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邀請
Chapter8
久紀的房間在別墅二樓朝陽的地方,除了衛生間浴室另開了一個套間,整體采用了開放式布局,在玄關處就能将整個房間一覽無餘。空間很大,凡是一個家裏該有的裏面都有,像是高級單身公寓。西牆邊還有一張吧臺式餐桌,旁邊擺放着一座巨大的立式冰箱,大到金木都得仰頭看。
久紀對此的解釋是:“我一回房間就很不想出去,尤其是冬天。”
金木和他相處越久,越能發現他那少爺表皮下真正的藥師寺久紀。他雖然很聰明,也很有禮貌,舉手投足都很有教養,但說話太直來直去很容易得罪人;他遇到不擅長的科目時會唉聲嘆氣揪頭發,揪完又愁着自己會不會禿頂;他喜歡吃甜食,雖然不讨厭喝咖啡但最少得能放五塊糖;他最喜歡喝牛奶,而且每次要人提醒才會意識到喝了一嘴奶胡子……現在他又發現了,久紀其實相當懶,明明出門就能喊來傭人服侍,卻連餐桌到門的距離都懶得走,餓了渴了都去冰箱找吃的。家裏的管家诹谷川宛如大和撫子一般賢惠,定時補充久紀的冰箱,免得哪天少爺吃光了東西,又懶得喊人把自己活活餓死在房間裏。
感覺……有點可愛。
久紀從冰箱裏拿了兩瓶飲料,坐下後繼續抄金木那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的古文翻譯。金木得了允許就在他房間裏轉。久紀的房間不再是西洋風,他的解釋是“色差看的辣眼睛”。簡單利落的現代風格,到處收拾得幹幹淨淨,從進門到陽臺都鋪着厚厚的卡其色地毯,赤着腳走上去也不會冷,何況還有充足的地暖。
外面天氣太冷,金木就隔着陽臺一塵不染的玻璃門朝外看,院子裏光禿禿也沒什麽好看的,但看那花壇和植被的數量和整齊的排列,不難想象到春暖花開後會是怎樣一幅美景。
金木把這個想法給久紀說了,結果得了久紀一句“做夢吧”。
他活動了下有些酸疼的手,抱怨了幾句他筆記太詳細,才說:“院子裏的樹大部分是果樹。”
“……哎?”
“藥師寺家特産——果樹花園。好像是我爺爺的爺爺那代開始的。”久紀繼續低頭奮筆疾書,語調平靜地解說着:“不止一次被人吐槽過像是鄉下農場。我家的園丁其實都是果農。”
“那……那些路邊的灌木叢什麽的……”
“椰棗和桑椹。”
“院子大門左手邊的花架……”
“葡萄和番茄。”
“那花壇呢?”金木有點抓狂了,抱着最後一絲希望,隔着玻璃指着那些雕刻着海浪花紋的白色花壇。
久紀終于擡起頭來,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着垂死掙紮的金木,打破他最後一絲希望。“胡蘿蔔和蘑菇。”
這一天,在15歲的金木研少年心裏,藥師寺財閥強大而富有、高高在上、俯瞰日本金融圈的偉岸形象徹底崩塌了。
等久紀終于抄完了那該死的翻譯,诹谷川推着小餐車進來了。久紀美滋滋地開始吃他的焦糖戚風蛋糕,金木望着自己面前的水果杯,手裏捏着一把亮锃锃的湯匙,有點難以下口。
這是一個巨大的芭菲杯,裏面層疊着不同的水果,草莓、鳳梨什麽的,混着金色的糖漿,用薄薄的蛋糕胚隔開,最上面還撒着磨得細碎的奧利奧粉。
“這些水果……”是從院子裏摘的嗎?
“冷藏的,但是确實是從院子裏摘得。”久紀點點頭。
“……總覺得,吃了會發生不得了的事情。”
“錯覺吧。”久紀喝了口熱奶茶,十分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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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紀是一個标準的吃軟不吃硬的人,然而金木是一個只會軟不會硬的人,就和他的天敵似的。在金木老媽子般細聲細氣又啰嗦的叮囑,和那雙小鹿似濕漉漉,明亮又溫柔的雙眸的注視下,久紀不停得把湧上來的老血咽回去,硬是背完了三頁的古文詩歌,又寫了兩篇作文。
久紀把金木留下來吃晚飯,強制性的,不然不讓保安給他開門。金木想着阿姨也不在意他的去向,說不定知道他是在藥師寺家吃晚飯還會建議他留宿呢。
金木的腦洞持續散發中,什麽有着華美水晶吊燈的宴會廳,熊熊燃燒的壁爐,幾米長,面面對臉都看不清的大長桌,牛排紅酒燭光晚餐身邊一排女傭随時服務……
實際上,他們就是在久紀的房間裏吃的飯。那張吧臺式的餐桌,并排兩把椅子,诹谷川推進來放滿食物的餐車讓他們自己慢用。都是些常見的日料。
“我說真的,你小說電視看多了。”久紀沒忍住,摸了摸金木的蘑菇頭。頭發軟軟的,像是小狗剛長出的毛皮,手感真好。“平時在自己卧室吃都嫌房間太大,還宴會廳。”
金木就是傻笑,傻笑完低頭吃了一口炸豬排,邊咀嚼邊悄悄看他,想象平時他一個人吃飯的感覺。雖然阿姨一家漸漸将他視為空氣,那個家也不能再讓他稱之為家,好歹那個房子因為他們的存在有了人的氣息。
因為不知道金木喜歡什麽,廚房準備了很多,但每樣都只有兩口的量,像是自助餐一樣。久紀的吃相相當優雅,但進食速度一點都不優雅,完全不像是之前吃過兩個蛋糕的人。
“甜食是裝在第二個胃裏的。”
“我以為這是只有女生才會說的話。”
“我可以把豬排塞進你鼻子嗎?”
“我錯了。”
吃飽喝足,撥了內線電話沒多久,诹谷川便進來撤了餐車和盤子,開始掃地、擦桌子。金木覺得長輩幹活自己坐在原地不動很失禮,渾身不得勁,上去幫忙卻被趕了回來。
“你就老實待一會吧。”久紀說,“要去健身房消消食嗎?”
金木看看自己的細胳膊細腿,覺得去健身房浪費了。“我……走走就好。”他在房子裏轉悠,時不時瞄一眼久紀,後者正坐在沙發上啪嗒啪嗒敲着iPad的屏幕,似乎是在處理股票——他也不是坐吃山空的好嗎。
他穿着白色的毛衣和裹腳褲,在白色的壁紙和沙發的映襯下,一眼望過去時第一眼仿佛只能看到那頭紅色的頭發,小小的一團,在諾大的房間裏像是一簇燃燒殆盡的火焰。
金木莫名覺得心髒一緊。
就在這時,久紀突然說:“金木,上次我給你推薦的公寓,你去看了嗎?”
“啊,那個啊。我前天去看了。”金木有些可惜地說:“一切都很好,只是房租有些超出預算……房東說,只要出示上井大學的學生證就可以免一定月租,所以我打算如果考進上井就搬去那裏。”
“那之前呢?”
“去看看別的地方吧。”金木苦笑了一下,說:“等放假了就去。”
久紀按掉iPad屏,把它随手扔到一邊,拍拍身邊的沙發示意金木過來坐。金木乖乖湊了過來,坐下後覺得和久紀距離有些遠,于是又挪動屁股慢慢靠過去,與他隔了一個拳頭的距離并肩坐下,試圖用身體去驅散久紀周身的寒意。
久紀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動作,臉龐上沒有浮現任何表情,綠色的雙眼卻似染上了淡淡的暖意,他更堅定了之前作出的決定。
“金木,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在你上大學之前,住在我這裏?”
“……哎?”
金木的表情一片空白。
久紀清清嗓子,正色道:“當然,我是會收房租的,外面多少錢一個月來着?”
金木下意識就報了久紀給他推薦的公寓的價錢,“一個月六萬円……等等,可以嗎?!”
“為什麽不可以?二樓空房還有很多,分你一間也不會少。”
“這怎麽能行?”金木連連搖頭。說實話,久紀家裏是很舒服,不管是室內環境還是地理位置。但是……不行。
久紀才不管他在那糾結什麽,掰着蔥白的手指自顧自地算着:“按理說,高中生的宿舍應該比大學便宜,兩萬到五萬的樣子,那我折中收你三萬五一個月,包三餐。宅子裏的傭人不會供你使用所以自己的房間自己打掃,另外還有別的條件,一個重要的條件。”
“呃,什麽?”金木本想拒絕,但聽到他最後一句話,還是好奇地想知道久紀重要的條件是什麽。
久紀卻提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永近說,你每天的便當都是你自己準備的?”
“是啊……怎麽了嗎?”
久紀眼睛亮了,兩顆綠色的眼珠就像是清澈溪水下的鵝卵石,清晰地映入金木眼簾。“那你會做漢堡排嗎?就像是……你母親那樣的。”
金木仔細思考了一下,誠實地說:“雖然沒有我媽媽做的好吃,但我個人認為味道還是不錯的……英也說過好吃。”
久紀滿意地點了點頭。“所以,成交嗎?”
“……啊?”金木明顯跟不上久紀的思考和話題跳躍的速度,尤其是光顧着看久紀那雙亮晶晶的漂亮眼睛的時候,注意力全在他臉上,聽力就有些遲鈍。“啊……哦!你是想讓我……做漢堡排?”
“準确來說,我想你幫我準備每天的便當。”久紀說。永近說過金木的便當都是自己準備的,上次和他們一起吃便當的時候,永近搶了金木的一個飯團跑來和他分贓。明明只是簡單的鹽飯團,味道卻很好。和他母親的料理一樣,有着說不上來的、讓他着迷的溫柔香味。
“漢堡排不過關的話,我們就當無事發生。”久紀補充重點。
“哎等等……!”金木才意識到久紀似乎已經當做他答應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給繞進去了。金木有點急,聲音也不由得提高了幾分,“藥師寺,我——”
久紀臉一虎,頭一次鬧起少爺脾氣來:“你要是再敢拒絕我,以後就別想我和你說話了。”
“哎哎?!這麽強硬!!”金木滿頭大汗,“強買強賣是非法的,□□獨/裁是不可取的……”金木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在久紀要殺人的目光下靜了音。
“等一下,藥師寺,我們要講道理。”金木鼓起勇氣。“這是你家,不能和外面的民宿比的。”如果說久紀也是租房子住,他或許會考慮和他合租,但這裏是藥師寺家的別墅。
“你是說我家還比不上外面的民宿了?!”久紀瞪圓了眼睛,看起來像是動了真怒。
“什麽?我不是那個意思……怎麽可能比不上,你家很好……”慌張的金木沒聽出久紀在曲解他的意思,看他一生氣,連忙解釋起來。
久紀氣呼呼地說:“我家這麽好你還為什麽要選民宿不選我家!”
金木立刻解釋道:“因為你家和民宿不能比啊!”
“你是說我家比不上民宿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陷入無限循環。
最後金木放棄了。
他看出來了,久紀就是故意的。
這個人雖然沒什麽嬌生慣養的少爺毛病,但一旦鬧起脾氣來,誰都別想掰回來。他想要的東西沒有弄不到的,他做好的決定,誰也別想阻止。
金木嚴重懷疑如果再拒絕的話,他今天就別想回去了。就算回去了,他們倆友誼的小船也要沉了。
金木發現自己被動搖了。
這不是個好兆頭。
就在這時,久紀突然問他:“就算你出去租房子,也是一個人吧?”理所當然地說出一個讓人難過的事實。
金木心頭一緊,苦澀地點點頭。再看看久紀,想起他在這個豪華卻冷清的家裏孤孤單單的模樣。
“人類是群居動物,沒人想一直一個人的。”久紀說:“我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為什麽我們不搭夥過日子呢?”
金木一下就樂了,鉛灰色的雙眼眯成了月牙。“說得好像是兩個剛來到東京的鄉下孩子打拼的勵志故事。”
“那麽你就是同意了?”久紀壓下心頭的愉悅,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要太期待。
金木噎了一下,他好像又被繞進去了。
“我……考慮一下。”
“給你三秒。一,好了,快決定。”
“二和三呢?!”
“男人只要記住一就夠了。”
“好帥啊……”
“快決定!”久紀再次催促,露出狐貍一樣狡黠的笑容,臉上大寫的三個字:逼死你。
金木最後掙紮了一下,在發現即使被久紀步步緊逼,他也沒覺得有半點厭惡後,終于放棄了。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做好決定了吧?
想要陪伴久紀,比能住在這個環境優美的別墅,更要吸引他。
久紀說,沒人想一直一個人。
金木不想孤身一人,也不想再看到久紀孤身一人。沒人比他更懂一個人是什麽滋味。
如果他的存在能讓久紀不再像是一個生活在沒有生氣籠子裏的冰冷人偶,就讓他厚着臉皮留下吧。
再說了,橫看豎看,自己都占了大便宜。
于是金木點點頭。“好。”
在得到金木肯定的答複後,久紀很高興,并且把高興表現在了臉上,不是平時的淺笑,更不是對付同學老師時眼裏沒有任何笑意的皮笑肉不笑,此時他璀璨的笑顏,讓金木越來越覺得自己剛才做的決定是正确的。
“走,我帶你去看看空房間,你選一個,我讓人收拾一下。然後我帶你去參觀一下其他地方。”
“哎哎不急吧——”金木的尾音飄了,因為久紀拽着他跑得飛快。
藥師寺家三層樓每一層都各有各的用處,一樓是客廳、宴會廳等專門用來接待外人的地方。二樓完全是主人的私人領域,很多房間都是空的,必要時可以當做客房用。金木左看看右看看,覺得反正長得都一樣,幹脆就挑了久紀隔壁的房間,和久紀卧室一樣大,規規矩矩的酒店豪華單人間配置。
這些沒人住的房間一周打掃一次,不巧明天才是打掃日,金木進去沒一會就被灰嗆了出來,他怨念地看着站在門外笑呵呵的久紀,難怪他開了門後就不動如山,原來在這兒等着他呢。
之後久紀帶金木去了三樓。
這裏總算是讓他的腦洞猜中了一次:家庭電影院、棋牌室、健身房、臺球廳等,讓金木驚喜的是,竟然還有一個很大的書房,整個書房和二樓挖通,上下兩層占了不少面積,宛如一個小型圖書館。幾十個書架環繞在牆邊,随便估算一下應該也有一萬本以上,兩個巨大的登高梯排在兩側看上去有氣勢極了。
金木大概翻了一下,大部分都是外語書,英語、法語、中文……日語的書也有,基本都是金融學、企業文化和資本運營與管理方面的書籍,甚至還有帝王學和中/國兵法,而且大多都已經被翻閱的皺巴巴的。翻開一看,能看見印刷體字下密密麻麻都是用紅筆做的注釋。
久紀說這都是他大哥秋實的,總宅放不下,就放到這裏來了。金木立刻明白為什麽藥師寺秋實能在24歲時就能接手龐大的財閥與無數旗下公司,至今還沒有出任何亂子了。
另外還有一些名著小說、散文詩歌和俳句等,更讓金木激動的是——
“竟然還有高槻泉第一部 作品的首印版?!”
久紀歪歪頭,“高槻泉是誰?”
金木:“……”
“都說了這裏基本都是哥哥的書。”久紀指了指那些多放在四五排位置的書,“那些才是我的。”
金木看過去,正好是久紀的身高能輕易取下來的高度。同樣也是看起來被翻了很多次的舊書了,但幾乎沒有日文書,基本都是英文原版書。
他靠着自己還算優秀的英語成績,辨認出一些簡單的單詞,和各種插圖湊在一起大概能猜到這些都是心理輔導,還有武術類的書籍。
金木驚訝地說:“藥師寺你學過武術嗎?”
“學過……嗯……一點吧。”久紀搓了搓手指,“該怎麽說……就是以防萬一吧。技多不壓身麽……”
久紀在隐瞞什麽——金木光從他低頭搓手指回避視線的動作就能看出來。
“……這個,我可以借去看嗎?我有點等不及搬過來再看了。”金木壓下心裏微妙的不舒服感,取下書揚了揚,轉移話題。
“當然。”久紀聳聳肩。
這座別墅面朝北,西東兩側有樓梯,金木和久紀從西邊樓梯上來的,書房已經是緊挨東邊樓梯間了。久紀又帶金木去了一趟地下室,認了一下廚房的位置。地下室有些陰冷,但廚房仍舊暖洋洋的,飄着蛋撻甜絲絲的香氣。
家裏的主廚是一個頭發卷卷的胖阿姨,她是管家诹谷川的夫人,司機小林的姐姐,小林文代。
久紀讓金木叫他文姨。
诹谷川正在倉庫裏指揮着女傭們收拾東西,久紀過去找他說金木以後搬過來的事情,留金木在廚房裏,和熱情的文姨獨處一室。
等久紀回來後,看到金木的蘑菇頭都炸了,臉和耳朵都充血,紅的驚人。他懷裏抱着一個紙袋子,裏面裝着幾個剛出爐的香甜面包,整個人走路都有點飄。
“文姨……很特別。”金木嘴裏還在嚼着什麽,臉頰一動一動。
久紀一副我懂的樣子。“她是不是使勁搓揉了你的頭發,捏着你的臉說你真可愛,然後把你塞進自己胸口,硬逼着你吃了剛出爐的蛋撻并且給了你……嗯,見面禮。”他指指那幾個半米長的法棍。
文姨是主廚,但私底下最大的興趣就是烘焙。
烘焙使人快樂,也使人變胖。
詳情請見文姨的弟弟小林文宏先生。
金木艱難地點點頭,那別扭的樣子,活像是個剛被非禮的小姑娘。
“看來,你也經歷過。”
久紀對他呲牙一樂,“歡迎來到我的世界,金木研先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