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季輪轉,冬去春來,哀牢關雖是邊塞苦寒之地,亦擋不住春日暖陽,那南面的楊柳風再是姍姍來遲,終是吹徹關塞南北。不幾日功夫,地氣便暖和上來,積雪盡化了,麥苗并着野菜野草争先竄起個來,目之所及,一片蔥綠。

關山背着個柳條筐,一大早便往山裏鑽,覓了半日,撿了半筐山菌不說,還得了兩只松雞,不由得喜上眉梢,将雞捆了栓在筐上,一面哼着小曲出了林子,一面随手撿那鮮嫩的野蔥野菜拔了,盤算着晚上飯食。

這林子距邊城尚有十數裏路,此際已将晌午,關山忙活半日,早已饑腸辘辘,幸而将早上烙的餅子揣了兩張在身上,此時拿出來,到那路邊茶棚要了碗熱湯,吃過後歇得片時,便往家趕。

哀牢關乃軍機重鎮,又下轄着周邊幾處榷場馬場,平日裏少不得來往官差并商賈行人,因此官道修得甚是平整,只是眼下才出冬,尚未到榷場交易之時,故而路上甚是清淨。

關山身強體健,那一筐子物事又不沉重,甩開一雙長腿,頓飯功夫便行出數裏。正走着,忽聽身後噠噠馬蹄并車輪辘辘,連着車夫呼喝聲由遠及近,不由回頭望了一眼,只見不大一輛油青馬車從南面疾馳過來,車轅上除了車夫,便是個頭戴六合帽,着一襲靛青羅衣,管家打扮的男子,遠遠地便搖手招呼,“前面那漢子且等等,敢問往峪口鎮還有幾裏路程?”

那峪口鎮便在邊關以南五六裏,正是軍屯所在,邊塞軍士家眷多在此處,乃是這邊塞上難得一個熱鬧地界,關山亦是安家在此,哪能不曉得,正要答話,那車駕已是馳到近前,這一下看得仔細,只見問話那男子生的驢似一張長臉,唇上兩撇鼠尾須,八字眉下一雙精光小眼,這等形容,便是隔了六七年,關山亦是錯認不了的,當下臉色一沉,再不答話,只冷冷撇來一眼。

那管家既穿得起羅衣,自是高門大戶出來的,等閑不将那平頭百姓放在眼裏,見關山這般粗麻短打狼皮帽的獵戶裝扮,只當他是不曾見過世面的窮漢,又問一句,“往峪口鎮還得幾裏路,你可曉得?與我們帶一帶路,賞你十個大錢,如何?”

關山微覺奇怪,這位羅家二總管往日裏也是見過自己的,如何幾年不見倒不認得了,卻也不去說破,反是問道:“路我倒是認得,只是你等去那裏作甚?可有路引?此等邊塞重鎮,若是沒個正經由頭,把守的軍士放不得你等進去,我這領路的亦要受罰。”

羅平道:“我乃京城禮部侍郎羅府上管家,往邊關接我家大少爺回府的,路引自是齊備,不消你操心,只把我們帶過去便是。”

關山不動聲色,問:“你說的羅家大少爺可是七年前被流放邊關的羅狀元嗎?”

羅平面上一喜,“你識得我家大少爺?可知我家大少爺家住何處?快快領了我去。”

關山身不搖腳不動,仍只是問:“我聽說羅狀元早被除宗逐出家門了,這許多年也不見家中來信來人,想是要終老在此了,怎的如今倒要接他回去了?”

羅平再想不到一個鄉野村夫竟一口道破羅家舊事,不禁眉頭一皺,這才正眼打量起關山來,越看越是眼熟,過得片時,終于認出人來,失聲叫道,“你……你是關山。”

倒也不怪他眼拙,實是當年關山不過将将十八的少年人,身量尚且不足,如今卻已是猿臂蜂腰身長八尺的健碩漢子,兼且邊關苦寒,面色早不複當年白淨,乃是曬透了日頭的熟銅般,唯有眉眼依稀如舊,濃似墨染,抽不冷子掃過來,眼中寒光便如開了刃的刀子,明晃晃好似直紮過來,叫人心中一悸。

關山見他認出自己,便也不再兜圈子,上前一步,左手一伸,薅住羅平衣領一把将人扥下車來,冷聲道:“當年既開祠堂逐了大少爺出家門,便已言明恩斷義絕,如何今日又來接人?你且與我說個明白。敢有一句虛言,我便在此打殺了你。左右這官道無人,我剁了你屍首往林子一扔,自有野狼叼了去,再尋不到我頭上。”

那車夫已是吓得呆了,叫關山眼風一掃方醒過神來,跳下車要跑,關山眼疾手快,右手已自腰間抽出匕首甩了出去,咄的一聲釘在那車夫跟前,厲喝一聲,“再敢動便廢了你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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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腿一軟跪倒在地,一疊聲求饒道:“大爺饒命,不關小的事,小的不過京城和記車馬行的,受這位老爺雇方才跑這一遭,實不知你們何等恩怨。大爺千萬饒命啊。”說罷磕頭不止。

關山懶得理他,只冷笑盯着羅平。

那羅平曉得關山身手厲害,且性子狠厲,自來只大少爺羅世瑛一人降服得住,如何敢同他耍橫,哆哆嗦嗦道:“齊王……齊王意圖謀反,逼宮時壞了事,已被鸩酒賜死了,先帝遺诏立惠王為儲,如今惠王登基,大赦天下,大少爺亦在赦免之列。老爺曉得大少爺當年冤枉,只是為着一家老小,不得不逐了大少爺出宗,如今沒了那齊王虎視眈眈,老爺心疼大少爺這些年流放在外,便叫我過來接了大少爺回家去。”

先帝并無嫡子,膝下一幹成年皇子面上兄友弟恭,背地裏無不鬥得烏眼雞般。那齊王乃寵妃秦氏所出,最得先帝青眼。惠王聖眷平平,奈何母族勢大,兼且精明強幹,兩人不由鬥了個旗鼓相當。七年前,惠王遭人構陷,一紙盡是怨望之語的手書呈到聖前,字跡同惠王親手所書一般無二,先帝龍顏大怒,眼見惠王一系将遭滅頂之災,卻是才被擢為中書舍人的新科狀元羅世瑛察覺出字跡上蹊跷之處,直言上谏,力挽狂瀾。惠王因此得救,羅世瑛卻是大大得罪了齊王,前後不過一年,便被齊王一脈誣了個私洩禁中語的罪名下了刑獄。

彼時齊王勢盛,滿京權貴只當齊王儲位在望,哪個敢去觸他逆鱗,自是無人肯為羅世瑛出頭喊冤。那羅侍郎身為人父,本該設法營救,奈何府上夫人王氏卻是續弦,自來看羅世瑛這元嫡之子不順眼,枕頭風一吹,只道是為着保住阖家上下,挑唆得羅侍郎開祠堂逐了嫡長子出宗,向齊王大大賣了個好。末了,還是羅世瑛座師翰林掌院程文馨疏通了刑部,判了個流放戍邊,方才将人弄出牢來。只是到底晚了些,因在刑獄中遭了毒手,羅世瑛一條右腿卻是落了傷殘。便是這般艱難之際,那羅侍郎也不見絲毫憐惜,連門都不曾叫羅世瑛進,只叫人取了些衣物銀兩,打發長子往邊關去。

當日種種,關山俱看在眼中,曉得羅家上下除了羅世瑛盡是些涼薄之輩,再不肯信羅平這些言語,哂笑道:“你拿這話騙誰?那一個個賊心爛肺的東西,巴不得大少爺死在外頭,好叫這府裏都歸了姓王的那婆娘生出的幾個下賤貨。你家老爺亦是個沒心肝的,想當年,大少爺中了狀元光宗耀祖時他一口一個‘我兒’,待得大少爺下獄,他便成了個縮頭王八,翻臉無情。如今大少爺腿也殘了,礙着律令,便是遇赦,回了京也再做不得官。你家主子再不肯為了個殘廢兒子大費周折,必是因着甚麽好處,方才巴巴地來這邊塞尋人。你實話說了便罷,若是不說……”

他這般連譏帶嘲,将羅府上下面子扒個幹淨,羅二管家聽在耳中,一張臉皮火辣辣燒得慌,奈何此番差遣關系着府中上下一幹主仆性命,只得賠笑道:“老爺确是悔了,不該聽夫人挑唆……”

關山不耐煩聽他滿口胡謅,醋缽大的拳頭一下搗在他臉上,那鼻梁眼瞅着歪了去。

羅平哪裏受過這個,嗷的一聲慘叫,眼淚并鼻血嘩地流下來,登時吓得慌了,只當關山真個要下殺手,再不敢瞞,忙不疊道:“我說,我說。當年大少爺走後,夫人為二少爺聘了齊王妃娘家侄女為妻,不想最後卻是惠王……不,是當今皇上坐了龍椅。今上登基後,齊王一系的便都遭了秧,或貶或流。老爺吓壞了,連帶夫人也吃了挂落,阖家上下都戰戰兢兢的。還是禮部尚書大人給提了醒,道皇上是個念舊的,當年潛邸中一幹舊臣都有封賞,咱家大少爺當年為保皇上可是立了大功的,宮中已有風聲傳出,說是皇上極賞識大少爺學識風骨,有意召大少爺回朝,便是腿腳殘了也不礙什麽,在翰林院中修書便是,左右一個五品侍講是跑不了的。老爺如今已遭聖心所厭,在朝中動辄得咎,只盼着大少爺能回來,叫皇上看在大少爺面子上,饒了一家上下。”

這一番內情再不出關山所料,當下冷笑一聲,“你們這幫薄情寡義的龜孫也有今日,倒是老天開眼。想當年大少爺遭了恁般大罪,你們一個個避之不及也罷了,卻還要落井下石,早将往日情分葬送幹淨。如今你家老爺倒是打得好算盤,只可惜卻是晚了,大少爺何等磊落清明之人,既是被除了宗,斷了父子情義,豈能再回去看你們這幫腌臜嘴臉。你也不必往邊關去,這便滾回去同你家老爺夫人說,大少爺在邊關日子過得清淨,再不缺他們這幫糟心親戚,叫他們死了借大少爺邀寵的心罷。日後羅府便是家破人亡,也不與大少爺相幹。”

羅平一家子身契俱在羅府,曉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便是懼極了關山,依舊不肯這般便走,哀哀求道:“我曉得關山你是個護主的,不肯叫大少爺委屈,只這般認祖歸宗的大事,如何是咱們作奴才的能替主子定奪的。你且帶我去見大少爺一面,若大少爺當真不肯,也便罷了,總不成面都不叫我見一見,叫我如何回去交差。”

卻不料關山嗤地一笑,“你是奴才,我卻不是。自打在邊關落腳,大少爺放了我身契不說,還認了我做兄弟,現下便在戶房籍冊上登着。我做兄弟的,今日便替大哥做了這個主,你待如何?”

這話一出,直把羅平唬得愣住了。

要說這關山原也不是羅府的家生子,只他姑母乃是原配杜夫人陪房過來的家人,後又做了羅世瑛的奶嬷嬷,真個兒将這位大少爺看作親兒一般。待得關山八歲上父母雙亡投奔過來,這位關嬷嬷便去求了王氏夫人想将這侄兒弄進府來,倒叫王夫人拒了,還是羅世瑛心疼乳母,自家掏了銀子買了關山帶到身邊做個小厮。故此這關山打進府裏便只聽羅世瑛一人使喚。當日羅世瑛下獄。羅家上下無人奔走,只關山日日守在大牢外,拿關嬷嬷湊出來的銀子打點牢頭,送飯食傷藥進去,總算護住了羅世瑛一條性命。待刑部判書一出,羅世瑛被逐出家門遠流邊關,王夫人叫人收拾出來的行囊哪裏夠用,還是關山拿了羅世瑛卧室并書房中幾樣值錢東西當了,湊足了盤纏,一路護送。關嬷嬷為着丢東西遭了罰,過後便被王夫人攆出府去。這姑侄兩個于大少爺有恩,憑大少爺性情,豈會再将關山視作奴才,只怕真個放良做了契兄弟了。

羅平千料萬料也不曾料到今日這等局面,不禁心下抱怨自家主母糊塗,當日若是不曾将關嬷嬷一家子趕出去,如今正可叫那關嬷嬷來勸,便是看在自家姑母面子上,這關山也不至于一點情面不留。

正自懊惱着,關山已是不耐煩再與他啰唣,手上一使力,将人摔到地上,喝道:“滾,敢踏進邊關一步,便叫你等有來無回。”

說罷撿起匕首,在羅平臉前比了比,直吓得羅二管家面無人色,方往腰間一插,揚長而去。

羅平撞上這麽一尊煞神,哪裏還敢往邊關去,且那鼻子疼得厲害,想來定是折了鼻梁骨,再不敢耽擱,叫上車夫,急急調轉車頭,往來時經的鎮子上求醫去了。

關山叫這惱人事誤了腳程,直到申初方到了家,一推院門,便見羅世瑛正坐在院中曬太陽,身旁石桌上堆着個青布包袱,手中拿着封信正自讀着,日頭照在他清俊眉眼上,映出雙眸中明晃晃喜色來,不禁問:“可是姑母來信了?”

羅世瑛擡頭一笑,“正是呢。嬷嬷說乳兄走通了縣裏刑房的門路,已是做了個皂隸,且家中又添了個孫兒,阖家大小平安康泰,叫咱們勿需挂心。還說你上次托人帶回去那些皮子盡收着了,便是用這皮子送禮,方為乳兄謀得了那般好差事。”

說着指了指那包袱,“這是嬷嬷托人稍帶來的,她老人家親手做的你我鞋襪,還有兩罐子肉醬,俱是咱們舊日裏常吃的味道。”

關山聽見姑母家中又添人進口,不免高興,一路上憋着的悶氣這才散了,喜氣洋洋地去廚下燒水洗山菌退雞毛。

羅世瑛也自欣喜,拄着手杖起身,将包袱中的物事收拾進屋,便出來幫着一道拾掇菌子,又問:“今日怎的回來晚了?可是林中撞見了猛物?”

關山不欲叫他曉得羅府那起子狼心狗肺的盤算,只道:“這倒不曾。只逮這兩只野雞費些功夫,又見林中生得好菌子,便多撿了些,這才耽擱了時辰。”

羅世瑛蹙眉,“天氣才暖,正是熊罴之物出來覓食的時候,你這般孤身進山何等兇險,往後還是該同鄭獵戶、崔校尉他們結伴去才好。再似今日這般獨個兒跑去,你便獵着甚麽,我也不吃了。”

因着他前些日子病了一場,病中念叨一句想喝野雞山菌湯,關山便記在心上,才解凍便進山去,倒唬得他一整日擔驚受怕,在塾中心神不寧的,連課也不曾好好上,才過午便打發了學生們散學去,此時見着人進門,方才放下心來。

關山偷觑他一眼,見他并無怒色,只是一味擔心,這才松了口氣,笑道:“我曉得兇險,并不往那林子深處去,只在邊上轉悠了幾遭。再者說,我這身武藝也不是白學的,鄭獵戶、崔校尉他們哪個打得過我,當真遇見兇險,只怕他們還要我來救命,你可擔心甚麽呢。”

這話倒是不假,關山自小性子野,在羅府時便偷偷跟着護院武師學功夫,也可巧那武師是個退隐江湖的大家,為着後半輩子安穩才托庇在侍郎府上,喝了關山敬的茶,又喜他悟性高根骨好,倒真把一身武藝傳了個七七八八。關山便仗着這一身功夫護着羅世瑛到這邊關落腳,安穩度日。

羅世瑛自是曉得他本事,卻見不得他輕忽自家安危,聞言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大了,自有主意,我又不是你主子了,原也不必說甚麽都叫你放在心上。”

他臉色一淡下來,關山立覺不妙,一把抓住他手,“怎麽不放在心上,你說的句句我都記着,咱倆相依為命,我若真有個甚麽,你可怎麽辦呢。便為着這個,我也得保重自己。”

羅世瑛輕嘆一聲,“你曉得便好。”

關山讨好一笑,“我自是曉得的,莫說你一輩子都是我主子,且還是我大哥呢,我便不聽自己主子的,也得聽兄長的不是。”

羅世瑛将手抽出來,狠瞪他一眼,卻已是無氣可生了。

不一時,兩人将那菌子洗揀幹淨了,退雞毛的活計關山卻是再不肯叫羅世瑛沾手的,怕那腥膻氣味熏了他,推着他進屋去,“你且去看會子書,不過兩只雞,我這裏一時便得了。”

到了晚飯時分,關山将野雞并菌子下鍋炖了,又撿那酸爽适口的腌菜炒了一碟子,兩人極适意的用過一餐,待收拾了盤碗下去,關山又燒了熱熱的水來與羅世瑛泡腳。

因羅世瑛傷在右膝,那腳盆便做得比尋常樣式更深些,熱水是兌了活血通絡的藥材煮出來的,将屋子熏出一層淡淡藥香。羅世瑛坐在床邊,雙腿伸進去,那膝頭也用巾子蘸了熱水敷上,白日裏走了一日路的酸痛這才覺得好些。

關山拿個杌子在床前坐了,一面挽起袖子與他揉捏傷腿,一面道:“這次配來通絡活血的傷藥比以前那些都好用,這一冬竟不似往日那樣淤腫。杜将軍尋來的這位郎中于外傷一道上當真有些本事,怪道肯花了大價錢聘來做軍醫,連帶着咱們都沾光。”

羅世瑛唏噓一嘆,“這等軍畿重鎮,好不好便是一場惡戰,多少将士新傷摞舊傷,若能得個好大夫,不知能救多少人性命。表兄愛兵如子,既有法子叫屬下們少些傷痛,多花些銀錢也是願意的。”

關山笑道:“杜将軍這般仁義,難怪将士們都肯服他。也幸得是他坐鎮邊關,護着咱們平平安安的,少受了多少磋磨去。”

想當年羅世瑛流放至此,一路上因腿傷誤了行程,甫到此處,便是二十軍杖的刑罰。關山急得上火,原打定了主意要替他受刑,不想掌刑的主官便是杜澤杜校尉,待看過載着羅世瑛罪名籍貫的文書,得知原籍竟與自己同是江南餘姚,不禁仔細問了一問,這一問便牽扯出兩人淵源來,原來羅世瑛生母杜氏夫人與杜澤之父正是嫡親的堂兄妹,只因杜夫人去世得早,羅侍郎又舉家遷去京城做官,便斷了音信,不想卻在這邊疆遇見,論起來,兩人倒是正經表兄弟。如此一來,杜澤自是對主仆二人關照有加。待得杜澤娶了上官之女,又因軍功升至将軍,羅世瑛并關山日子便越加好過了些。

兩人念叨一回杜澤,那熱水已是漸漸溫了,關山撤了水盆,擦幹羅世瑛雙腿,與他塞到被子裏去,自家就着剩水洗過雙足,拾掇幹淨,便也上床來。

當日初到邊關,兩人所剩銀錢已是不多,羅世瑛那腿傷又是要長久敷藥調理的,縱有杜澤幫襯着賃了屋子安置下來,也只得儉省度日,連炭火亦不敢多買,冬日裏便睡在一處取暖。兩人名為主仆,卻因經了這一場風波,羅世瑛早不拿關山做奴仆看待,只當作共患難的小兄弟,同睡一榻也不覺有甚不妥,且他是個體虛怕冷的,關山卻是身強體健,素日裏便似個火爐,偎在一處,比灌個湯婆子還暖些。待得這兩年兩人手上寬裕了,卻也是慣了在一處,猶自一床睡着。此時春夜猶寒,羅世瑛風寒才好,關山怕他冷着,更是将人摟在懷裏捂着。如此這般手足相纏,氣息交融,料峭春風中,卻是一場好夢。

翌晨卯初,關山一夜好睡醒來,輕手輕腳下了地,自去廚下做飯,才生起火,便聽門板響,院外頭傳來鄭獵戶那粗聲大嗓,“關兄弟,關兄弟。”

關山生恐他吵了羅世瑛,急忙忙去開了門,“低聲些,低聲些,我大哥還未醒呢。這大清早的,可有甚急事?”

羅世瑛乃是這鎮上獨一份的教書先生,又是真真正正有學問的,邊關雖尚武多于尚文,待這等讀書人卻也是敬重有加,鄭獵戶忙壓低了聲,道:“我昨日歸家晚了,便不曾尋你,只得一早過來。兄弟,這兩日萬安馬場要跑馬配種,招那身手好的漢子前去幫襯。你去年也是去了的,岳場主極贊你身手,叫我帶話過來問你,今年可還能去一趟?那幾匹烈馬只得你這等漢子才能馴得住。你若肯去,待活計忙完了,今年供應的軍馬裏可叫你半價銀子挑一匹走。”

那萬安馬場乃邊關第一大馬場,自來産好馬,邊關地廣人稀,為着出行便宜,但凡稍有家資的都要養上一匹,關山早便動心,何況自打羅世瑛開了私塾後,攢下不少束脩,一匹軍馬三十兩銀子,半價只得十五,關山自是拿得出來,登時便連連點頭,“去得,去得,待我送了大哥到學裏,便同你去。”

鄭獵戶嘿嘿一笑,“如此甚好,你且先伺候羅先生去,我便在家等你。”

說罷走了。

關山關了院門,自去做飯,一時便擀出一捧面條,待熱水燒得了,先拿銅盆盛了進屋,見羅世瑛已醒了,道,“你先洗漱着,我這便下面去。”

待羅世瑛穿戴齊整,兩碗熱湯面也端上桌來,關山将那萬安馬場的活計說了,羅世瑛亦是點頭,“既是人家托人來問,便去幫一幫罷,買不買馬倒在其次,你仔細別叫那烈馬傷了就是。”

關山笑嘻嘻應了,待将羅世瑛送到塾中,轉身便尋了鄭獵戶去。

羅世瑛這塾中收了二十來名學生,有那七八歲才啓蒙的,亦有十七八已過了童生試的,教導起來頗費功夫,一轉眼便過了午。待到散學,已是未時,羅世瑛正要拾掇了書本回家,便見私塾門口停了寬寬闊闊一輛馬車,車前站着的正是表兄杜澤麾下校尉崔辰,不由問:“崔校尉候在這裏作甚?”

那崔校尉一臉喜色,向羅世瑛一揖,“給先生道喜。今日京中來使,帶了宮中旨意,要接先生回京去。眼下人便在關上衛所裏,将軍急派我來接先生呢。”

羅世瑛先是吃了一驚,待略一思忖,倒也猜着這必是因今上登基之故,旋即鎮定下來,略一颔首,“既如此,我便去一趟。”

崔校尉亦是曉得他蒙冤受難在此的,眼見這天大喜事砸下來,羅世瑛卻仍是一副雲淡風輕,不禁暗贊,到底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讀書人,便是這派榮辱不驚的君子風範,等閑人也學他不來。當下極恭敬地扶了他上車,緊催着車夫往哀牢關馳去。

及至到了衛所,已有杜澤親兵候在門前,見羅世瑛到了,一個急忙忙迎上來,“将軍陪着來使便在正堂上,先生快些進去罷。”另一個已跑進去通傳。

羅世瑛那傷腿是走不快的,聞言也不急,依舊拄着手杖緩緩而行,好在那正堂倒也不遠,不多時便也到了,一進門,便見上首坐着位面白無須的內廷宮監,臉龐雖是較之舊日富态許多,那笑眯眯的一雙眼卻未大改,竟是惠王未登基時便随侍身邊的心腹太監陳公公,表兄杜澤一旁陪坐,兩人見他進來,俱是笑着起身相迎。

那陳公公尤其熱絡,不待羅世瑛行下禮去,已是搶先一步扶了他起來,“快快免禮。”仔細端詳一番,見羅世瑛雖只一身布衣,卻不見絲毫困頓萎靡之色,仍是眸清氣正,一派松竹之風,不禁贊道:“邊關苦寒之地,難為狀元公在此磋磨這些年,卻是風采依舊。怪道皇上贊狀元公乃不可多得的真君子,居得廟堂入得江湖,可見皇上識人之準。”

羅世瑛忙謙遜一禮,“不敢當皇上謬贊。”

杜澤聽得這一番答對,越發篤定這位表弟簡在帝心,已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時寒暄畢,重又落座,羅世瑛方問,“未知公公召草民前來何事?”

陳公公道:“此番咱家前來,乃奉皇上之意,召狀元公還朝為官。想當年狀元公私洩禁中語一案,今刑部已查明實為逆賊齊王誣陷,皇上有命,當還狀元公以清白,故特令咱家前來宣旨。”

一旁侍立的小內監已捧出聖旨來送到陳公公手上。

杜澤忙一疊聲叫人擺出香案預備接旨。

待東西齊備,羅世瑛伏跪在地,只聽得那聖旨骈四俪六,一應溢美之辭,一聽便是翰林手筆,待到後面,陳公公念道:“特擢羅世瑛為正五品翰林學士,禦前侍講。賜宅一座,銀五百。欽此。”

念罷,将聖旨一收,遞到羅世瑛跟前,“羅大人,接旨罷。”

豈料羅世瑛并不伸手,反是深深一叩,“草民接不得這聖旨,還請公公恕罪。”

一語落地,衆人俱是愣了。

杜澤緩過神,急道,“這是怎生話說,可是歡喜得傻了,說了瘋話出來?”

陳公公亦是蹙眉問道:“羅大人這是何意?”

羅世瑛打坐上馬車來此處時已是料到必有賞賜,待聽得竟是連升三級,又是翰林那等清貴之地,卻也是出乎意料,然他心思通透,一路上既已想得明白,此時封賞再厚,亦是打定主意不肯改的,此時見問,便道:“世瑛蒙冤在此,幸得皇上聖明,還以清白,已是銘感五內,今又得厚賞,實是感激涕零。然我朝有令,肢體有殘者不得為官,世瑛腿疾,難以侍奉禦前,倘奉令為官,豈不壞了規矩,此例一開,後者效仿,則法度全無。且草民出京之時已被除宗,今若還京,勢必與家父同朝為官,進退之間,豈能無視。然當日種種,雖則子不言父過,若要釋懷,卻也千難萬難。世瑛既已心存怨念,便非純孝之人。我朝以孝治天下,彼時倘有攻讦之人,不論父不慈,抑或子不孝,皆為皇上用人失措,恐有礙聖譽。故,世瑛不敢奉旨,還請公公禀明皇上,允世瑛退居鄉野。”

陳公公侍奉皇上多年,自是人精中的人精,聽這幾句話,已知實是肺腑之言,不禁感嘆,“我朝雖以孝治天下,然忠在孝前,羅大人自嘲不孝之人,卻處處忠君體國,豈是那等僞善愚孝之人可比。如此棟梁之才忠正之士,若因區區腿疾便棄之不用,豈非因小失大,亦是辜負了皇上愛才之心。羅大人三思啊。”

杜澤亦不住勸道:“公公說的極是,你莫要左性鑽了牛角尖。”

羅世瑛再叩下頭去,“多謝公公美意,只是世瑛已想得明白,此生惟願長居北疆。此處苦寒,比不得京畿富庶,等閑難出一名秀才。世瑛雖是刑餘之人,卻願在此一展長才,教導百姓向學之心,若能為朝廷添一二棟梁,便不負此生所學,不負皇上厚愛。還請公公明鑒。”

話到此處,陳公公哪裏還看不出羅世瑛決心已定,強求亦是不得,也只得嘆道:“羅大人心志可嘉,既如此,咱家回京必定禀明皇上。”

想想又道:“這官兒不當也便罷了,賞銀便不必推辭了罷。”

羅世瑛微微一笑,“世瑛欲翻修私塾,添置筆墨書籍,正缺銀錢,此賞再不敢辭。”

陳公公此番頒旨未成,急于回京複命,顧不得杜澤挽留,匆匆告辭。

杜澤恭送欽差出去,翻過身來便數落道:“你可真是讀書讀傻了的,此一去前程如何,你我盡知的,便是羅家那起子蠢貨同在京中又如何,誰都曉得你才是委屈的那個,便同他們相見陌路,誰還敢來指摘你不成?”

羅世瑛輕輕搖頭,“他占了父子大義,若擺出慈父嘴臉,上門悔過哭求,認我歸宗,我難道還能拒之門外?世道如此,人言可畏,豈能容得我待之如陌路,若真如此,怕是禦史臺第一個便要參我。我實不願再見那一幹涼薄之人,寧可終老在此,此生不複往來。”

杜澤自是曉得此乃實情,也只得長長一嘆,“罷了,罷了。”坐下灌了口茶,又問:“你這主意一早便定了罷?怪道關山将你家那二管家打成恁樣,既是不打算回去了,出一口惡氣也好。”

轉念一想,又高興起來,“留下便留下,這北疆雖苦寒些,倒也不是荒僻不毛之地,住得久了,自能見其好處。正好我家大郎也到了入學的年歲,你既不走,明兒個便送你那塾裏去,倒省得我再去給他尋先生。”

羅世瑛聽得一頭霧水,“哪個二管家?關山何時打了人?我怎不知?”

杜澤一愣,“羅家派了管事前來尋你,昨日将到鎮上,半路卻叫關山截住狠揍一場,怎的,關山回家不曾同你說過?”

那羅平折了鼻梁骨,到處尋郎中療傷,他是打着侍郎府旗號落腳在驿館的,這般受了重傷卻不報官,自然惹人疑心。那管驿站的小吏忙報到縣衙,待知縣遣了差役去驿館查問明白,曉得事涉羅世瑛這位狀元公,不敢怠慢,今日一早便報與杜澤知曉。

眼下見羅世瑛猶在鼓裏,杜澤便曉得定是關山自作主張,遂将所知盡說了,又道:“這小子倒真是護你得緊,不枉你認他做兄弟。”

羅世瑛這才曉得關山昨日因何晚歸,不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兩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便見日頭西斜,杜澤還待留他用飯,羅世瑛推道:“晚上還需看幾篇學生新作的文章,改日再來叨擾兄長。”

辭了杜澤出來。

待行到衛所大門,便見崔校尉迎上來道:“羅先生,關兄弟過來尋你,我叫他進去候着,他聽得欽差在此,只是不肯進來,便在前邊不遠處等着你呢。先生可是要回家去?我這便叫車過來。”

羅世瑛舉目一望,果見關山牽着匹栗色駿馬候在街邊,遂笑道:“不勞崔校尉相送,我同關山騎馬回去就是。”

便在這時,關山亦看見了他,忙牽着馬過來。

羅世瑛問,“這馬便是場主折價賣你的?”

關山自打曉得欽差來宣旨,便一顆心提着,若在往日,必定歡歡喜喜同羅世瑛念叨一番,此時卻是無甚精神,只點點頭,嗯的一聲。

羅世瑛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且讓我試試好不好騎。”

關山扶了他上馬,在前牽着缰繩,兩人離了衛所,慢慢往家走,待出了關門,行到鄉間路上,忽問道:“欽差是不是宣你回京去?”

“是啊,皇上仁厚,頒旨命我回京入翰林。”

關山默然,良久方道:“這一回去,府裏那起子狼心狗肺的能叫咱們清清靜靜過日子嗎?”

“自是不能。”

關山猛地回頭,“那如何是好?咱們……咱們……”

只聽羅世瑛悠然道:“既是不能,便不回去了。”

關山站住腳,瞪大眼睛,已是傻了。

羅世瑛低頭看他,“京城雖繁華似錦,卻遠不如此處清淨自在。且咱們這般相依為命,在此地自可逍遙度日,若在京中,怕不要人人側目了。既如此,還是不回去的好。”

“那……你前程可怎麽辦?”

羅世瑛挑眉,“我已是無宗無祖之人,便是鵬程萬裏,亦不得光耀門楣,又何苦去官場中蹚那一池渾水。”

關山只覺一顆心噗通噗通跳個不住,幾要歡喜得炸裂開來,正欲歡呼雀躍,便聽羅世瑛又道,“我曉得你亦是不願回去,不然,又怎會将羅平那厮揍得恁般凄慘,如今遂了你心願,可該放心了?”

關山再不料此事竟被他曉得了去,登時心下一緊,待見羅世瑛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眼中滿是揶揄,便知他絕非因此生惱,不由放聲大笑,翻身上馬,坐到羅世瑛身後,馬鞭一揚。春風拂面,翠色夾道,伴着馬蹄聲聲,背負千山暮色,歸往那煙火人家去。

——完——

作者有話要說:

許久沒動筆了,實在沒時間,忙裏偷閑擠出個小短篇,大家湊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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