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看人
傅凝婉還未發話,傅凝妙臉上卻先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慌亂來,嚷嚷道:“少來,你當哄傻子呢!大姐姐可不會被你三言兩語糊弄過去。”
傅凝婉終于察覺有些不對,淩厲地看了傅凝妙一眼,“三妹,二妹還未說怎麽查呢,你慌什麽?”
“我……”傅凝妙張口結舌,亦只能強撐着楚楚可憐道,“她一向詭計多端,我這不是怕大姐姐被人愚弄麽……”
“原來在你眼中,我是這樣蠢鈍之人,”傅凝婉冷笑,顯然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當事人并不舒服,“身為姊妹,你不思敦睦友好,反倒出言毀謗,這是傅家教你的體統麽?”
她對凝霜的态度反而略微好轉了些,“二妹,你有何主意,不妨道來。”
傅凝妙不敢說話了。
凝霜看了眼故作公正的傅凝婉,又看了眼噤若寒蟬的傅凝妙,方才盈盈一笑,“其實不難,大姐姐你也知道,那镯子并非新物,而是戴久的了。”
傅凝婉眼中出現一絲躲閃,她當然知道,那本不該是她的東西,不過是她冒領的,遂幹咳一聲,“有話直說便是,扯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凝霜也懶得賣關子,“且那镯子看着成色極好,其實不然,亦非赤金打造,而是玉質外表裹了銅粉,再鎏金而成,徒有其表而已。”
傅凝婉焉能聽不出這話裏的譏刺之意,無非指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由得漲紅了臉,卻又不便發作,只得別過頭去嗽了一聲。她對于凝霜的話并不疑心,想也知道,她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傅三老爺縱然慷慨,又怎會貿貿然給她這樣價值不菲的東西,多半是些仿冒品,用來哄孩子玩的。
傅凝婉略一思忖就明白過來,“你是說,那镯子經年累月,外漆難免有所脫落,誰要是偷了镯子,衣裳必然沾有金粉的微粒,只消一查便知。”
凝霜微笑,“大姐姐聰慧過人,遠非我所能及。”
傅凝婉情知對方并非真心恭維自己,聽了這話自然高興不起來,只漠然掃過院內衆人,“既如此,就各自将衣袖展開,以證清白吧。”
其餘人雖有些嘀咕,卻也乖乖聽話,唯獨傅凝妙面露遲疑,兩手背後輕輕搓着,顯見得不怎麽情願。
傅凝婉冷笑道:“三妹,你為何躲躲藏藏?”
“我……”傅凝妙的嘴唇不由哆嗦起來,有心說自己衣裳勾破了不能見人,卻又知曉這樣拙劣的謊話騙不過去,只能白着臉任人诘問。
事已至此,傅凝婉再無二話,“來人,去三姑娘房裏搜一搜。”
連衣裳都不用看了,傅凝妙心虛到這份上,不是她還能有誰?
須臾,便有大房的老媽子捧着一枚晶瑩剔透的玉镯出來,“大小姐請看。”
傅凝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訴自己一時鬼迷心竅——她長這麽大,還從來沒見過宮裏賞的東西,因聽說蕭皇後那枚镯子并非凡品,因起了偶然一觀的念頭,原打算兩三日之後便還回去的,誰知傅凝婉天天命人擦拭,才到黃昏便發覺了,這才話趕話将事情鬧到這份上。
傅凝婉氣惱不已,“你要想看,何不同我直說呢?白白叫二妹受了好一頓冤枉。”
傅凝妙心道你這會子倒會裝好人,平時怎不見你這般慷慨,何況要不是你本就看不慣傅凝霜,怎的我一說你就氣勢洶洶來抄家了?這會子卻将責任都推到我頭上,好沒道理。
可傅凝妙深知自己前程盡系于大房之手,故而并不敢得罪,只得軟語哀告,只求傅凝婉別将此事告訴太太,能私了還是私了為好。
傅凝妙本就由大太太教養長大,她出了醜,大太太面上也過不去。傅凝婉适才出言恫吓不過是做做樣子,自然不可能真當面處罰這位三妹——等帶回大房後,想怎麽罰都行。
眼看着幾個身強力壯的媽媽将神情恹恹的傅凝妙帶走,傅凝婉這才朝凝霜擠出一個笑,“讓妹妹受驚了,好生過意不去。妹妹累了一天,還是早些回屋歇息吧,明日我會讓母親給你一個交代。”
所謂交代,無非是送些食補藥補的東西,連銀子都是輕的,凝霜自然不放在心中。她望着傅凝婉當寶貝般揣在懷裏的那枚镯子,莞爾道:“姐姐不會以為我方才說的是真話吧?”
“你什麽意思?”傅凝婉感觸到她的視線,仿佛被毒蛇舔遍全身,滿心的不舒服。
凝霜的神情卻愈發和悅,“我是說,镯子的成色好不好,姐姐難道不曾親見,僅憑三言兩語就認定我所言無虛麽?”
傅凝婉終于醒悟,眼中露出難以置信來,她用力摩挲着懷中之物,哪有什麽掉漆的金粉,分明與嶄新無言,可傅凝霜适才說……
凝霜似乎覺得她的模樣極為有趣,微微笑道:“你沒想錯,我的确沒有這樣價值連城的東西,所以這枚镯子根本不是我的,事到如今,你還以為那日進宮十分順利麽?”
傅凝婉緊緊握着镯子,指甲幾乎鉗進肉裏,她似乎并不覺得疼,目中反是一片茫然之意——镯子并不是救命之人失落的,蕭皇後故意拿它出來,無非是存心試探,看哪一個會上當;虧她還以為是件美事,誰知已經中了別人的圈套。
難怪傅凝霜處處讓着她,并不跟自己相争,因為根本就沒必要。這種情況下,就算她做了世子夫人,又如何在蕭皇後和蕭夫人面前立足?想到那言笑晏晏背後,卻是暗暗瞧不起她,傅凝婉只覺心中冰涼。
日後進了府,迎接她的又會是怎樣的下場?她的假面具早已被人戳穿了。
眼瞧着傅凝婉失魂落魄離去,凝霜方才覺得心情大好。她并非睚眦必報之人,不過傅凝婉總愛沒事找事,也該讓她嘗嘗美夢破碎的滋味了——本來也就是虛幻一場。
她并未告訴傅凝婉,自己的确失落了一枚镯子,不過是純白玉的,有什麽必要呢?反正傅家不會跟蕭家結親,就讓這件事成為永遠的秘密好了,無須再起波瀾。
話說回來,她跟蕭易成模模糊糊也見了好幾次面了,怎麽蕭易成一次都沒提将镯子還給她的話?凝霜又不好自己張口去要,這個人心裏,究竟打的什麽主意呢?
傅凝婉自那日回去後便病下了,飯照吃水照喝,人卻是一點一點的憔悴下去,本就瘦得一副衣裳架子,風吹吹就能倒,這下更如紙片一般了。
程夫人心急火燎,請了好幾位名醫輪流入府來診治,卻都說像是苦夏的症候——荒唐,還是春寒料峭的時節,何來苦夏?
将那些庸醫罵了個狗血淋頭,傅凝婉的病卻并不見好,程夫人無法,只得每日親自陪伴床榻,指望母愛的關懷能讓女兒好轉起來。多虧傅凝婉的身子占去全部心神,她倒是沒工夫來找旁人的茬了。
傅凝妙受了一通責罰,又被程夫人罰了好幾個月的月銀,只得偃旗息鼓,每日待在房中思過了事,她當然也不敢來尋凝霜的麻煩——這人平時瞧着不聲不響,時不時卻能咬人一口,當真是在南明侯府中養了條毒蛇。
凝霜才不管別人是怎麽看她的,只覺得日子從未有過的松快。唯一一點美中不足,便是程遲拜了京郊的古鶴先生為師,每日來回輾轉,十分辛苦,凝霜也不好去打攪他。
不過男子漢用功當然是件好事,程遲此時刻苦些,将來發跡的希望便大大增強。凝霜這麽一想,倒覺得阮氏的眼光十分不錯——論人品論相貌論心志,這位表哥的确是目前最佳的選擇了。
凝霜決定當一個知情識趣不讨人嫌的表妹,程遲卻覺得十分過意不去,此趟上京除了求學,他當然也想尋一位志同道合的妻子——成家立業,本來就是密不可分的。
倒不是以貌取人,不過傅凝霜的聰慧與乖巧,早就令程遲暗暗取中了她。因念在自己多日冷落,程遲便定在二月二龍擡頭之期,邀凝霜去街市上看燈會——那日正好是他休沐。
凝霜自是欣然應允,她本就愛熱鬧,不過要是一個人跑去集市上瞎逛,傅老爹非得打斷她的腿不可。可傅三老爺偏偏生意又太忙,故而凝霜始終沒能找到機會。
她頗含幾分怨念道:“可惜表哥你來得遲,從正月十三到正月十八,那時節的花燈才叫熱鬧呢,尤其是上元夜,遍地燈火輝煌,說是銀漢落地都不為過。”
程遲笑道:“若明年有空,我帶你去看那盛景,咱們且趕今年的趟。”
這話其實已有幾分挑明的意思,凝霜只覺耳根微熱,心頭卻是怪異:想到自己将與程遲成親,她并無多少激動,好似那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太平淡了,反而不像是真的。
不過,或許這便是生活罷。
傅凝妙自得知程遲跟傅凝霜要去觀燈,便急得抓耳撓腮,她自然不可能放任那兩人獨處——程遲本就對傅凝霜有意,若通過這場機會增進感情,那她嫁給程遲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她絕不允許別人搶走這樁婚事。
傅凝妙計劃已定,便暗暗打算起來,先前為了那镯子,已經引得程夫人不悅,這會子再說去觀燈,程夫人更會以為她有非分之想——雖然她的确有。
思來想去,傅凝妙決定将傅凝婉拖下水,有她做擋箭牌,程夫人總無話可說了吧?于是欣欣然去往長姐房裏。
傅凝婉偎在榻上,聽她唾沫橫飛描繪花燈會上的盛況,終是無精打采,“我不去了,你想去就自己去罷。”
說得輕巧,她想去也得程夫人同意才行呀!傅凝妙急了,正無計可施,虧得她靈機一動,便道:“聽聞承恩公世子也去呢,姐姐你就不想見見他?”
花燈會上不乏青年男女眉目傳情、并由此造就一段佳話的,傅凝妙打的本來也正是這個主意——她以有心算無心,不怕程遲不上當。
傅凝婉呆滞片刻,“蕭公子……也會去嗎?”
傅凝霜先前那番話無疑給她澆了一大瓢冷水,蕭皇後跟蕭夫人也就罷了,她更擔心蕭易成心裏是怎麽想的:他會不會也和其他人一般看她?
傅凝妙見對面有所觸動,愈發搖唇鼓舌,“當然,蕭世子和長姐你一般,都是風雅之人,豈會錯過這樣盛會?且聽聞元宵節時蕭世子被拘去宮中住了幾日,在那裏待的悶了,想必更喜歡民間熱鬧,姐姐你就聽我一言吧,不會有錯的。”
也罷,趁這個機會澄清誤會也好。傅凝婉終于打起精神,她務必得讓蕭易成知道,她之所以冒領功勞,并非出于貪慕虛榮,純粹是對他的一片愛慕之心——起初或許不然,但現在,她的的确确是這麽想的。
三位小姐齊齊出去觀燈,南明侯府頓時熱鬧起來,倒讓程遲十分懊惱:他本來想清清靜靜表露心跡,這下看來怕是頗有不便,他雖是客人,卻也是兄長,自不可能撇下她們不管的。
凝霜倒沒覺得如何,本來她的目的也只為賞燈,不過與此同時,另一個流言卻令她頗為不安:都說承恩公府的世子也會去往花燈會,因為這個,大小姐才有了慵起梳妝的勁頭。
這回該不會又撞上吧?
承恩公府內,淮安正繪聲繪色向自家主子講述街市上的見聞,“也不知這些人是怎麽閑的,都說公子您也會去西市賞燈,他們倒不想想,民間的燈節再好,又怎及得上宮中能工巧匠,公子您早就看膩這些玩意,我若是您,才懶怠動彈呢!”
身為京中有名的美男子,蕭易成一舉一動莫不引起衆人注意,淮安談到此便覺與有榮焉。何況,他對自家主子的性情十分了解——世子爺向來疏懶,外頭的流言自然是無稽之談。
但這回他卻猜錯了。
蕭易成的确看膩了燈會,但這次,他一定要去。
他是去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