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修羅場
凝霜并不知蕭易成能讀心的事,以為他成日家窺伺自己,才能對自己的行蹤掌握得一清二楚——雖不知蕭易成動機若何,可遇見這樣陰魂不散的人物,凝霜自然難有好脾氣,臉色早就沉下來,真真是豔如桃李、冷若霜雪。
蕭易成瞧見小姑娘氣咻咻俏生生的臉蛋,心情反倒大好,愈發火上添油,“車帷狹小,我就不擠進去了,還是在前邊開路罷。”
凝霜心道也沒人請你一道乘車呀,不過蕭易成的弱症滿京城都知道,他若一定要裝病,自己似乎也沒法子——如此說來,蕭易成倒真稱得上寬宏大量了,呸!
程遲被晾了半天,此時才終于回過神來,試探道:“這位是……”
雖然從凝霜方才的稱呼上,他已模糊猜測是承恩公府的那位,不過那位蕭世子據說是極冷淡寡言的人物,這位蕭世子怎這般的……諧趣,瞧兩人方才的談話,簡直就跟打情罵俏一般。
蕭易成恢複那張一絲不茍的臉,穩穩伸出手去,“在下承恩公府蕭氏,在家中排行第二,程兄喚我二郎即可。”
程遲摒去腦中那點不愉快的念頭,亦伸手用力回握,口中道:“不敢當,不敢當。”
就算蕭世子舉動真有着什麽不妥的地方,也不是他能置喙的,早就聽聞京城居大不易,程遲還未正式在京中立足,自然不敢拿大。只是,這蕭世子的言行舉止總有些怪怪的,适才那番介紹,倒好像他是傅家的親眷,自己不過是個外人——他哪來的自信?
凝霜早就放下簾子,将硝煙隔絕在外。她怕程遲太過老實,受了人家的欺負——雖說憑蕭易成的本事,受了欺負也未必看得出來,可程遲難得上京一趟,凝霜自不能讓他在自己眼皮子受辱,當下陰沉着臉道,“快走吧,太陽都要下山了。”
程遲恍若得了玉旨綸音,忙命車夫啓程。
蕭易成則淡淡一笑,踢了踢馬腹,牢牢跟在馬車之後,雖說再見不到裏頭人粉面含春的嬌俏模樣,可單是傾聽傅凝霜在心底怎麽編排他的,蕭易成便覺得十分有趣。
淮安瞧見自家主子臉上那抹神秘莫測的微笑,深覺自己有必要去求張驅鬼符——這何止是撞了邪,簡直和鬼上身無異了。
等馬車在一家坐北朝南的鋪面跟前停駐,凝霜才收拾起一臉怒容,袅袅婷婷地走下馬車。擡眼望去,是一間三進的大房子,比她爹娘所住的那個院落都差不多了,牆上挂着牛角雕弓、法螺號角,兩邊則是整整齊齊的紫檀木書案,裏頭文房四寶、竹笛管簫,乃至香囊字畫應有盡有,且看着便似價值不菲之物,可見蕭家的財力多麽雄厚,京城泰半的好東西,怕是都能在這間鋪子裏找到——這還只是其中一間而已。
蕭易成見她臉上顯出震撼之色,不禁有些微微自得,遂欣然上前,看着她捧起的一方硯臺道:“這是洞庭湖出産的端硯,質地堅實,色如墨玉,是難得的上品。”
凝霜手上一滑,險些将東西給摔了,虧得她眼疾手快給接住,乖乖,真摔了她可賠不起。
蕭易成臉上卻罕有的顯出溫柔之色,“無妨,這鋪子的東西你若有瞧上的,只管拿去,賬面上寫我的名字就行。”
凝霜半點不信,說得好聽,她可不想有什麽把柄落在蕭易成手裏;別說這幾間鋪子目前還是由傅三老爺代為管理,便真是她的,凝霜也覺得肉疼。
未免發生什麽意外,凝霜覺得自己還是老老實實看賬本為好,這也是她本來的目的。
蕭易成并不藏私,二話不說就命人将管事請來,那人聽說是傅二小姐前來查賬,原想好好給她個下馬威,誰知蕭世子也在,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廢話也不敢多說了,恭恭敬敬地捧着賬冊出來。
阮氏雖不管家,每常得閑也會教女兒一些持家之術,有備無患。且凝霜到底是傅三老爺生的,自小耳濡目染,詩書雖不大通,對于賬本上的數字卻異常敏感,當下便聚精會神地翻閱起來。
蕭易成屈肘倚着櫃臺,噙笑望着身側,神情隐約還有幾分寵溺。管事看在眼裏,愈發覺得這位傅二小姐不能小觑,沒準以後還得喚她一聲夫人呢。
他決定日後遇見傅家人要加倍客氣。
凝霜正看賬看得起勁,冷不防聽見一聲驚喜的呼喚,“傅姑娘!”
原來是步貴妃的遠親張瑞千,那日在禦花園一見之後便難以忘懷,回去輾轉打聽沁芳苑那位衣着鮮豔的姑娘是誰——極容易便查明了,根本也就傅二姑娘一人愛穿紅的。
凝霜對他雖無绮念,可瞧見張瑞千那張喜氣洋洋的圓臉,心情總是高興的,當下便自來熟的招呼道:“張公子來了,真是稀客!”
張瑞千見她居然能叫出自己的姓氏,愈發喜上眉梢,興奮得一雙手不知該往哪兒藏,臉上的肉都哆嗦起來,又紅又亮,像燒好的東坡肉。
蕭易成皺起眉頭,不露聲色的橫在兩人中間,“瑞千兄有何貴幹?”
張瑞千當然是認得他的,一身白衣,又帶病容,又是這樣精致的好相貌,除了承恩公世子還能有誰?雖說宮中步貴妃同蕭皇後不對付,不過張瑞千對蕭家人卻沒多少敵意,本來麽,步氏一族出身寒微,若非因着步貴妃的緣故,哪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到京城這寸土寸金的地方來安家?他很應該知足。
于是張瑞千畢恭畢敬的伸出手去,面上笑容愈發憨厚喜悅,“世子擡愛,草民實不敢當。”
蕭易成暗道這人看着老實,其實也頗狡猾,這是故意在傅凝霜面前扮老好人麽?他不願顯得過于苛刻,便只淡淡嗯了聲,複問道:“瑞千兄想買什麽?”
“麻煩給我包些松煙墨。”張瑞千說道,目光卻戀戀不舍望着傅凝霜,仿佛黏住了一般。
凝霜專心致志工作,并未發覺他的注視,自然也未露出絲毫不快。
蕭易成卻已十分不快,迅速命人從庫房取了些松煙墨出來,便要将張瑞千趕走。
張瑞千未能引來佳人側目,只能遺憾地跨過門檻,準備回家去。
凝霜翻完半本賬簿,惬意地伸了個懶腰,瞧見張瑞千在那裏逡巡徘徊,此時才發覺自己有失待客之道,遂多嘴招呼一句,“張公子要走了嗎?”
張瑞千面上的驚喜一閃而過,繼而點頭道:“嗯,我住在鹿角巷,來回一趟頗為費時。”
凝霜笑道:“不是有個伺候你的老媽子嗎,怎麽不讓她為代勞?”
還記得蕭易成說張瑞千克扣月錢的話,可是也不至于小氣至此,連買趟東西都愛惜小費吧?
張瑞千面上懵懵懂懂,“什麽老媽子?我只有一個書僮,今日家去了……”
蕭易成及時察覺不對,連忙喝止,連推帶搡地将張瑞千送走,無奈凝霜已聽了個大概,當下默默地向蕭易成望去:不至于吧,連這麽一個老實人都要編排?
她認定蕭易成之前說給她的那些話都是謠言了。
蕭易成暗暗叫苦,面上卻故作鎮定,輕咳了咳道:“許是那老媽子已被辭退,另雇了個書僮吧。”
凝霜決定,今後他說的話都得打個折扣,面上只是不信。
蕭易成急了,想拉着她的手臂辯解,在被瞪了一眼後,只得退後兩步,道:“也不純是造謠,張瑞千确實節儉,你只瞧他挑最便宜的松煙墨便知了。”
這回他學聰明了,知道用些好聽的字眼,卻還是暗暗給對手上眼藥,什麽節儉,不外乎就是小氣。
凝霜嘆道:“世子的苦心我已明了,只是,傅家并無與張家結親的念頭,世子爺可以放心了。”
張家畢竟是暴發戶,一般的清流世家都未必看得上,何況似傅家這樣沒落了又死要面子的老牌勳貴。對于張瑞千的心意,凝霜自深深感激,可她也明白,她嫁給誰都不會嫁給張瑞千的,好在,她對張瑞千也根本無意。
反正,她已經決定是程表哥了。
蕭易成本自寬慰,及至聽到後半段心聲,面上不禁勃然變色,幾乎要出言質問,好容易才按捺下了:他算是什麽人?那程遲卻是傅家的親眷,誰遠誰近,一目了然。
幸好,在正式交換庚帖之前,一切仍是未知之數。
凝霜看完了賬本,又在有疑問之處一一做上記號,這才大功告成,眼看天邊已染上淡淡晚霞,凝霜便打算回家去,誰知滿店裏搜尋一番,只是不見程遲蹤影。
程遲去哪兒了?
眼看凝霜投來疑惑目光,蕭易成心中好笑,面上卻是淡淡,“程兄來京中求學,我出于好意,為他介紹了歷山書院的古鶴先生,此刻已前去拜訪,想必得過幾個時辰才能回來。”
那歷山書院遠在城郊,怕是明日都未必能回呢!凝霜狠狠瞪了蕭易成一眼,難怪方才見他親親熱熱将程遲拉到一邊說話,還以為他轉性了,誰知卻轉着這般念頭,他分明是故意的!
蕭易成當然是故意的,不這樣做,哪能有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當下笑眯眯的道:“傅姑娘,不若讓在下送你回家,如何?”
凝霜對着這只狡猾的狐貍,着實無可奈何,她倒是想一腳将蕭易成踢開,可身在古代,女孩子孤身一人實在危險,尤其是在晚上,蕭易成雖不似正人君子,念在交情份上,想來還是可信賴的。
凝霜只得蔫頭巴腦點點頭。
回去的路上,蕭易成顯得安靜許多,雖還是時不時沒話找話,比起街上相會的那股熱鬧勁兒,卻顯得含蓄多了。
只是雖隔着簾子,凝霜仍能感到對方投來的灼熱視線,說不上是什麽感覺,只是熱辣辣的。她相信面前倘若有杯水,蕭易成都能一口将她吞下去,都不帶塞牙縫的。
蕭易成真個将皮水袋遞過來,“渴不渴?我這裏有些水。”
凝霜矜持的回答,“不用。”
“放心,是我沒碰過的。”蕭易成道。他素性喜潔,這方面比誰都注意。
凝霜想了想,到底不便拒絕這番好意,遂輕輕擡腕接過,略嘗了嘗,只覺口感甘甜無比,不知是哪裏汲來的山泉。
這一喝便停不下來,凝霜咕嘟咕嘟飲着,直去了小半袋,偶然側首,卻發覺蕭易成目不轉睛看着自己,比她看賬本子還認真些。
凝霜差點嗆着,忙別過頭去,小心撫了撫胸口。
蕭易成亦臉上微紅,竟覺得有些難為情:怎麽看失神了?跟登徒子一般。
可想起傅凝霜适才白皙的手背與嬌豔的紅唇,以及小口小口啜飲泉水的優美情态,蕭易成難免覺得喉嚨幹渴,心底亦微微發癢起來。
正心猿意馬間,忽見那女孩子稍稍揭開轎簾,定定凝望着他道:“蕭世子,您是不是喜歡我?”
蕭易成突覺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