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大學畢業就和馮定堯結婚,是塗曉這輩子做過最沖動的一個決定。當然,結果并沒有結成,不是她不願意,而是,馮定堯跑了,他打了個電話給她,只說了一句:“這婚,我們不結了,對不起。”沒有解釋,沒有理由,然後一去不複返,杳無音訊。
從那之後直到現在,塗曉一直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一般,一切都處于恍惚狀态。她懷疑自己有嚴重的幻聽,突然就聽見了馮定堯的聲音,但是扭頭一看,身邊來來去去熟悉的或者陌生的人群,沒有一個是馮定堯的身影。她知道,她已經魔障了,為一個叫馮定堯的男人走火入魔,至今未曾清醒過來。
所以當她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的時候,她以為自己還在幻聽,她沒有擡頭,只是撐着地面坐了起來。紅色的齊膝裙沾上了草下的水漬,顏色暗得發黑,像是血跡一樣,膝蓋磕在碎石子路上,絲襪破了,跑了絲,變得猙獰狼狽,血珠子從傷口處滲了出來,她卻沒怎麽感覺到疼痛。塗曉知道,得趕緊去洗一洗,整理一下,本來已經來得遲了,現在還這個狼狽的樣子,太給別人的婚禮丢臉了。
“小姐,你沒事吧?”醇和的男中音又在耳邊響了起來,一只手伸了過來,準備攙扶起她。
塗曉甩了甩腦袋,慢慢擡起頭,看見一只膚色微黑、手掌寬大、指節修長的大手,又順着那手往上看,襯衫袖子略長過黑色的西裝外套,露出非常好看的白邊,繼續往上,還沒看清對方的長相,對方已經驚愕出聲了:“曉曉?”
塗曉聽見這個聲音和這個稱呼,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就忍不住想流淚,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要抑制住自己的情緒,但是不行,看不清,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淚,再次睜眼,終于看清了對方,不是幻覺,确實是馮定堯,比七年前要黑一些,也要滄桑或者說是成熟一些的馮定堯。塗曉死命地睜大眼盯着他,眼眶都要瞪裂了,他怎麽會在這裏?是了,今天是他堂弟的婚禮,他會出現是情理中的事,但是不能不意外,她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他已經消失了七年之久,她甚至都懷疑,他已經死了,但是他出現了。
馮定堯停在半空的手顫抖了一下,去扶她的動作也遲緩了,這時跑來了一個年輕男人:“曉姐,你怎麽摔着了,摔哪兒了?呀,還摔破皮了。快起來,傷到哪兒了沒有?”說着一把将塗曉托了起來。
塗曉沖着表弟梁信誠搖了搖頭:“沒有。”吐出的這兩個字已經嘶啞了,她情緒激動得厲害,不敢看馮定堯,生怕那是一個幻象,只是扭頭去尋她另一只鞋子,她剛才走得太急,高跟鞋後跟卡在路邊的兩顆石子間,陷在泥裏,重心不穩,才導致她摔倒的,此刻那只鞋子已經脫離了她的腳,落在草皮上。她光着一只腳踩在石子路上,準備過去穿鞋。
馮定堯已經将那只鞋子撿了起來,用修長的手指抹去了漆皮鞋上的草屑,那動作十分溫柔細致,像是在撫摸一顆蒙塵的珍珠,他蹲下去,将鞋放在塗曉腳邊:“以後別穿高跟鞋了。”
塗曉一直都不愛穿高跟鞋,因為她總是忙忙碌碌、風風火火的,忙着打工、賺錢,穿高跟鞋誤事誤時,還容易崴腳。曾經有一個人說過,他不嫌棄她的身高,可以穿一輩子平跟鞋,但那只是年少時代無法當真的許諾罷了。這些年,塗曉雖然不喜歡穿高跟鞋,但必要的時候,也會穿出來撐撐場面。那個讓她不用穿高跟鞋的人早就跑得不見蹤影,如今他又出現了,居然還可笑地說,別穿高跟鞋了,真諷刺。
塗曉穿上鞋子,調整好情緒,準備叫住馮定堯。馮定堯卻轉身離開了,一個穿着紫色真絲長裙的女人走了過來,那女人身材極其火辣,面容姣好,妝容精致,實在是一個尤物,她伸出胳膊挽住了馮定堯,胸脯貼着他的胳膊,與修長挺拔的馮定堯相得益彰,簡直一對璧人。紫衣女人往塗曉這邊瞅了一眼,轉過眼珠子看着馮定堯:“堯,你在幹嘛呢,這麽久都沒過來?婚宴都已經開始了。”
馮定堯并不回頭,只是淡淡地說:“遇到了一個熟人。”
塗曉聽見這話,肺幾乎都要氣炸,熟人,自己僅僅是他的一個熟人。塗曉也顧不得去洗手間洗手了,從表弟手裏搶過酒杯,塗曉快步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走到馮定堯身後:“馮定堯!”
馮定堯回頭,塗曉猛地将杯中的紅酒潑向了他的腦袋,旁邊的女人驚呼一聲:“呀,你幹什麽?你這個瘋女人!”
塗曉強烈抑制住自己的怒氣,咬着牙說:“你應該慶幸,我現在手裏端是酒而不是硫酸。”然後将玻璃杯往草地上一扔,轉身就走。
馮定堯被澆得一身狼狽,心中卻全然沒有怒氣,死死盯着那個倔強離去的單薄背影,死寂多年的眼中跳出兩團火花,他以為一切都過去了,他能泰然面對她,事實上,還遠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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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信誠趕上塗曉:“姐,怎麽啦,他是誰?你認識嗎?”
塗曉頓住了,忍住喉嚨裏的腫脹感,用力睜大眼,不讓眼淚流下來:“你幫我跟塗樂說,我有事,沒法參加她的婚禮了,我先回去了。”
梁信誠滿臉焦急:“姐,到底怎麽回事?”
塗曉吸一下鼻子:“我現在沒有心情,不想說,以後再說吧。小誠,你回去吧,幫我跟新郎新娘說一聲祝福,對了,這個幫我給拿給他們。”她拿着自己的皮包,顫抖着手從裏面拿自己早已準備好的紅包,摸索了許久,終于找到,遞給表弟。
梁信誠從來沒有看見表姐失态成這個樣子,問了又不說,真是急死個人了:“是不是剛才那個人欺負你了?我去揍他一頓。”
塗曉搖搖頭:“我先走了,再說吧。”
塗曉用手掩住鼻子,頭也不回,快步出了別墅大院。到了外面,不再抑制自己的情緒,任由眼淚唰唰地往下淌。路上的行人看着她一身狼狽,以為是摔跤摔的,都投來同情的目光。塗曉找了個無人的角落,蹲下來,抱住膝蓋放聲大哭了一場。她不知道自己哭什麽,是在悼亡她的過去,還是傷心馮定堯說他們僅僅是“熟人”。
包裏的手機一直在響,塗曉任由它響,響到最後自己停了。塗曉淌幹了眼淚,從包裏摸出方巾紙,擦了一把眼睛,睫毛膏粘在了紙巾上,知道臉上的妝全都花了。她找了個洗手間,對着鏡子用紙巾小心地卸妝,洗幹淨臉,露出一張清秀的臉,不過這張臉上,已經不複當年的粉嫩,而是略顯消瘦蒼白,眼下也有淡淡的青色,無論上天多麽厚愛一個人,歲月這個化妝師,始終會在你的身上留下痕跡。
塗曉已經快二十九了,馮定堯一走,就是七年。她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全都用來等待,僅僅是需要一個解釋,然而換來的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一個熟人”。塗曉想起那句話,還是忍不住眼眶發熱,馮定堯,你真狠,太狠了!塗曉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下巴和發梢都還在滴水,她對自己說:“知道了吧,你的等待,不過是個笑話!從今天開始,一切揭過,你該從那個叫馮定堯的噩夢中醒來了。加油,塗曉,這個世上,沒有誰是離不了誰的,沒有他的這些年,你不是也活過來了嗎?”
塗曉用紙巾将臉上的水珠全都拭淨,将打濕的紙巾捏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裏。從包裏摸出一直在響的電話,看着來電顯示,接了起來:“阿禹,新婚快樂!”打電話的正是她剛才去參加婚禮的主人、新郎官馮定禹,也就是她堂妹的丈夫。
馮定禹的聲音在那邊響起來:“塗曉,你怎麽來了又走了,我說要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的。”
塗曉歉意地笑笑:“對不起,我今天身體有點不好,所以先回去了,實在抱歉。新婚快樂啊。”
馮定禹的心情還是不錯的,他爽朗地說:“那行,等我度完蜜月,再叫我戰友出來和你見見,我覺得你們會有共同話題的,我戰友也是個文學愛好者。”馮定禹是當兵出身的。
塗曉知道對方要給她介紹男朋友呢,便笑了一下:“勞你費心了,再說吧。你現在肯定事多,去忙吧,再見!”
“再見!”那邊挂斷了電話。
塗曉看着已經跑絲的絲襪,幹脆脫了下來,扔在了垃圾桶裏,又粗略處理了一下傷口,從包裏摸出創口貼貼上,這些小東西都是她平時常備的。處理好這些,她才離開。
塗曉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這一片是別墅區,離市中心還有點距離,塗曉不想坐車,就想一個人随便走走,理一理紛亂的心緒。
這還是早春三月,雖然是南國,光着兩條腿其實還是有點冷的,春風帶着冷空氣落在裸露的肌膚上,激起了一粒粒小小的雞皮疙瘩。塗曉也渾不在意,因為心中的寒意比身體上的來得更劇烈一些。
塗曉仰着頭,任由薄明的陽光落在臉上,她用手擋在眼前,透過指縫看着淡藍的天,還有如輕紗般的雲,空氣中有隐約的花香,春天來了,真是個好季節。塗曉覺得自己好像全然清醒過來了,再也沒有了之前那種恍惚感,一切都變得真實而清晰。很好,她已經從夢中醒來,在這個春天裏,她将要開啓她的新生。
一輛銀色的SUV停在她身邊,車門被從裏面推開了:“上來,我送你回去。”
塗曉扭頭,看見了白襯衫上還沾着酒漬的馮定堯,他面容平靜,看起來就像是跟熟悉的朋友打招呼一樣自然。塗曉定定的看着他,一句話也沒有。起風了,風将她的長直發和胸前的絲巾吹起,仿佛整個人要被風帶走一樣,馮定堯強自鎮定的表情下面,有什麽東西在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