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直到救護車來,尖銳的笛鳴劃破長空,宴禹才發出一點氣音,也就一點點。他扯着那些人的衣服,小聲地說着,求求你們。父親躺在推車上,醫院裏的光明明暗暗,滑輪和護士鞋子的摩擦聲越拉越大,像是在耳邊炸開一般,宴禹猛地睜開了眼睛,他出了一身的汗。
病房外剛推過一個急救病人,老太太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好奇地往外看。宴禹揉揉脹痛的眼,看了眼手機,已經是第二日早上,他身上全是疼的,是睡姿不好所引起的酸澀。
老太太很驚喜宴禹的出現,喜過又口是心非,說自己好好的,鄰居非得給宴禹打電話,宴禹大老遠跑回來工作怎麽辦,緊接着又操心宴禹什麽時候結婚,看起來瘦了點,老太太精神抖擻,還說住院完全多餘,她現在就能回去,把家裏的小母雞逮一只給宴禹補身子。
宴禹看着中氣十足的老太太,笑着應答:“我就惦記着你那幾頭雞呢,你趕緊身子好起來,不然等我回去了,都吃不上。”
給老太太揉腿,說了好一會功夫的閑話,老太太又說,在死前看到孫媳就無憾了。宴禹故作不高興,說老太太偏心,他這張帥臉城市小姑娘可稀罕了,怎地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光想女的,不想男的。虧得他遺傳了老太太的全部優點,美人骨,長得頂俊俏。
花言巧語,哄得老太太樂得咧着嘴,笑得沒停。貧完嘴,宴禹去咨詢醫生,醫生拿着x光片給宴禹分析,說老人家身子骨弱,幸好及時發現,現在沒多大問題了,只是回去後要多注意注意,不能再摔。
宴禹點頭應答,他本就想着要接老太太走,又或者搬來家鄉住。老太太這把年紀了,身邊沒個人照顧不像話。更何況當年出事後,宴禹得了抑郁症,沒法說話,更沒法和陳蓉一塊生活。是老太太在鄉下趕來,辦了兒子的喪事,就接了孫孫一起過活。
這個農村女人不識幾個字,也不懂宴禹的病究竟是怎麽回事,卻肯去學,去問,每天變着法兒讓宴禹多吃一點,陪宴禹一遍遍去醫院,治療,複診。宴禹因為病情的原因整夜整夜沒辦法入睡,現在想想,他是沒多少當時的記憶,甚至沒有多少感覺。
對身邊的一切都是麻木的,灰的,看不到任何顏色。直到有次,老太太再也熬不住了,抱着他哭,瘦小粗糙的手緊緊握着他的手腕,那熱乎乎的淚落在他的耳邊、臉頰、頸窩裏頭。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是身邊有什麽東西破了口,一切聲音,顏色,感官,順着那破口,湧到了他身上。
從那淚水的溫度,到陽光,甚至空氣中花的味道,宴禹神經被挑動了。
宴禹反手抱住老太太瘦小的身軀,他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對外界的感知力非常弱。可他終于找回感覺後,卻從未如此鮮明地感受過,他還活着,宴禹大口地喘着氣,憋在心頭幾個月的情緒,終于在那一刻,爆發出來。他哭得很狼狽,幾近缺氧。他還活着,可父親,已經死了。
陳世華在庭上供認不諱,然而他父親的死因并不是因為那捅在肚子上的那刀,而是在争執過程中,不小心碰到腦袋,造成的顱內出血。多麽冤枉,多麽荒唐。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麽沒了,沒得突然,突然的甚至沒法給陳叔定罪。只因那人及時報警,叫救護車,再參考陳蓉證詞,是他爸先動的手,拿的刀。
判決下來了,正當防衛,不判刑。
他有多麽恨陳蓉,就有多麽恨自己。恨自己無能為力,他父親那樣正直溫柔的人,怎會殺人。那是一條人命,怎麽會到最後,兇手卻半點責任也不背。他不敢猜測陳蓉在裏邊,究竟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他已經沒了爸,他不想再沒媽,可他又沒法原諒,內疚心和怨恨日複一日地折磨着他。
他問過陳蓉,他說,那不是事實,爸是枉死的對不對。陳蓉始終一臉青白,只抓着宴禹,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聲音尖利:“是你爸要殺人,是他先動的手。你爸不在了,我還在,不管警察問你什麽,你什麽都不要講。”
宴禹又能講什麽,事情發生的時候,他根本不在場,能講什麽。
直到那耳環,他在家中發現的耳環。他有了一個荒唐的猜測,卻不敢篤定。他交給了程楚,讓人清洗之前,先做一個血液鑒定。結果出來了,果不其然,那是他父親的血。程楚得了結果,問他,還洗不洗。宴禹在電話那頭沉默久久,最終低聲道:“不洗。”
宴禹慢吞吞在醫院的樓梯裏走着,他登上最後一層,推開鐵門,陽光刺入他眼裏。風鼓動着他的襯衫,中午陽光熱烈,宴禹沿着建築邊緣的陰影處走,他坐在滿是灰塵的背光處,挨着樓邊,一雙腿懸在空中,他給自己點了根煙。
咬着煙,宴禹眯眼看着樓下湖亭,翠綠植株,忽地電話鈴聲響起,卻是讨債人。他許出承諾,答應請人吃夜宵。如今聞延外出歸來,宴禹不見人影,別說宵夜,連早點也無,說好的花花草草,更是萎靡不振,一副許久未被照料的模樣。
宴禹先是抱歉,又道明苦衷。家中有人生病,他千裏迢迢歸來,只為照料老人,至于什麽時候回去,他也不知。聞延在電話那頭默了默,接着又問在哪。宴禹不明所以,報了地址。他嘴上調笑,難不成聞延要為不值錢的宵夜,花時間精力,不遠萬裏,來一場千裏送?
聞延咳嗽一聲,磁性十足的聲音在宴禹耳邊微震,他讓他不要自作多情,問來地址不過是為了寄一些保養品,沒多別的意思。宴禹笑了幾聲,心裏是有些失落,卻也不多。只胡天亂地和聞延瞎聊,挂了電話後,心情卻好了許多,見到老太太時,嘴邊笑容未褪。
那傻模樣,落在老太太眼裏,就像落了把柄。老太太在他剝橘子時,旁敲側擊,問他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又不說。宴禹挑眉,将手中橘子掰了一瓣,塞進老太太嘴裏,搖頭否認。
老太太含着那片橘子,笑眯眯道:“還騙人,你這模樣,和你爺爺當年喜歡我的時候,一個樣子。你爺爺還以為自己那點心思,我看不出來,就和你一樣,你的小心思啊,奶奶知道。”
戳破小心思的宴禹依然搖頭否認,等到下午,他拿來輪椅,讓老太太坐,他推着她出去散散心。在醫院小花院走了幾步,老太太看到有人搓麻,非要挨在旁邊看。宴禹将人放在那,煙瘾犯了。
他左看右看,想尋一個僻靜地,這一看,就有一人落入他眼中。那人風塵仆仆,背着光,卻笑得比光還明媚。他放下行囊,朝向一臉震驚的宴禹,拿起手中相機,輕按快門,将此時此刻,永久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