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靜好

太子何許人也,只消簡單一瞟便已知道同伴心中所想,當即輕笑道:“易成,那女子是何人?”

蕭易成淡淡道:“是南明侯府傅家的二姑娘。”

盡管他有意用了生疏的口吻,太子還是從中聽出一絲壓抑着的關切,愈發覺得有趣,“她怎的一個人出來,傅家就沒人與她作伴麽?”

蕭易成也覺得奇怪,他知曉傅凝霜跟那位大姐關系不好,兩人不結伴同游亦說得過去,不過,那個像跟屁蟲一般時時黏在她身後的程公子呢?怎的也不見人影?

太子一揮折扇,佯嘆道:“孤生來有憐香惜玉之心,此女茕茕孑立,孤豈能不伸出援手?”

便要上前“噓寒問暖”去。

蕭易成忙将其攔住,豎起劍眉道:“太子,臣知您并不愛好女色,更加不會奪人所愛——那女子将要定親了。”

“哦,是嗎?”太子笑得促狹,“孤可沒有你口中那般高尚的情操,孤只知道,朋友妻,不可欺……”

話音才落,眼前便沒了人影。理?

淮安眼見自家少爺一陣風似的追了出去,正要趕上,誰知領口卻被人一把拽住,回頭一瞧,只見東宮那位殿下含笑朝他搖搖頭,不過眼中的意味可不友好——仿佛他敢去打擾那兩人的好事,即刻便會落到身首異處的下場。

不過要是将世子爺跟丢了,回去後也是一場麻煩呢!

淮安膽氣便弱了幾分,怯怯道:“殿下,小的身為奴仆,豈有不随侍主人身側的道理……”

太子比了個噓的手勢,神情頤然,“如此吉日良辰,還是讓你家少爺自在些罷,沒準過不得多時,府裏就會有一位少奶奶呢。”

“少奶奶?”淮安糊塗的朝後看了一眼,總算醒悟,“您是指傅家二小姐?”

太子拿扇柄點了點他的額頭,但笑不語,心道蕭易成說的不錯,這小子真是個傻的——如此顯而易見的情狀,怎麽還瞧不出來?

原來如此,敢情少爺前幾日不是中邪,而是害相思病了!淮安正沉浸在新發現并沾沾自喜中,誰知腳下一個趔趄,卻是那無情的太子爺強行拖着他離去——淮安跌跌撞撞望着太子後腦勺道:“殿下,您要帶我去哪兒?”

“當然是去男人該去的地方。”太子笑眯眯道,“怎麽,不高興與孤沽酒對飲麽?”

淮安不意能有這番殊榮,難免受寵若驚,誠惶誠恐道:“不敢,小的只怕酒量不好,擾了您的雅興……”

太子心道這就對了,蕭易成那病歪歪的身子不知怎的酒量會恁大,兩人每每對飲都是惜敗,害得自己面上無光;難得碰上一個傻子仆人,這回可得好好從他口中問出實話——他就不信揪不出那位表兄弟的把柄,看他還能傲得起來!

頂好是能挖出蕭易成小時候的糗事,日後好好取笑他一番——誰叫母後老是拿別人家的孩子作比。想到此處,太子只覺心情愉快極了。

蕭易成并不知自己已落入好友的“算計”之中,只是雙眸定定,如被一塊無形的磁石吸引般直直地向道旁的花燈鋪子走去。

凝霜看中了一盞鯉魚打挺的燈籠,正不厭其煩地同那攤主讨價還價——她的錢袋子忘在馬車上了,随身就帶了幾枚銅板,偏偏花燈節物價飛漲,此刻她和城隍廟那些讨飯的窮光蛋無異了。

攤主見她衣着華貴,更想着大撈一筆,壓根不信什麽錢包掉了的謊話,遂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義正辭嚴道:“不成,一分錢一分貨,小姑娘,我這廂便宜賣了你,後來人怎麽辦,若個個都如你這般,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凝霜使出小姑娘的必殺技,愈發楚楚可憐,“老板,我并不賴你的賬,只懇求你能救救急,多少通融一下,回頭等尋見我那幾個姊妹,讓她們也來買你的花燈,好不好?”

攤主半點不信這種招攬生意的鬼話,說得好聽,人一走錢還能要回來?做夢呢!所幸他對付這類狡猾的小姑娘頗有籌謀,當下一把鼻涕一把淚賣起慘來,“不是我不通融,實在是家中過得屬實艱難,我上有八十老母,底下還有兩個年幼小兒嗷嗷待哺,唯獨懷孕的妻子苦苦替我支撐門庭,若今夜賺不到銀子回去,怕是唯有投缳一條路可走了……”

凝霜看着他皮光肉滑的模樣,很懷疑這人年紀是否有三十,如此說來,他的老母豈非五十才生了他?當真老當益壯。

不過對方執意如此講,凝霜也沒法戳穿他的謊話,說到底做生意不容易,人家肯幫你是情分,不幫也是本分——要是傅凝婉在倒好了,看到她那樣瘦怯凝寒的女孩子,老板多少會有幾分同情。

倘若說凝霜之前還對京城的審美觀有幾分懷疑,經過這場花燈會後,她卻有了更清醒的認識——來往才貌者雖衆,卻沒有一個向她投來愛慕的目光,無論她看起來多麽貞靜娴雅,憑着這副嬌豔奪人的相貌,在那些公子哥眼裏,想必也和畫舫中的花娘無異。

也由此,程遲對她的欣賞才顯得彌足珍貴,看來這是她唯一也是必須把握的機會。

凝霜低低嘆了一聲,正要離去,斜刺裏忽然伸出一只蒼白修長的手,“老板,多少銀子,我來替她付。”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凝霜下意識擡頭,不期然撞見蕭易成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他看起來很少有高興的時候。

殊不知對方心底正在竊喜——蕭易成按捺下微微翹起的唇角,極有禮貌地向那攤主道:“五兩銀子夠不夠?”

“夠了,夠了。”攤主急忙接過,一壁倒有些愧怍:這燈籠都是油紙糊的,裏頭燈芯蠟燭亦要不了多少錢,五錢銀子都綽綽有餘了呢!

他正要将多餘的銀子還回去,誰知面前的貴人卻大手一揮,“不必,多的部分你留着吧,也好為家中親眷添些衣食。”

小老板感激得熱淚盈眶,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大善人,不但送他銀子,還肯幫他圓謊——是菩薩轉世吧!他一時良心發現,除了将燈籠遞過去外,又額外附送兩截小小的紅燭,好給眼前這對金童玉女添添喜氣——要說這兩人沒什麽,打死他也不信!

直到離開燈鋪,凝霜方抽空道謝,“還好你來,否則今夜怕是要空手而歸了。”

蕭易成望着燭光映照下的明眸皓齒,本想問問她那表哥為何沒跟來,好容易才按捺下去——難得兩人獨處,還是別談這些不愉快的話題了。

可除此之外又沒什麽可談,承恩公府與南明侯府本就是兩個天地,蕭易成對于閨閣之事并不熱衷,小姑娘對朝政多半也不會感興趣——強行找話題只會雞同鴨講。

半晌沉默後,還是凝霜笑吟吟地先開口,“怎麽這樣巧就遇見了,世子爺不是專程為我而來的吧?”

應該是開玩笑的口吻,不過蕭易成寧願不當她是玩笑,如果直接承認會怎樣,她會覺得自己在耍流氓?

雖然他其實是真心的。

這麽一糾結的當兒,凝霜已自說自話将話題揭了過去,“世子別誤會,我也只是打趣一番罷了,方才我就看見您和太子殿下——應該是太子吧?——就站在那兒,可知世子該是‘任重而道遠’了。”

凝霜雖沒見過太子的面,但看那人器宇軒昂,比尋常的世家公子更氣派些,又是跟蕭易成玩得好的,就只剩東宮那位了。

太子看起來心情不錯,蕭易成卻是神情淡淡——哎,他也不容易,做朋友也有分個三六九等的,何況似太子這樣的貴人,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可能引來殺身之禍,尤其蕭易成身為承恩公府的砥柱,又不得不與東宮打好交情,其中滋味,實非常人所能體會。

凝霜眼中不禁露出幾分同情。

蕭易成正自懊悔自己錯過機會,及至聽見她心底那番評價,面上不禁染上些溫暖之色——想不到她這樣能體諒自己的難處,看來她還是關心他的。

她要是不關心,也壓根不會注意自己與誰在一起。

蕭易成唇角勾起微微的弧度,将兩截紅燭遞過去,“仔細別引燃火。”

凝霜手裏拎着鯉魚燈籠,面上意不自安,低首下心道:“世子,錢我會着人送還給你的,只是今夜不成……”

蕭易成溫柔道:“區區小事,何足挂齒,我只願你玩得盡興。”

凝霜只覺耳朵尖偷偷紅了些,是因為蕭易成的聲調太過纏綿嗎?這人也怪,當着人的時候裝模作樣,背地裏卻這樣黏糊,跟摻了蜜糖似的。

凝霜生怕自己把持不住。

蕭易成瞧見她局促模樣,終于不再捉弄,含笑道:“傅姑娘可願陪我在街市上閑逛片刻?一會兒就好,定不會耽擱太多工夫。”

凝霜眼見周遭人來人往,且多半都是出雙入對的,唯獨他們兩個靜靜散發着單身狗的清香,這般看來是有點尴尬——尤其似蕭易成這種死要面子的人,怕是更見不得別人秀恩愛吧。

既然對方适才幫了自己,凝霜覺得有必要回報一二,反正今夜是個特殊的日子,不必擔心名聲有損——黑燈瞎火的,誰看得清誰呢?

于是她低低嗯了一聲。

蕭易成遂踱到她身側與其并行,只是仍矜持的守着一指見方的距離,令凝霜覺得十分安心,她總算在蕭易成身上尋到一點可靠之處——這樣一想,嫁給他似乎不是什麽壞事了,當然,她并非指自己,真的不是哦。

蕭易成默默聽着那女孩子心聲動蕩,唇邊微笑愈來愈深,幾乎蔓延開去,給熱鬧的街市增添一份華彩。

他覺得自己今夜真是來得值了。

兩人都未察覺,不遠處的黑暗裏,有人正默默注視着這一切。

傅凝婉握緊那張橫也是思、豎也是思的絲帕——本來是想送給蕭世子表露心跡的,這會子當然不必了——只覺得胸腔被巨大的壓力逼迫着,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那絲帕已被她撕成幾條,破布一般飄飄蕩蕩地落下,一如她沉入暗河的心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