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衆女眷藏匿細軟
既是已經領旨,各位女眷就得回各自的院子收拾衣物,天黑之前所有人必須離開這座她們生活的院子。并沒有人像平時那樣,向林氏拜別之後再恭敬的退回去,一衆女眷都是做鳥獸散。
官府裏的抄撿已經快要開始,府裏不少心思浮動的下人大約也趁了這個機會揩點油,雖說下人都是要發賣的,可藏一個半個的金锞子,那還是很誘人的。
林氏木着臉往正房走着,她覺得自己走的很穩。
府裏似乎從來都沒有這麽喧嚣過,這不是熱鬧的歡騰,是垂死的呼號。箱籠倒地的聲音,瓷器碎裂的聲音,恍惚中有人在哭叫,有人在規勸其實這只是幻覺罷了。不過一個時辰之後,就要成為現實了吧!
但現在這些聲音似乎都離她很遠,她只聽到自己的心跳。那麽用力仿佛要跳出胸腔。
收拾衣物麽?可是收拾什麽呢,這府裏哪一樣東西不是她的呢,她不知道。想抓住什麽東西的時候手卻抖個不停,她知道這個時候應該深呼吸平靜下來,但又似乎呼吸都被扼住,像是怕呼吸的深了,心會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這時候應該快點走回院子收拾東西,快點!再快點!但雙腿卻是軟的,林氏幾乎是被吳媽和一個丫頭兩人架着回到了院子。
她引以為傲的一絲不亂的诰命的命婦大妝,已經在接完旨之後換下來了,胡亂套了一身深藍色的錦緞夾袍,也許是今年新制的吧,那衣裙在連拖帶拽的路上已經淩亂不堪。卸去了命婦的頭飾,頭發上空空的什麽也沒有,灰白的頭發被方才交接冠服的宮人扯下了幾縷,現在頭皮還在隐隐作痛。
不過,王公公肯給她個地方更換衣服,而不是在府門口直接命人剝了,已經是很用心的照料。實在也沒有別的好說的。
坐在正房的黃花梨木雕花大床上,林氏的身體漸漸停止了顫抖,手腳也開始有了點力氣。她不能倒,只要梅家還有一線香火,她就得撐下去,梅家就不會倒!
“銀珠。”林氏吩咐那個丫頭,“你去拿那匣子來。”丫頭應聲而去。
“吳媽,你知道怎麽做的。”
“是,老夫人。”吳媽邊哭邊說,手底下的活計卻也沒有停,原來她正在拆一件林氏的貼身內衣,邊拆邊縫進那匣子裏拿出的銀票。
“讓老奴跟着老夫人吧!得老夫人恩典,老奴脫了奴籍,孩子們也大了,讓老奴跟着您吧!老奴的身子還硬朗,絕不會給您添麻煩的!不然那這一路誰照顧您吶!”
半靠在檀香色繡萬字團花紋靠枕上的林氏沒有回答她,只是盯着吳媽手下不停翻飛的針線,手指慢慢撚動着許久沒把玩過的一串常帶在腕上的佛珠,似是陷入了無邊的沉默。
丫頭們帶着即将被發賣到未知地方的惶恐,前任主人的境況當然也已經顧不上了。當然,即使她們想幫忙,也沒有這個機會。
Advertisement
這會兒之後她們也會像府裏其他物件一樣,進庫或者發賣,但丫鬟仆人不能進庫,當然只能發賣,至于發賣到哪裏,那等于是再一次投胎。即使她們名義上是物件,但到底還是怕的。
不過,有一些下人顯得格外的輕松,原來他們是深得林氏寵愛信任,和吳媽一樣已經全家脫了奴籍,只是還留在梅家做事的那一部分梅家的老人。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卻也在收拾行裝,是要和吳媽一樣随在流放隊伍後嗎?已經得了自由身卻還要随行,可以說是真正的忠仆了。
但也并不是所有想跟着主人走的下人,都能走的了。多的還是那身不由己的。
比如白芷。
“還好我們提前把東西都放到了五小姐這邊。”白芷覺得文秀前幾天帶來的那個消息很有用,提前收拾了好早做準備,省得回照花苑徐氏那裏收拾,少不得又讓徐氏觸景生情,萬一再暈一回,還得再收拾出個擔架來。
五小姐秋淼的歸海樓已經好幾天沒人收拾了,灑金石榴紅銀條紗衫胡亂堆在地上,和湖綠色缂絲蘇羅百褶裙糾纏在一起,地上幾雙各色繡鞋東一只西一只各自奔放。水銀鏡子架歪斜的倒在妝臺旁放着的一盆正在盛開的綠蘭上,好一個嬌花顧影自憐。
妝臺淩亂,胭脂盒子倒扣在地上,在周圍激起了一抹小小的紅痕。不知是誰碰翻了琉璃花露瓶子。芬芳甜美的玫瑰露灑出來,稍顯粘稠的質地流淌在在深色臺板上迤逦而下,倒像是誰的血滴滴答答。
平日裏就算是哪個丫鬟碰翻了少許妝粉也是了不得的罪過,但現在丫鬟已做鳥獸散,也沒人在乎這些東西到底要不要擺好了。
秋淼見了,哎呀一聲撲上前去想要扶起瓶子,可裏面的香露卻已經所剩無幾。文秀走上前去,拿起香露瓶子往窗外扔了出去,一聲清脆的碎響。
“不要看,也不要想。”文秀說:“有機會回京城,總是能再買到的。”
“本來我還想帶着這個做個念想的呢。”秋淼頗為遺憾的說。
邊說邊想起此番是去流放,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不禁怔怔流下淚來。這邊又看到釵環首飾盒子大開着,也不知是沒有收拾,還是被哪個手腳不幹淨的下人順手牽羊了,她又伸手想打開盒子理一下。
“姑奶奶,這時候了你怎麽還在想着這個!那邊氣候可不比我們金陵。剛才王公公也說了,趕緊拾掇幾件厚棉衣大毛衣服才是正理呢!”白芷氣急。
“可是我今年的大毛衣服還沒有來得及做呢,哪有得可以帶哦!”秋淼抽抽搭搭的反駁。
“本來就不能帶新的,越舊越不顯眼的才好,穿那些缂絲料子,怕是出了城就得被押送的人拿去賣錢。到時候你穿什麽呢?”文秀覺得秋淼這孩子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我,我沒有舊衣服。。。”
于是白芷和文秀不再搭理秋淼,自己動手替她和徐氏收拾了起來。卻也只收拾了素面的棉袍和幾個可以穿在棉衣裏面的灰鼠皮坎肩。那些桃紅鵝黃的織錦緞面棉衣,缂絲繡水仙玉蘭的灰鼠皮氅衣都被随意扔在了地上。
秋淼心中不舍,但還算心裏明白過來,乖乖換上了白芷遞過來的煙灰色素面棉服這衣服卻是文秀的。
說來也是諷刺,因文秀守寡,平日裏有被府上明裏暗裏的克扣,所穿衣物都是顏色素淡不起眼的,而且大多半新不舊,作為流放逃難,簡直抹上點灰可以直接穿走。
白芷仔細的拿了炭灰和黃土的粉末,均勻的往秋淼身上的衣服上擦拭。秋淼瑟縮了一下想往後躲,白芷使了個眼色,文秀伸手緊緊抓住秋淼。
秋淼第一次知道七嫂的手勁原來這麽大,像鉗子一樣,她完全動彈不得。
“娘”秋淼向徐氏求助。徐氏把頭轉向了一邊,拿了一件黑色暗花棉衣,又比劃着拿了一塊桌布當包裹皮,仿佛那塊包裹皮是她珍藏的古董。手裏把它轉來轉去,就是不搭理秋淼。
秋淼只能眼睜睜看着白芷把那堆惡心的東西塗在自己衣服上,眼淚啪嗒啪嗒的往衣服上掉。
“嗯,五小姐你看,這樣看起來是不是效果更好了些。”白芷指着被秋淼衣服上淚水沾污過的地方,頗有幾分滿意的說。
“成顆的金銀不能縫到衣服裏,重量太大,行走之間就能看到,根本不用搜身”白芷道:“這裏面我拆開過,縫上了銀票,每一件都有。五小姐你要仔細的穿。”
“但是銀票用起來總歸是不方便的。而且還要拆縫衣服,一個不好人家不是全知道了麽?”見秋淼這邊已經處理好了衣服,徐氏也終于收好她的珍藏版包裹皮。
“本來确實是這樣的,不過剛才看到那兩個宮人拆下來的宮制假發髻。我忽然想起有個辦法我們可以試試看。娘你有金銀珠子嗎?”
“現成的沒有,倒是前些年時興過一陣子串珠首飾,後來不時興了,我也不怎麽愛戴首飾,就一直沒有拿去重制,大約還是在的。那些珠子倒是可以拆下來用。”
手镯上的金珠被一顆顆拆下,白芷仔細的用手撚起極細的一小束頭發發束太粗穿不進珠子的孔,太細又容易扯着頭發從珠子的孔洞之間穿過去。七八顆花生米大的金珠依次穿好,再用絲線講頭發束起,這樣珠子便不會滑落。白芷一只手将這些穿好的珠子緊貼着頭皮,另一只手将剩下的大部分頭發熟練的盤了個最樸素的圓髻,外面再束上發網,插了一根木釵。這樣的發髻看起來,并不會比沒加料的時候更大。
“這個辦法倒是真不錯啊,不過這樣洗頭的時候怎麽辦,重新穿一遍嗎?”
呵呵。白芷手下不停,熟練的在秋淼的雙環髻裏放了兩顆珠子,敷衍的說:“到時候總會有辦法的。”
“針線,剪刀,小刀,金創藥,傷寒藥,凍瘡膏,繩索,火石,。。。”文秀繼續清點準備随身攜帶的物品。
“嫂子,別忘了我要帶面鏡子!”秋淼忽然想起來說。
白芷手下一緊。
“哎呀好痛!”
。。。。。。
“好痛!”錢織慧右手傷勢未愈,針自然是拿不穩的,此時左手被手裏的針紮了一下,輕輕的驚叫出聲。
她在往夾衣內層縫的,卻不是銀票銀票一早放進去了。這是一塊銀紅蘇羅的衣邊料,邊緣粗糙,并不是剪下來的,倒像是因為勾在什麽地方扯下來的。
何姨奶奶跳井後,錢織慧找了個機會趁着沒人的時候,到了井口仔細查看過,這東西是井沿夾縫裏一簇小小的荊棘上挂着的。
以後,也許,用的上。錢氏心裏這麽想着,縫上了最後一針,那片銀紅的衣料消失在那件煙黑色松江布面夾棉衣的夾縫裏,像一滴血融進了井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