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在藐視他,還有一絲厭惡。

城府如賀子初根本看不明白衛韻對自己态度的轉變。

昨日畫舫,她俨然是将自己視作滿腹經綸、才華橫溢之輩,态度敬重,甚至還有欣賞。

而就在方才她看見自己的那一瞬,眸中流露出來的歡喜之色雖只是一閃而逝,但賀子初看的分明,可就在褚香芝喚他舅舅時,這女子眼中神色千轉百回,從震驚,不可思議,之後是失望,再到鄙夷……還有憤怒!

也就是說,她一開始将他認作了旁人,可就在得知他究竟是誰後,對他的身份極度失望,乃至到了蔑視的地步……甚至于這份蔑視還帶着一絲不可饒恕。

“……”他樹敵無數,第一次被一個小娘子厭惡了,好……好得很。

賀子初時隔十五年才入京,自問與面前這小女子從未謀面,他與衛府亦無交集,實在是莫名奇妙。

不過他自然不會與一個小娘子斤斤計較。男人身段颀長,清隽的面容有些不近人情的微冷,未置一言,似乎根本不将衛韻和褚香芝放在眼裏,轉過身離開,背影高大偉岸,可不知為何,總是透着一股蕭涼。

褚香芝吐了吐舌頭,拉着衛韻趕緊往院子深處走,生怕又會碰見賀子初。

衛韻也對賀子初避之不及,他那樣的人城府甚深,是她平素最為不喜的。

褚香芝拉着她一路“逃之夭夭”,衛韻問她,“阿芝,武安侯是你舅舅,你這樣怕他作甚?”

褚香芝納悶,“我也不知道為甚,舅舅回京後,我才見過他兩次,可每次見他,我心裏就發憷的慌。倒是阿兄對舅舅極為仰慕崇拜,我反正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褚香芝一說到賀子初,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她拉着衛韻,就像是平素說起旁人的風流韻事一般,甚是投入,道“阿韻,我舅舅其實娶過妻,可他妻子死了,這十五年他就再也沒娶,不過……我聽家中長輩提及,當年舅舅可是京中數一數二的俊美郎君,就連當今鎮國長公主也曾愛慕舅舅,數年求而不得,才下嫁給了如今的鎮國公。”

衛韻聽着,只是笑了笑。賀子初那張臉雖然清冷無溫,可以說是很無情……但的确很招桃花,算着年紀應已至而立之年,可她昨日在畫舫瞧見他,還以為只是二十大幾的博學之人。這人的相貌着實容易蠱惑人心。

不過,對賀子初此人,衛韻并不想多言。在齊國公府稍稍逗留片刻,便辭行離去。

……

褚夫人那邊一直密切關注賀子初和衛韻,得知賀子初似乎并未對衛韻過多在意,褚夫人陷入煩躁之中。衛家開罪長公主,那衛侍郎更是剛正不阿,在朝中樹敵無數,褚夫人已從旁人口中獲知,長公主即将對付衛家,衛家女不能娶!

況且……

一看到衛韻那張臉,她就渾身不自在。衛韻年幼時尚且還好,這幾年卻是愈發像那個人,褚夫人一見到她,夜間保準噩夢纏身。

衛韻要是嫁入褚家,她遲早會瘋魔。

“來人,把大公子給我叫來!”最可恨的是褚辰偏生就鐘情于衛韻,倘若褚辰的心思不在她身上,那一切都會好辦多了。

不多時,下人疾步前來,“夫人,郎君他送了衛家小娘子出府,尚未歸來。”

褚夫人閉着眼深深吐了口濁氣,幸而褚辰不曾見過當年的楚韻,否則豈不是一眼就識破她這個母親的計謀?

不行!她一定不能讓衛韻嫁入褚家!

……

今日休沐,衛璟也在家中,見褚辰将自己妹妹送回,他打趣道:“褚辰,你這小子是不是見我家阿韻愈發好看,心裏又起了什麽彎彎繞繞的馊主意?”

衛璟與褚辰同齡,二人比衛韻年長三歲,他們三個,再加上褚香芝,算是一塊長大,故此,即便如今到了男女大防的年紀了,還時常口無遮攔。

褚辰面容清俊,身段高大,他笑起來眉目絢燦,也是京中出類拔萃的貴公子,衛韻沒有長大之前,他對衛璟的調侃無動于衷,可從幾年前開始,随着衛韻出落的愈發清媚好看,褚辰的心境的确變了。以前将她視作親妹妹疼惜,而眼下……多了男子對女子的心悅。

他眼眸明亮,看了一眼衛韻,笑出一嘴整齊的白牙,明明在外人面前還算穩重內斂,可此刻只會咧着嘴笑,“璟兄,你取笑我作甚?我不過是送了阿韻回來。”

衛璟留他吃茶,衛韻先行回了閨院。

不消片刻,衛韻還以為褚辰已離開,她在園中剪花枝,就聽見牆頭有人喚她,“阿韻!”

順着聲音望去,就看見褚辰正趴在朱牆碧瓦上,從懷中掏出兩塊油紙包着的燒餅,沖着她笑,“阿韻,你阿兄不讓碰外面的吃食,我今日路過長街,特意悄悄給你帶了兩塊,我扔給你,你接着。”

衛璟有潔癖,打小就不準衛韻吃外面的東西,導致養在深閨的小娘子對燒餅糖葫蘆之類的吃食也有獨特喜好。

衛韻一下接住燒餅,方才褚辰從懷中掏出燒餅,她無意瞥見他胸口的一片紅印。

“……”這家夥,怎的把燒餅藏在懷裏了,“你也不怕燙壞了。”

褚辰趁這機會表态,“只要我們阿韻喜歡,讓我幹什麽都行。”

衛韻眼角含笑,在她的認知當中,不出意外她這輩子一定會嫁給褚辰,與他琴瑟和鳴,給他生兒育女。

衛璟尋了過來,“褚辰!你這臭小子!偷偷摸摸趴在我妹妹的院牆作甚?!”

褚辰一臉無奈,若非是看在衛韻的份上,他都想揍衛璟一頓,幼時說好的當一輩子好兄弟,可是如今,衛璟卻是防狼一樣防着他。

衛韻在院內,就聽見外面的人在争執。

“那個……不是……好阿兄,反正遲早是一家人,你與我介意什麽?”

“誰是你阿兄,什麽遲早一家人?想娶我家阿韻,你還早着呢!”

“對,不是阿兄,是大舅哥!……別別!別打臉!阿韻最是喜歡我這張臉,打不得!”

“褚辰!我真是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打的就是你的臉!”

打鬧的聲音漸漸遠去,聽得出來,褚辰是被阿兄“趕”了。

衛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日子還與平素一樣,沒甚區別。可不知為何,她轉瞬又想到了一人,今、昨兩日都碰見了賀子初,她總覺得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裏怪異。

十五年前的慎王府早就化為灰燼,瓊華郡主也早就魂歸離恨天,世人只會記得權重望崇的武安侯---賀子初。

衛韻輕拍了自己的臉蛋,暗自思忖着:慎王府與她無關,她與瓊華郡主也從未蒙面,賀子初在她眼中更是無關緊要的人,即便日後她與褚辰完婚,礙于禮數,見到那人,喊聲“舅舅”便了事了。

衛韻提醒自己莫要去多想。

……

季夏末尾,入秋之前,到了大周一年一度的“并蒂節”。

“并蒂節”顧名思義,取自“并蒂蓮”,莖杆一枝,花開兩朵,寓意同心、同根、同福、同生的意思。

這一天在大周十分盛行,入夜後城中還會舉辦集市,據說這一日去放蓮花燈誠心禱告就能求得這一輩子的良緣。

将将入夜,華燈初上。

武安侯府大門外停放着的一輛華蓋馬車,賀子初依舊是一身素白色錦緞暗紋的長袍,墨玉冠半挽,腰間墜翠玉,手持折扇,自侯府踏出。廊下蓮花燈臺裏溢出清淺光線,映在男人清瘦俊美的臉上,顯得疏離孤寂。

這時,趙三從巷子口騎馬過來,見到賀子初,立刻下馬,一路恭敬跑來,“侯爺,按着您的吩咐,屬下有意接近了趙大,經一番旁敲側擊,褚夫人果然還是要向衛小娘子下手。”

趙三和趙大師從同一位趙姓的武學師父,并非是親兄弟,與趙三一樣,趙大也曾是武安侯府的家奴,只是後來褚夫人出閣,趙大也跟着去了齊國公府。

褚夫人的目的,一是毀了褚辰和衛家的婚事,二是将衛韻推到賀子初。

若是賀子初拒絕“上當”,褚夫人自還會想其他法子讓衛韻和褚辰之間再無可能。

長姐,她真夠毒!

不過……衛小娘子與自己何幹?!他為什麽要派人去打聽衛韻的事?

賀子初聞言,面上并無他色,似乎對衛韻的處境半點不在乎。男人撩開衣袍一角踏上馬車,車簾垂下,隔絕了外面的視野。

片刻,趙三就聽見賀子初的聲音傳出,“走,去城東。”

馬車緩緩駛出了胡同,外面挂着的八角琉璃燈輕微晃動,随之溢出清淺銀白的光線也一晃一晃的,隔着一方薄紗簾,賀子初目光渙散,想起了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季夏黃昏後。

那一年,是他和她第一次溜出來幽會。彼時慎北王攜妻女入京,她是慎北王的掌上明珠,即便天潢貴胄之中,傾慕她的男子也大有人在。賀子初在遇到那人之前,從不知曉女子也能那樣鮮活,她像是晨間的一束光,照進了束縛着他數年的深淵。

她性情活潑、樂天達觀,不愛紅妝愛武裝,與京中貴女的性子截然不同,便是在十幾年前的這一天晚上,她大膽如火的将他逼到城東湖畔,一臉笑盈盈的看着他,“賀子初,我看上你了。”

他起初不是不心動,可那時肩負家族興衰,半點不敢掉以輕心,她身份尊貴,而他呢……不過只是手頭拮據的落敗侯府的世子。在他剎那間的猶豫之際,她踮起腳來,突然在他面頰親了一口,彼時的賀子初還是一個毛頭小夥,不堪刺激,身子往後仰,兩人雙雙落水……

後來,賀子初方知,這是她的計謀,被慎北王知曉後,她就只能嫁他了……

不知不覺,賀子初已經立在護城河岸邊,站在她蓄意将他推下河,并且“強嫁”給他的地方。

不遠處,七彩水燈随波逐流,賀子初飲了酒,他這人太過深沉,以至于外人根本看不出他的醉意,他目光渙散,胸口極致壓抑。還是一樣的夜晚,一樣的湖畔,一樣的晚風,可是……那個說要纏着他一輩子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他站在那裏,一襲素色錦緞長袍,背影孤漠疏離,與眼前的繁華似錦格格不入。

趙三也不知自家主子要站多久,從十五年前開始,主子就好像不會笑了。

“噗通——”

不遠處有落水聲傳來,一女子連喚了幾聲“救命”,雖然夜色蒼茫,離着岸邊也相隔甚遠,但賀子初立刻辨出落水之人的聲音。

賀子初,“……”她跑到湖中心作甚?身邊沒有婢女麽?衛家養女兒真是馬虎大意!

看來褚夫人是鐵了心要毀了和衛家的婚事。這不……開始下殺手了。

不過……此事與他無關,衛韻的生死更與他無關。

賀子初轉身離去,趙三暗暗吐了口氣,心道:主子總算要離開了。

剛走出沒多遠,賀子初猛然止步,若非是趙三動作靈活,差點撞在了他後背上,“侯爺?”

賀子初面無表情,“有人落水了,你怎的視而不見?!”

趙三,“……”他家主子從來不過問旁人事,這些年他跟在主子身邊,深知主子秉性,即便方才見有人落水,他也不知一聲。

莫非……主子回京後是想經營一下“見義勇為”的聲譽?

趙三心中揣測,立刻明了,“是!主子!我這就去救人!”

他剛邁出步子,賀子初叫出了他,幾乎低喝,“讓青蓮去。”

暗中的女影衛嗖的一聲出現,“是,主子。”

青蓮立刻跳入湖中,前去救人。

趙三方才也聽見了是位姑娘落水,他眼觀鼻鼻觀心,發現自家主子神色凝重的望着湖中心,而不多時青蓮也拖着個人往岸邊游來,趙三很自覺得轉過身去。

此處偏僻,人/流/稀疏,但萬一讓人瞧見主子救了一位小娘子,又被人訛上,非君不嫁該怎麽辦吶?畢竟這種事很多年前就發生過一次……趙三默默的想着。

“咳咳咳……”衛韻一陣猛咳,方才不知被誰推下湖,叫她吓了一大跳,又因不會凫水,堪堪嗆了數口湖水。

青蓮雖是女子,但身手極好,天生力大,抱着一個嬌軟小娘子,半點不成問題。

衛韻窩在青蓮懷中,咳了半晌,才覺察一道讓人極其不舒服的視線。

夏裳薄透,剛才在湖中拼命掙紮,衣襟早就扯開,露出一大片雪膩光景,和玫紅色小衣系帶,衛韻發現賀子初的目光看在哪裏,立刻伸手拉了衣襟,因為落水而吓的蒼白的臉,立刻浮上一層紅暈,倒不是羞澀,憤然是真的!

賀子初又忘了呼吸,直至胸口傳來刺痛,以及被衛韻狠狠剮了一眼,他回過神來,又想起了那年他和那個人落水,他救她上來,無意扯開衣襟,就恰如方才所見的美景,是他這一生縱然經歷無數歲月也難以忘卻的。

可……

轉瞬間,賀子初怔住。

他在幹什麽?!

他的阿韻不在了……早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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