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Mabel坐在窗沿,頭倚着冰冷的玻璃。

距離Stanford Pines歸來已經過了六天,女孩從Stan那得知了一切——Stan這個名字是怎麽回事、他這麽做的原因、還有他和他兄弟的過去。

Stan講他和他兄弟童年那些趣事時Ford怼了他一肘子,老人愣了下,看清女孩表情後結結巴巴轉移話題。

「我沒事,Stan叔公。」Mabel扯開一個笑,幹淨的像雨後的鳶尾花,有水珠從葉尖滾落,「我很高興你能找回你的兄弟。」

兩個老人對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她突然想起什麽,從窗邊躍下,白色的絲襪在半空化作一道弧線;少女踩過木質地板,吧嗒吧嗒,像只輕盈的山雀在木頭間穿梭。

她從抽屜裏取出三號日志——Stanford明确表示這本書他用不到了,給他們也行——然後坐回原位。

她得給自己找點事做。Mabel咬着筆頭,放到嘴裏發現是根蠟筆又「呸呸呸」地吐出來。

「Well……Dipper不在,我得把日志給他續寫下去。」

她歪歪頭,回想男孩平時寫日記的模樣。Dipper總是叼着筆,坐在桌案前,讓臺燈燒到半夜。他做這項「工作」的時候低垂眉眼,燈光将他的面頰分割為兩部分——眼窩深邃,眼睛卻在發亮。

偶爾她翻過身,看她弟弟坐在桌前認真的模樣,想她的書呆子老弟有時候還蠻帥的嘛。

Mabel笑了笑。她借着天光翻開日志——

記錄到劇院戛然而止。

寒氣順着四肢百骸蔓延,Mabel握着封面的手都是僵的。她腦海裏閃過Dipper低垂的眉眼閃過Dipper笑着的臉閃過Dipper紅透的面頰……

它們最後都彙聚成一張臉。

那天Dipper站在她面前,半仰着頭。臉部輪廓明明還稚嫩的很,可眼睛疲憊如半截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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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老人眼神的男孩說:「我要搬去樓下。」

他曾在閣樓奮筆疾書。

等到樓下卻未填一筆。

可她記得他說過啊,他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日志作者揪出來。Dipper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有星星。

可星星呢?星星都去哪了?

她慢慢的合上書,青白的光驟然撕裂雲層,幾秒後,悶雷滾落。

重力泉這個夏天格外多雨,Mabel注視雨幕的時候想。Wendy說她在這兒住了十來年,都沒見過這麽多的雨。

玻璃逐漸爬上一層薄薄的霧,她記得Dipper和她講過,好像是因為一個叫溫差的東西導致水蒸氣如何如何。那幾個如何如何是什麽她記不清了。她只記得Dipper說這些時亮起的眼,還有被自己打斷後讪讪閉上的嘴。

她是不愛聽Dipper講這些的。畢竟比起什麽溫差和水蒸氣,還是「雨仙子為玻璃施了魔法」這種說法更能讨女孩子歡心。

Mabel用手指在上面點了兩個點,又畫了一條彎曲的線。

Dipper Pines從小就是個「怪胎」。他和班裏那些書呆子不一樣,Dipper能和人進行正常的交流溝通,必要的時候也可以使自己變得很迷人。①但是他也會過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Mabel常常看見她的弟弟站在宴會角落,一手橙汁一手粉筆,燈光在方程間穿梭。他身後是人聲鼎沸的海洋。

數學、物理、化學。他是如此擅長這些在Mabel眼裏和亂碼無異的科目。

她曾問過,這些東西的趣味在哪裏?為什麽Dipper有時候寧願和報紙上的數獨題奮鬥一天也不願意陪爸媽看SNL?②

那時候男孩低下頭,耳尖暈染層極淡的紅。他看起來十分羞澀,就像每個讨論起心愛姑娘的男孩。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在理科的世界起舞。而她們是我的舞伴。我不停的不停的跳,舞伴換了一個又一個,只要我不想停,她們就會一直陪我跳下去。你理解這種感覺嗎,Mabel?」

當時她是怎麽回應的來着?哦,她聽的雲裏霧裏,随便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

Mabel學着玻璃上的模樣,扯出一個難看的笑。

她抱着日志下樓,餐廳裏Ford叔公正在做炸鳕魚薯條,香蔥碎星星點點,落在金黃酥脆的魚排。他舉着盤子問要不要來一口。

她笑着點頭,叼着薯條口齒不清地朝Stanford借卧室鑰匙。

那間卧室本來就是屬于Ford的。

「鑰匙在這。放你那也行,」老人将盤子放到餐桌上,「我最近都在地下室工作,卧室的話你随便進。」

她謝過Ford叔公,剛想離開,卻聽見老人遲疑着開口。

「……的東西,我都沒動過。」

她身形頓了頓,背對着Ford的時候眼角是下垂的。榛色雙目裏翻滾着數不清的情緒,濃重的近乎變黑。可她回頭的時候還是笑的沒有一絲陰霾,就像太陽一樣。

「我知道了,謝啦Ford叔公。Mabel愛你。」

她擰動門鎖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從Dipper搬進這間卧室後,她就再也沒進來過。

Dipper從來沒邀請她進來過——她為數不多的幾次去敲門找他,他也是半開着門,站在門口和她交談。

……她并不知道現在的卧室內部是什麽樣子。

Mabel深吸口氣,放到門把上的手有些抖。連她自己覺得好笑——她在緊張什麽。

不就是Dipper的卧室嘛,難道他自己一個人住之後就能和以前截然不同不成?

她推開了門。

然後呆立在門口。

她知道Dipper的個人衛生一貫好的很,比她這個姐姐強,男孩總是在一些地方莫名其妙的固執。

但現在Dipper那些「臭毛病」被無限放大,桌子也好床鋪也好,都堆放的整整齊齊,規整的堪比房地産廣告上的展示房。如果不是這幾天沒有人過來,讓灰塵堆滿房間,估計Mabel一推門會被閃瞎眼。

Mabel久違的……興奮起來。

她搞破壞的手躍躍欲試。

說真的,搞瘋強迫症确實讓她有種詭異的爽。

Dipper确實有很好的衛生習慣,龜毛到Bill都受不了。和同事們不同,Dipper 的辦公桌永遠整整齊齊,在宅男中鶴立雞群。雖然每次做實驗的時候都是人模進去狗樣出來,但是他出來第一件事永遠是洗澡,這習慣雷打不動,有時候Jennifer掐着表跟在他身後崩潰再崩潰,說教授我們飛機要趕不上了能不能快點。

這些Mabel可不知道, 她只是為男孩變本加厲的愛幹淨感到震驚。她小心翼翼踩上可以互換身體的地毯(那裏面的元件在Dipper搬進來的第一天就拆了),湊近桌子。她對男孩桌上的瓶瓶罐罐很好奇。

這裏面的液體像魔藥一樣,有各種顏色。但是沒有魔藥裏那麽多亮閃閃,看起來遜色不少。

她想了想,沒敢動這些東西。然後她拿過一側的紙卷,上面是龍飛鳳舞密密麻麻她不認識的單詞。

不,別說單詞了,字母她都不認識。

Mabel勉強能從橫線和加減符號裏看出這些應該是公式,但是并沒有什麽用,她一個也不認識。

她這時候有點對自己的差成績忿忿然,直覺告訴她弄明白上面的公式就能搞懂Dipper——不說全部,至少也有一大半。她神經病一樣咬了半天指甲,最後把紙卷塞進包裏。

Mabel離開桌子,把視線投向房間其他角落。

但桌子是整個房間最有人味兒的地方了。Dipper床鋪的相當整潔,Mabel看了一眼就喪失興趣。她走向衛生間,拉開瞅了一眼又關上。

Dipper作為龜毛甚至有些潔癖的單身青年,他的房間搭配也是慣有的簡潔。整個房間只剩下衣櫃沒有調查過。

衣櫃是Ford留下的,成人款,Mabel拉開櫃門的時候,裏面孤零零的幾件休閑裝似乎在對她發出無聲的嘲笑。

她面無表情地合上。

Mabel上樓的時候聽見上面傳來争吵聲。

她三步并作兩步,蹬上最上面的樓梯,腦袋剛探進餐廳就看見Pacifica鼓起兩腮吹咖啡。

Mabel:「……」

Pacifica:「喲。」

Mabel覺得眼皮有些抖。

「我叔公他們呢?」

「在隔壁。」她放下馬克杯,從包裏抽出鏡子補妝,放松的好像這是自家。

Mabel眼皮跳的更厲害了。她奔向客廳,果然看見兩個老頭在那對峙。戴帽子的扯着嗓子吼,用手指指點點;穿長風衣的抱臂而立,他說的沒有他兄弟那麽多,但偶爾蹦出來的幾句也足以氣的對方跳腳。

兩人互甩口水,唾沫星子在燈下閃閃發亮,好一個口吐銀河。

Mabel聽了半天沒聽明白他們說什麽。

「他們在吵什麽?」她回頭,問Pacifica。

女孩上完眉粉上眼影,漫不經心地回答。

「讨論我的情報可不可信。」

「……什麽?」

「Dipper,你弟弟委托過我一件事。我這次過來是來告訴你們這件事的。」

Mabel一愣。

「什麽事情?」

「你弟弟委托我監視華盛頓特派員。我知道他們來調查神秘小屋、結果讓你Ford叔公糊弄走的事,」Pacifica開始塗口紅,「別問我怎麽知道的。我有我的辦法。但是我家畢竟住在山上,鎮內普通的消息傳到我這兒反倒要慢上幾天,我也是剛知道Dipper失蹤。」

她抿抿嘴唇,問Mabel:「好看嗎?」

「蠻适合你的……等等你換顏色了?」

「嗯,南瓜色。」她朝Mabel比劃了一下,「之前一直在用各種各樣少女粉,現在換了顏色試試。」

說到這她笑了笑。

「感覺還不錯。」

Pacifica起身的時候Mabel才注意到她換掉了自己那條标志性的紫裙子,裏面是素淨的白色蕾絲短裙,外面套着件火紅的大衣。她整個人比Mabel上次見的時候有精神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換了眼影顏色的緣故,沒有之前那麽強烈的侵略性。

「該說的我都說了,」她戴上墨鏡,「我走了。不用送。對了告訴你叔公,他泡的咖啡真是難以下咽。」

「Pacifica。」

「嗯?」

「……謝謝。」

外面還下着雨。Northwest莊園和神秘小屋并不近,說她是路過Waddles都不信——對不起,Waddles還是很聰明的。她不應該這麽說Waddles,那還是換種說法吧。

也就能騙騙Soos。

Pacifica先是愣了愣,然後笑了。但是眼角的弧度平緩許多。

「還人情而已。我可不願意欠你弟弟人情。」

硬底皮靴敲打老久的木質地板,她步子邁得很穩,餐廳硬是踩出了秀場的效果。Pacifica一步一步向外走去,金發随着動作左右搖擺;她将手放在握把時動作停了停。

「你弟弟沒那麽容易死。」

她推開門,傘花盛開的瞬間Pacifica邁進雨幕,只給Mabel留下一個幹淨利落的背影。

Mabel還沒從Pacifica留下的那句話中反應過來就見Stan探進半個身子:

「Pacifica走了?」

她點點頭,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多糾纏。

「Stan叔公,Dipper那件灰色西裝馬甲是你給買的嗎?」

Stan一愣。

「不是啊。那件不是Dipper自己帶過來的嗎?」

見Mabel低頭沉思,他問:「怎麽了?」

「沒什麽。」女孩聳肩,她把草紙從包裏翻出來,遞給後面的Ford。

「Ford叔公,這上面寫的是什麽?」

Ford接過草紙,他原本是眯着眼睛的,瞳孔卻在看清內容後陡然放大。

「……費曼路徑積分?相對論?量子場論?!」

Mabel聽的雲裏霧裏。

「什麽玩意?」

「簡單來說就是高等數學和物理。」Ford斟酌用詞,「呃,等你到大學以後就會學到了……可能吧。」

「很難?」

「非常難。」他揮了揮手中的草紙,「能推演到這一步對方至少得是麻省理工博士級別的……就是非常厲害。」

Mabel問:「比你還厲害?」

Ford叔公确實是她見過最聰明的人了。Stanford搖頭,又點頭。

他抖抖紙張。

「有些想法還很稚嫩,還存在幾處邏輯性錯誤。但是假以時日作者必定會超過我,因為至少我沒産生過『時間客觀存在但無規律可循』以及『人為制造引力透鏡效應是人工蟲洞的第一步』的觀點。」

Stanford幾乎把這份草紙當成至寶愛不釋手,看的Mabel雞皮疙瘩全起來了。她和Stan對視一眼,後者撇撇嘴,意思是瞧啊又來了。不過Stan想起個事。

「Mabel這東西你從哪撿來的?」

女孩把三號日志一起遞給Ford。她神色沉沉,眼底有化不開的青黑。

「那是Dipper的。」

她在兩位老人的驚訝中,緩緩吐出壓抑在心底的那口氣。

「叔公們,Mabel有話要對你們說。」

從哪開始說起呢?

是Dipper拒絕挽救Soos童年開始,還是他一改之前的衣着品味開始?

不,應該從更早以前。從Dipper被Bill占據過身體開始。

Mabel稱呼那個樣子的兄弟為「Bipper」。「Bipper」和Dipper很像,外表上,但是性格截然不同。「Bipper」更像是惡魔本人——冷酷,無情,神神叨叨,有着令人驚訝的衣着品味。Bill Cipher從沒想過僞裝,他不屑對小孩子僞裝,Mabel知道。

她曾經靠着這些差別區分出Bipper和Dipper,然後将惡魔趕出她弟弟的身體。

可是現在呢?

她記得Dipper穿着西裝馬甲的模樣,袖口的銀扣在燈下閃爍鋒利的光;頭發梳的一絲不茍,額頭七星分布;尖頭皮鞋敲打地板,男孩擡眸的剎那——

宛如惡魔降世。

「他越來越像Bill,」Mabel把她搜集到的「證據」擺在二人面前,「性格、說話的習慣、常穿的衣物……」

Dipper本來是有些軟弱的性子,可他現在面對敗者毫不留情。

Dipper遇事喜歡啰嗦,啰嗦一大堆,也不管別人能不能聽懂。可他現在愈發沉默。

Dipper的衣品很差,裝帥的時候喜歡選V領衫,醜爆了真的;可他現在常常選擇西裝三件套。

他現在擁有的知識深不見底,随手都是Ford都為之驚嘆的公式;他的心思越發深不可測,連Pacifica都成了他的同盟。

到最後,連日志都舍棄了。

他沒有死,也不會死,Mabel想。

Stan和Ford面前的「證據」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厚。從最開始的草紙,到後來的衣服和日志。Mabel像中老年婦女一樣叨叨沒完,她列舉了好多——那些Stan或知道或不知道的有關Dipper的異常。

Mabel說這些的時候很冷靜,也很條理清晰。她說話從沒這麽簡潔過,一板一眼的甚至有些像她的弟弟。Mabel配合着自己的舉例将物品一件件擺放到桌面,包裏的東西一件件減少,可是并沒有讓她的語速減緩一絲一毫。她唯一的停頓大概就是在包底抓了一個空的時候。

她的動作頓了頓,嘴巴也頓了頓。

然後她維持那個動作——她的右手裏空空如也,是團空氣;她就抓着那團空氣,将右手,摔在那層層疊疊的「證據」上。

空着的手落在硬皮封面上,發出巨大的響聲,就像法槌落在底座那麽響;那一瞬間她閉上眼。

「我覺得Dipper其實早就被Bill附體了,現在那個,是『Bipper』。」

她宣判了她的兄弟,而上帝宣判了她。

以弑親罪。

Mabel感覺到一雙手——一雙溫暖、巨大的手落在她腰間。那雙手上還有咖啡的香味。

「!」

那雙手拖起了她,将她拖放在膝蓋上。她睜開眼,入目的是Stan滿是皺紋的臉。

Stan抽了抽紅鼻頭,他看起來有些難過,表情很複雜;Ford也是。其中放在腰間的一只手轉移陣地,落在她發旋,輕輕拍了幾下。大抵是因為這樣的動作很少做、不太熟練,反倒有些笨拙。

「Mabel……」Stan嘆氣,「你沒必要這麽做。」

什麽?她怎麽了?

Mabel張張嘴。她想問她怎麽了?她做了什麽?她做的不對麽?

她卻沒能說出口。僅僅是張了張嘴,做了下口型,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因為Stan注視她的目光太悲傷了。

她從沒想過老人會有這麽悲傷的眼神。他仿佛是在注視Mabel,又仿佛是在透過她看着什麽過去的人。那些遙不可及、又一觸即碎的過去。

「你沒必要這麽做,」他重複了一遍,笑容苦澀,「Mabel,你不必勉強自己。」

你不必勉強自己。

她猛然睜大雙眼,而Stan還在繼續。

「甜心,你知道,這個『工作』并不适合你。比起調查你弟弟,你還是更适合與你那些朋友們在樓上塗塗畫畫,開睡衣派對。」他揉揉女孩的頭發。

「你很善良,真的,我的孩子。我從沒說過,但是其實我很自豪有這麽一個善良的孫女。」Stan說這話的時候非常不好意思,他移開目光,耳根通紅,「一個人的知識可以後天培養,但是美德是天生的。我很幸運,我的孫女有全世界最柔軟的一顆心髒。」

「我也是。」Ford單膝跪地,和Mabel平視,他第一次和自己的孫女推心置腹,「Mabel,我穿梭了那麽多宇宙,見過那麽多外星生命。而你的內心,确實是我見過最善良最柔軟的內心。」

說到這Ford撓了撓頭。

「Mabel,說實話我并不适應自己的新身份。我是說,我并沒做好去當一個叔公的準備。不過我可以像你保證,我會努力,去做一個合格的叔公。」

他最後的話語輕柔如羽,拂過女孩鼻尖,落在她心房。

「所以,試着依賴我們吧,Mabel。」

她的鼻尖很癢,她的心房酸脹。

然後她閉上眼,有淚從鴉羽似的睫毛下墜。

她捂住眼睛,可眼淚從指縫、從掌心不停溜走。Mabel大張着嘴,艱難捕捉每一絲氧氣。

「我……」她喉頭哽咽,「我沒想要這樣的。Stan叔公,Ford叔公……我不想……我不想這麽做。」

毛衣袖口的深色愈發擴散。

「我不想懷疑Dipper。可是……」

名為「理智」的弦終于崩斷。

「可是我沒有辦法不去懷疑他啊!」

Mabel用盡全力哭喊,眼淚鼻涕糊滿了面頰。她哭的那麽狼狽,讓Stan和Ford心碎。

「我好難過啊Stan叔公。我好害怕,這個Dipper好陌生,我不認識他……」

他不再對她溫柔寵溺地笑,不再陪她玩那些「幼稚」的游戲。

「我覺得一個人好孤單……我知道Candy和Grenda都是很好的朋友,可她們都不是Dipper。Stan叔公,我晚上看着……看着另一張空曠的床……常常回想……」她抽抽鼻子,卻流出更多眼淚,「回想Dipper留在這的樣子……」

她抽噎着,一下一下。

「我在哪裏……都能看見Dipper。」

他原本離她那麽近,就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可現在他不見了。

「可是現在……我只有去樓下才能看見Dipper……他常常拒絕我的邀請,一個人鼓搗那些東西……」

Mabel突然收聲,不再像剛剛那麽聲嘶力竭;她的尾音粘稠綿長,仿佛狂風暴雨宴息旗鼓,它們轉為化不開的雨霧,本質沒有變化,卻更為依存、徘徊不去。

她嘴唇顫抖着,有淚不曾停息地滾落。

「他變得我都已經……不認識他了啊。」

她盡全力否定、欺瞞自己。

那還是她的弟弟,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哪怕他冷漠、他不再和她一起,她都固執地相信。

可越來越多的事實擺在她面前。

Dipper開始否定她、不肯更改Soos的過去、不在乎Blendin死活;他越來越冷漠,越來越沒有人氣,越來越像……

Bill Cipher。

她很喜歡看《福爾摩斯探案集》,有時候甚至還會角色扮演。裏面有句話她印象十分深刻:

抛去所有不可能之後,留下來的東西,無論你多麽不願意去相信,但它就是事實的真相。

Dipper發生這種轉變是在被Bill附身以後。

當Mabel看見Dipper緊緊抓着地板,黃金色眼睛卻那麽溫柔的時候,所有的疑問都有了答案。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麽醜陋,有多麽……不像個人類。

那是她弟弟最後的理智。

那個時候她想,她得做點什麽,她得為她面目全非的弟弟做點什麽。這很殘忍,對任何人來說都很殘忍。可是她得做下去。

她咬緊牙關繃緊脊背,她親口宣判了「Dipper」已經不存在了的事實——感情在這一刻潰不成軍。悲傷和委屈滾滾而下,它們從Mabel眼眶接二連三滾落,再也沒有停。

就像積滿雪的樹枝,「咔噠」一聲墜地。

她終于……放下擔子,放心依靠自己的長輩,不再勉強自己。

淚水模糊視線時她想,幸好你從來不是一個人,Mabel Pines。

Mabel哭了很久,直到哭累了才停下。Stan抱着女孩,難得有些手足無措。

Ford說:「你把Mabel送到樓上,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她太累了。

Ford說的對,Mabel從來不是把事情憋在心底的人。這幾天已經是她的極限。

他環抱雙臂,食指輕輕摳弄右手臂上的一塊皮膚。

「Dipper的事……你怎麽看?」

Stan抱起女孩,他特意調整了一下手臂的姿勢,讓Mabel能睡得更舒服。

「我不知道。」

Ford一愣。

Stan閉了閉眼。Ford注意到他的兄弟已經不年輕了,鬓角白發的數量遠遠多于他;Stan眼角耷拉着,顯得有些刻薄,這應該是因為眼眶受過傷,之前還沒有,那應該是他進入時空門以後的事;Stan的雙手布滿老繭,嘴唇總是浮着一層幹皮,上面布滿裂紋。

Stan背其實有些駝,只是平時強撐着,不太明顯。一旦支撐他的這股氣兒散去……

老态盡顯。

「Stan……」

「Ford,我不了解你們這種書呆子——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将來也不會弄明白。我沒有你的雄心壯志,造福全社會什麽的;我只想照顧好我的家人。」

這是Ford第一次聽Stan說這些。

他突然發覺,Stan并不像看起來那麽永遠混蛋。他雖然脾氣差嘴巴毒,行事流氓又自大。可是在某些方面,某些時候,Stanley Pines的心軟的一塌糊塗。

Ford驚覺他其實一直在刻意忽視一件事。

——Stan愛他。

這個騙子、小偷、流氓,愛着他的家人。

他識字不多,行事粗魯。可他只有在面對他的家人的時候,才會小心翼翼收斂起一身醜陋的刺。

哪怕對方并不領情。

哪怕被傷害了無數次,他也會把心粘好,再一次捧着那顆真誠的心,腆着臉笑的賤兮兮的,湊過來。

Ford想,他到底傷害了Stan多少次。到底讓那顆真誠的心破碎過多少次。

他只看見了醜陋的外刺,卻從沒想過內裏有多麽柔軟。

「我……」

「你知道嗎,Stanford,」Stanley嘆氣,「你們這種人,其實真的很可怕。」

Stanford呼吸一窒。

「你們經常沉浸在你們的小世界,對外界漠不關心,更有甚者将除同類之外所有都當傻逼。」

Mabel睡熟了,所以Stan肆無忌憚。

「所以你們不會在乎,愛你們的人有多少次被傷的體無完膚。」

Stanley Pines終于承認,其實他一直都深愛着Stanford Pines。

他只是羞于開口,卻從沒有拒絕承認。

他抱着Mabel上樓,留Ford一人在那。

「關于Dipper……」Stan突然開口,「有件事我很在意。發生在你回來之前。」

「他認得時間機器,并且千方百計想要按下按鈕;但是在最後一刻……」那天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他還記得那個時候他有多緊張。Dipper是最堅定的那個,而Mabel一副只肯聽他話的模樣。他當時都絕望了,沒想到最後來了那樣一個反轉。

「他告訴Mabel:『別按下那個按鈕』。」

Dipper親手,毀掉之前辛苦修築的長城。

也是在那個時候,Stanley發現他根本看不懂Dipper在想什麽。

一面挖苦他,一面卻又親手毀掉布置好的一切。他下手又準又狠,捅自己毫不心軟,鋼管穿透手掌的剎那Stan的手掌都跟着一痛。

簡直就像個……

「瘋子一樣。」

Stan将女孩放到閣樓床上。他親了親女孩眉心,祝她能有個美夢之後悄無聲息地離去。

可這個下午注定不會安寧。

Stan前腳剛走,另一個人影就翩然而至。那家夥推了推女孩。

「嘿,Mabel,嘿!」

Mabel勉強睜開眼,看見……

一顆熟悉的光頭。

不,不能叫他光頭了,這人有頭發了。雖然又短又少,不過聊勝于無。

Mabel緩慢地眨了幾次眼睛才反應過來這人是誰。

「……Bulabula?」

「是Blendin!Blendin!你怎麽總記錯我的名字!」

如果這點事能讓Mabel尴尬那她就不是Mabel了。

「好吧好吧,親愛的時光人,你找我有什麽事?總不能是強調名字吧。」

Blendin有些不好意思。

「Mabel,我這次來是希望你能幫我個忙。」

「你遇到麻煩了?」

「差不多。我在執行別的任務的過程中,把一個不屬于現在時空的……物品,丢在了這裏。」

Mabel反應很快。

「你希望我去找它?」

「不不不你不用找,我知道那個在哪,你幫我取一下就行。作為報酬……」時光人咬咬牙,「我可以以權謀私,給你一次改變過去的機會。」

Mabel怔了怔。

「你說——」

「嘿!小點聲!」Blendin吓得頭發都飛起來了,「你想把你的叔公們都吵上來嗎?」

Mabel讪讪,這次她壓低嗓音。

「你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時光人聳肩,「因為這東西太重要了,改變時空和這東西相比都不算什麽。」

然後他笑了笑。

「回到什麽時候都可以哦。」

Mabel抓着被罩的手漸漸收緊。

「……什麽時候都可以?」

「當然。」

……那她想回到劇院那個時候。

回到那個,一切還沒有變得那麽糟的時候。

「……你想要的東西是什麽?」

Blendin滿意地笑笑。

「時空塵埃,大概這麽大,」他比劃了一下,「裝在水晶球裏,挺好看的一個東西,就在地下室Stanford的置物架上。」

「成交。」

Mabel速度很快,當然這和Ford密碼都沒改也有關系。「時空塵埃」物如其名,确實挺好看,在水晶球裏來回飄蕩。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拿過時空塵埃時,突然升起一種詭異的感覺。這種感覺叫嚣着不要将東西交給Blendin。

她咬緊牙根,強忍着不适。

「給。」

Blendin十分開心地接過這枚寶物,他看起來愛不釋手。Mabel敲敲桌子。

「你打算什麽時候帶我改變過去?」

她迫不及待。

然後她看見Blendin撫摸塵埃的動作頓了頓,他對Mabel露出一個她萬分熟悉的笑容。

時光人松開手指,水晶球順着指間滑落,在地板上摔得清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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