到底沒敢往這方面深想,不曾想真的是、真的是……”

吳帆說到這裏差點控制不住滿腔酸軟的情緒。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啊,天可見憐,他的女兒還活着,還好端端活着。

和吳帆激動的情緒不同,顧安寧神色平靜,她低頭翻看着手中的親子鑒定報告,開口問道:“吳教授何時做的鑒定?又是用什麽做的鑒定?”

吳帆聽到他的稱呼有一瞬間的失落,但很快打起精神解釋道:“那日在機場裏書書看到了你的痣,我心裏焦急,可你已登上飛機遠赴國外,之後又是IMO大賽,我實在等不及,就找人從你宿舍的枕頭上取了一根頭發。”

顧安寧沒對此做出任何評價,吳帆卻急急忙忙道:“抱歉安寧,我不應該擅自進你的宿舍,但這份報告絕對是真的,我真的是你的爸……”

“吳教授。”顧安寧開口打斷吳帆的話,“若這一切真如你所說,那冒昧問一下,您的妻子……”

吳帆聽她這話就知道她已經信了大半,現在是要問她的母親了。

“我的……你媽媽她,在你走丢兩年後,因為車禍意外過世了。”

吳帆知道這兩日顧安寧所受打擊不小,顧奶奶重病過世,顧爺爺欲飲農藥,他本不想那麽快就将她親生母親已不再人世的消息告訴她,只是此時顧安寧态度不明,吳帆實在不敢再拿話糊弄于她。

“至、至于我現在的妻子,她姓于,是做生物醫藥的,最近正在米國出差,所以這一次沒有一起過來。”

這話不用吳帆細說,顧安寧自然能理解。

丈夫與死去前妻的女兒,在走丢了十六年後重新被找回,這些事情于情于理其實都和這位于女士沒有太大的幹系。

顧安寧連提到自己親生父母的時候都沒有太大波動,更不用提這樣一個便宜繼母了。

她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經差不多了,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

“當年我是怎麽被拐的?”

這話問的吳帆瞳孔一縮,眼裏不自覺流露出悔恨愧疚的情緒。

“當年我和你母親是意外有的你,你母親那時的研究正到了關鍵時候,我也因為論文到了最核心的一步而經常不在家。”

“那時我們都太年輕了,根本不知道為人父母到底意味着怎樣的責任。”

“你母親出月子後就回了實驗室,我也忙于論文,照顧你的是一個和她同鄉的保姆。”

“你一歲多時,她像往日一樣帶你去公園玩,因為顧着和熟人說話,等回過神來你已不見蹤影。”

“她自知闖了大禍,一沒報警二沒通知我們,直接從A市消失逃之夭夭。”

“而我們,我和你的母親,我們甚至是在兩日後,在兩日後回家,才發現你出了事……”

那時的吳帆夫妻差點急瘋了。

他們兩平日裏一個埋頭科研一個沉迷學術,直到自己的親生女兒出了事後,才終于意識到他們為人父母,究竟失職到了何種地步。

整整兩日,足夠那幫拐子帶着一個一歲多的孩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此後十六年,吳帆甚至不知道這個他虧欠良多的女兒是不是還活在世上,是不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遭受磋磨,艱難求生。

“對不起安寧,對不起……”

吳帆聲音哽咽,在這一刻他甚至不敢去看顧安寧的眼睛,他怕在裏面看到怨恨與不忿,更怕在裏面看到波瀾無驚的一潭死水。

吳書書在來之前其實已經知曉了大概。

她自幼聰慧過人,吳帆因着大女兒的事情,對她可謂是親自帶在身邊養大,找人這事也從未瞞過她。她知道自己有一個同父異母自幼走丢的親姐姐,也知道這是她爸爸心裏無法愈合的傷疤。

“姐姐。”吳書書蹭到顧安寧身邊坐下,試探着伸手去抱她的胳膊,“姐姐你不想認書書這個妹妹嗎?”

吳書書人小鬼大,平日裏絕不會用“書書”這種小孩子似的自稱,此時卻是刻意在撒嬌了。

顧安寧這一回沒有再将胳膊抽回來,她就保持着這樣別扭的姿勢,冷冷清清道:“吳教授無須如此,今日這場談話,至少解了我心中不少疑惑。”

吳帆像是預料到顧安寧接下來的話,語調裏不自覺帶了一點顫音:“安寧。”

“吳教授,坦白和您說,我并無意改變現在的生活。當年的事情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了,我現在有家,有爺爺奶奶。”

顧安寧的眼神從長條櫃上的相框上掃過,語氣正色:“您也重新有了家,有妻子,有女兒,維持現狀對大家都好。”

“現在您知道我還活着,活的好好的,所以對于當年之事,您也不必太過憂懷。”

“若有機會,我會到……到墓前祭拜。”

“至于剩下的,就這樣吧。”

這場談話到這裏就結束了。

顧安寧的意思很清楚,她相信吳帆說的所有話,但是卻并不為所動。

就連顧爺爺也沒想到,顧安寧明明将家人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她甚至會因為害怕顧奶奶病重離開自己而硬生生催眠自己,可在對待親生父母這件事情上,她卻冷漠的不像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

要說昨日在病房裏的那一番話還有顧安寧半威脅半懇求顧爺爺的原因在,那現在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顧安寧是真心實意的,不想讓眼前這個親生父親打亂自己的生活。

吳帆不敢逼她太過,他勉強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拉着吳書書的手和顧爺爺告辭。

顧安寧起身送他們到門口,離開前吳帆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

“安寧,這麽多年來,你可曾想到過你的親生父母?”吳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這樣一句話,可是他看着從頭到尾冷靜到甚至有些冷淡的顧安寧,還是帶着一點點微弱的希望問道,“你會不會偶爾也會想一想,想想自己的父母是個怎樣的人?”

顧安寧站在顧家小院的門口,夏日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模糊了她所有的表情。

“想過一次。”顧安寧的聲音很輕,輕的仿佛稍不注意就會融化在盛夏的烈陽下,“在兩年前奶奶病重的時候,那是我唯一一次想到自己的父母。”

“我那時太害怕了,我想盡了所有能想辦法,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可還是不行,只要一想到奶奶日漸消瘦的模樣,我就害怕的不得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想到我的父母,想他們能像神兵天降,想他們無所不能,想他們能治好奶奶。”

“因為我實在無可求之人了,所以放縱自己想了一想。”

可惜的她也只是想了想,而她想的人也并沒有從天而降,也沒有人将她從無窮無盡的惶恐和害怕中拯救出來。

最後的最後,是她自己封閉了那段讓她絕望的片段。

她潛意識裏的自我保護意識跳出來,自欺欺人,自我催眠。

自那以後,她再沒想起過自己的父母。

一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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