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宴禹似笑非笑,回應道:“成事了請你吃喜糖。”程楚連連搖頭:“不要臉,太不要臉了。”然而宴禹沒來得及去聞延家,替他的花花草草澆水,他甚至沒辦法等聞延回來,請人吃那頓宵夜。他接到了一通電話,是遠在c城的鄉下撥來的。

接到電話後,宴禹先和公司請了個長假。他牽着小司,把狗送去了宋劍家。仔仔細細交代了小司的事情後,宋劍看着他,問道:“是發生了什麽事嗎?”宴禹搖搖頭:“老太太想孫子了,要我回去而已,沒大事。”

老太太今年八十有五,宴禹記得最後一次見面,老太太還精神着下地給他摘了許多野菜。告訴他家裏種的菜好,城裏的不能比。宴禹買了高鐵票,坐了四個小時。落地時,天已晚。夜風習習,有點涼。他拖着行李,坐了大巴車,搖搖晃晃,開過大道,行入窄路。

他是晚上八點才到了那小獨棟,鄉村裏安安靜靜,到處都是黑的。老太太不在家,他将行李放下後,先去隔壁鄰居家,給人包了個紅包。老太太出門時摔了一跤,幸好被鄰居發現,及時送去了醫院,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宴禹風塵仆仆,往醫院走。晚上的醫院很安靜,也很黑。宴禹先去護士那裏加了一張床,他早已準備好在醫院陪老太太直到出院。他尋到了病房,老太太安安靜靜地睡在病床上,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許多。枯瘦的手置在被子外頭,插着針。

宴禹小心地捧着那手,用臉頰輕輕在上面蹭了蹭。老太太醒了,睜着眼,小聲道:“老大,你回來了……”宴禹眼眶一下就紅了,老太太這是在叫兒子了,這是把他認成他爸了。宴禹動了動唇,卻沒有否認,只輕聲道:“還疼不疼?”

老太太眼神不太清醒,用溫暖的掌心貼着宴禹的臉:“老大,老大餓不餓,廚房裏還炖着肉,一會給你弄一碗。”

宴禹摸了摸老太太鬓白的發:“睡吧,我自己會去吃的。”等老太太再次入睡,宴禹尋了個椅子,坐在旁邊照看老人家。老太太是個要強的女人,以前是個大家閨秀,後來一意孤行嫁給了他爺爺。可惜沒來得及享福,爺爺就去了,老太太還有個大學教授的兒子。

而老太太自豪了半輩子的兒子也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只換回了他這麽一個拖油瓶。宴禹對他奶奶的感情非常複雜,就像他奶奶對他一樣。

宴禹有些疲倦地趴在病床旁邊,漸漸入睡。身體愈發重,夢境卻紛亂無比。夢裏,他看見曾經熟悉無比的小道。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夢裏的熱度,街邊的蟬鳴。

那是一個異常熱的夏天,那天蜻蜓低飛,五六點時,天就呈現暗黃的色澤,俨然一副暴雨将臨的征兆。宴禹剛放學,他背着書包,手裏捏着漫畫書,往家裏跑。今天是他生日,他想,今天能收到禮物,能吃到蛋糕,一切都是那麽讓他高興。

他吹着口哨,踏過地上小小水窪,随手逮了一只小小蜻蜓,感受翅膀在他掌心的顫動。很快,雨就下了起來,大滴大滴的,打在了宴禹頭上,臉上。

他驚叫一聲,把漫畫書塞進書包,用書包擋在腦袋上,跑的更快了。風起雲湧,天很快就暗了下來,風強烈起刮着他的身軀,他感覺自己搖搖晃晃,只能加快速度,不停地跑着。

直到灰頭土臉,淋濕一身,宴禹推開家裏的門。他抹着臉上的水,大聲叫道:“我回來了……”

迎接他的卻是那不堪的一幕,而他的聲音,也被花瓶的破碎聲,徹底掩蓋。

他看見他叫陳叔的人,他父親的好友陳世華,摟着他的母親。兩人耳鬓厮磨,像極了最親密的人。是陳蓉先發現了他的歸家,女人惶惶推開男人,她步步走向臉色慘白的兒子,慌亂急了,帶落一旁那尊華美的花瓶。

露水灑落一地,花枝抛向半空,一切是那麽緩,那麽靜。宴禹站在門口,心跳得太快,尚未喘過來的氣,猶如針紮一樣,刺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疼。他害怕後躲,仿如陳蓉是那吃人妖怪,只披着他母親的皮。陳蓉挂着僵硬的笑,手死死抓住宴禹的腕,想将宴禹拖到自己跟前。

宴禹十四歲了,身量雖未長開,可少年力氣足夠。他狠狠抽出自己的手,拖得陳蓉一個踉跄。那男人皺起眉,宴禹的眼神即狠又兇,像随時要撲上來與他拼命一般。他臉上挂着虛僞的笑,和宴禹道:“我和你媽剛剛只是在說事。”

宴禹眼神絲毫沒有緩和,他胸膛起伏地很快,在誰也沒有料到的情況下,宴禹捏起地上的花瓶碎片,就朝男人沖了過去,一切發生的太快,陳蓉驚聲尖叫,在他身後不停地撕扯着他的衣服。即便如此,宴禹還是逮着機會用手裏的瓷片刺傷了那人。男人惱怒大吼,一巴掌抽在宴禹臉上。

那力道太足了,宴禹直接摔了出去,腦袋狠狠磕在桌角上,餐桌上的食物紛紛落了下來,砸在宴禹身上,蛋糕向爛泥一般委頓在地上,宴禹腦袋昏沉,那一耳光打得他耳鳴陣陣,眼前發黑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在地上掙紮了有一會才被人從地上扶起來,宴禹腫着臉努力看,發現是父親。剛回家的父親顫抖着手去摸他的臉,眼裏有痛。宴禹小聲地抽着氣,眼裏淚一下就下來了,他喊着爸爸,泣不成聲。

宴禹那時不過半大小子,目睹母親的出軌已經讓他天塌,如今父親歸家,讓他一下找到了主心骨。父親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臉,怕他疼一樣,小心翼翼地在邊緣摸了摸,繼而沉聲道:“乖,不怕。先回房間,一會爸爸帶你去醫院。”

宴禹本來不願意,後來無數夢回,他都在不願意。這次也一樣,宴禹像是脫離了這個夢,長大成人的他立在一旁,看着那年幼的他乖巧點頭,一步一步走上樓梯,回到二樓的房間。宴禹看着自己的背影,不斷喊着,不要上去。

這一分離,就是永別。等宴禹聽到樓下巨響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窗外雷聲陣陣,一聲又聲,完美地掩藏住樓下的分崩離析。宴禹走出房間,透過那半人高的扶手,他看到樓下客廳,滿目刺紅的血。

宴禹看到他的父親,就像睡着了一樣,卧在血泊裏,小腹上紮着一把小刀,陳蓉暈在角落,唯有那男人一臉驚恐,嘴裏不停念叨:“是他先動的手,不關我事!不關我事!”

宴禹什麽也感覺不到了,他茫茫然地走下樓,在最後幾階時腳上踏空,整個人摔了出去。他嗅到了刺鼻的血,他的手淌在那片溫熱裏,昏昏沉沉地,宴禹擡起頭,看着不遠處他的爸爸閉着眼,像是沒了聲息一般,一動不動。

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宴禹猛地爬起,手足并用地靠近他爸,他靠着父親的身體,卻不敢去碰。他張開嘴,卻半句聲音也發不出來。宴禹急得猛掐自己,他想要說話,他想要叫人救命,他想要做一切有可能拯救他爸的事情。

可他做不到,他失聲了,張着嘴,卻令人絕望的,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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