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顧安寧這段時間內受到的驚吓太多, 現在聽到自己親生父親的消息竟然也沒覺得有多震驚。
嚴一素摸不準她的态度,猶豫着開口問道:“安寧, 你想見見他嗎?”
顧安寧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過來問了另一個問題:“他是什麽時候過來的?他見過我爺爺奶奶嗎?”
嚴一素一愣:“大概是三天前吧,那時你奶奶剛走不久,家裏還在辦白事, 是你爺爺見的他。”
顧安寧聞言微微點頭, 然後毫不猶豫道:“我不想見他,也不想知道他是誰。”說着她直接伸手扯下了手腕上的針頭,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輸液管裏的透明液體順着懸在半空針頭一滴一滴落下來, 豔紅色的血珠子順着針尖口一點點爬出來, 凝固在隐隐可以看到青色血管的腕間。
“安寧你幹什麽?”嚴一素眼看着她下床一個踉跄,下意識伸手一把扶住她, “都流血了。”
“我沒事,我有話要和爺爺說。”
別看顧安寧平日裏笑眯眯的極好說話, 但真要拗起來當真是誰也攔不住她。
門外吳帆正依靠在走廊的牆上,見顧安寧出來下意識繃緊了身子。
他站在病房外一整夜沒有合眼,這會兒眼裏布滿血絲, 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子, 和平日裏風度翩翩的教授模樣相去甚遠。
“安寧。”吳帆顯然沒有想到會如此快和她碰面,下意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架,聲音難掩局促,“安寧,我……”
顧安寧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過, 仿佛根本沒有看到這樣一個大活人。
吳帆把握不準她知道多少,心裏頭矛盾又糾結。
若安寧還不知道他的身份,以這半年來在學術上交流的師生情誼,安寧絕不至于無禮到對他視若無睹。
但若是安寧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那這樣的态度是不是意味着……
“安寧,我們可以聊一聊嗎?”
顧安寧似乎沒有聽見這一句話,寬大的病號服在轉身的時候輕輕擺起一個衣角,很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顧爺爺的病房離得不遠,顧安寧推門進去的時候,顧爺爺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出院。
他聽到聲響轉頭,正看到顧安寧身上穿着空蕩蕩的病號服,紅腫虛浮的金魚眼搭配着蒼白幹癟的嘴唇,整一個憔悴虛弱的模樣。
“爺爺,我過來是想和你說,那個說是我親生父親的人,我不會見他,不會認他,更加不會和他一起生活。”
顧安寧說話的時候嗓子刺啦刺啦的疼,像是喉嚨裏長了一把小小的鋸子,随着她說話的起伏一下一下嵌進血肉裏。
“我只有爺爺奶奶,沒有父母,我也永永遠遠只有一個家,就在安坪村525號。”
“奶奶走了,我的家塌了一半。如果爺爺你也不要我了……”顧安寧說到這到底還是帶上了壓抑不住的哭腔,“如果你也不要我了,那我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家了,我沒有家了。”
顧爺爺萬沒料到顧安寧會突然跑過來說這樣一番話,他不知道這個執拗的孩子又鑽了什麽牛角尖,但到底這是顧奶奶寵了這麽多年的心肝寶貝,顧爺爺停下手中的事情轉頭開口道:“我見過那人了,是個大學裏的教授,找了你十六年。和我之前想的不一樣,當年你不是因為重病所以被你父母扔在路邊,而是被人拐了,從A市一路被帶到晉城,最後輾轉流落到安坪村。”
顧安寧也沒想到顧爺爺會和她說這些,只拼命搖頭道:“我不關心這些,也不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
顧爺爺似是沒聽到她的話,自顧自繼續道:“我活了這麽些年,自認看人也有幾分準頭。你自幼被拐,遠離父母生死不知,那人心裏對你有愧,必不會虧待于你。”
“我不!”顧安寧仰頭死死盯着難得有耐心和她說了這麽長一場段話的顧爺爺,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沒有父母!”
顧爺爺微微嘆了一口氣。
眼前的這個孩子被撿回顧家的時候比熱水瓶大不了多少,而今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
她早熟聰慧,從小到大都沒讓他們操過什麽心,反倒小小年紀就懂事的操持家務,還想盡辦法為家裏補貼家用。
如果不是兩年前顧奶奶重病的事,誰也不知道她的心裏藏了多麽深切的惶恐和害怕。
顧爺爺似乎想擡手摸一摸她的腦袋,手擡起,卻最終又放下了。
“你若是真不想認也随你,這些年你交給你奶奶的錢她都給你存下來了,粗粗一算也夠你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了。”
“今年你十七了,再有一年你就成年了,是個真正的大人了。”
“你從小就聰明,又是個有主意。你奶奶心疼你,總覺得一個錯眼你就會在外面被人欺負了。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個會讓自己受委屈的性子,有嚴董看護着,也不至于讓你吃了虧去。”
“你奶奶不放心你,我卻沒什麽好不放心的。”
“想認你的親生父母也好,不想認也随你自己的心意,總歸是你自己的活法。”
這話裏不詳的意味實在太重。
這麽多年顧安寧哪裏聽到過顧爺爺這般溫和的語氣,只是這溫和的過了頭,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交代後事。
顧安寧昨日哭的狠了,這會兒縱然眼睛已經紅的像是抹了辣椒,卻依舊死死忍着沒掉下一滴眼淚。
她沒再開口,只是絕不肯再回自己的病房,就這樣跟在顧爺爺身後,跟在他身後一步步重新回了安坪村。
嚴一素和關星河沒等到顧安寧回去,等找到顧家才發現她搬了個小板凳,撐着搖搖欲墜的小身板守在顧爺爺的房門口。
“安寧,安寧你怎麽坐在這兒?你剛退了燒,先回房間休息休息,啊?”
顧安寧搖晃着灌了鉛似的腦袋:“我不困。”
“不困也要去休息,生病的人本就身子虛,別一會兒又着了涼。”
顧安寧不啃聲了,只固執的搖着頭,整個人像是黏在了房門口,誰來勸都不好使。
嚴一素暗自道了一聲“作孽”,擡手敲了敲房門。
堂前再次安靜下來,這兩日一直如同一個隐形人般的關星河蹲下身子,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裏掏出兩個還熱乎的雞蛋,剝了殼放在顧安寧紅腫的眼睛上,順時針輕輕滾動。
顧安寧沒有反抗也沒有動作,她像是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布偶娃娃,乖巧而安靜。
關星河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揉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放緩了語調低聲道:“安寧,你去房間休息一會兒好不好,這裏,我會替你守着。”
顧安寧的眼睛紅腫的厲害,縱使用熱雞蛋揉了好一會兒也依舊艱澀不堪。
她像是沒反應過來這句太過溫柔的話,費勁的眨了眨眼睛。
關星河耐心很好,微微擡頭又将這話重複了一遍:“我在這裏守着顧爺爺,你去休息一會兒好不好?不會出事的,我保證,不會有事的。”
他知道顧安寧在擔心什麽,卻不知道如何才能撫平這種擔憂。
他眼睜睜看着他的小太陽被成片的烏雲遮掩了光亮,風霜雨雪冰凍了她最後一點點溫度,卻無能為力,不知所措。
這樣的無力感像是一把烈火,幾乎要把他整個人焚燒成灰。
在這樣一片灼人的熊熊業火中,顧安寧終于開口了。
“關星河。”她說,“你說,這個噩夢怎麽長呢?”
關星河被她這話說的心中大痛,只能蒼白而無力地安慰道:“會過去的,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這一晚關星河到底沒能将人勸回去。
嚴一素不知道在屋內和顧爺爺談了什麽,她出來的時候只叮囑了兩句,便匆匆離開了顧家。
顧安寧硬生生撐了一夜,天光大亮的時候,顧爺爺終于打開房門,硬邦邦丢下一句“去睡覺”,便進了廚房生活做飯。
早已經到了極限的顧安寧聽到這話像是終于聽到了想要的保證,一口氣松下來,骨子裏密密麻麻的酸疼重新一股腦湧上來。
她想起身,奈何蹲坐了一夜,腿腳早已發麻無力。
關星河适時扶了她一把,将人領回房間安頓好,又替她掖好被子,輕聲道:“睡吧。”
“你也去休息。”顧安寧看着眼前消瘦蒼白的人,終于開口道,“我沒事,你不要擔心了。”
這一覺睡得沉,顧安寧醒來時聽到屋外有隐隐的說話聲,熟悉的飯菜香味兒順着門縫一點一點鑽進來,還未完全清醒的腦袋一個激靈,她連鞋子也沒來得及穿,光着腳噌噌跑出去。
她這一下動靜不小,堂內的幾人同時轉頭望過來。
顧安寧眼裏的那一點微薄的光亮再一次熄滅。
“既然醒了就過來吃飯吧。”顧爺爺進廚房盛了兩碗飯,一碗放在長條櫃上的照片前,一碗擱在顧安寧手邊。
顧安寧卻是看着和找個屋子格格不入的另兩個人沒有動作。
“顧姐姐。”穿着米白色連衣裙的吳書書往前走了一小步,微微仰頭,脆生生喚道,“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 虐完了虐完了,小天使們可以放心繼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