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原因
馮定堯将車子停在一個小院門口,這是一幢有點歷史的老別墅,父母就住在這兒。他回來之後,還沒來過,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對這裏還心懷芥蒂,因為它就是一把無情的刀,會割開他心口的血肉,讓他直面那些血淋淋的現實。當初為了逃避,他一走了之,結果發現還是逃避不了,他始終都要重新面對這個事實。
馮定堯看着門前高大的洋紫荊,滿樹的紫荊花蕾,又要到花季了,想起那年在樹下見到塗曉的情景來:一個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仰着頭看着飄墜的紫色花瓣,嘴角挂着訝異的微笑,像一個美麗的天使。他鬼使神差,主動去打招呼,女孩嬌羞一笑,露出左邊臉頰的酒窩,讓他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結果對方還真是在等人,等的就是他們家人。女孩的名字一報出來,馮定堯就想起來了,原來真的是故人,他未離開故鄉的時候,跟塗曉做過三年的小學同學,塗曉的姓氏太特別,以至于時隔近十年,他還能記得。
他們就是在這裏重逢的,他們的愛情也是在這一瞬間萌芽的。
馮定堯已經沒有了家裏的鑰匙,這些年,他始終收着幸福裏那間房子的鑰匙,卻不知道将自家的鑰匙扔哪兒去了。他按響了門鈴,有人在室內的閉路電視系統看見了他,趕緊開了門。他走進黑色雕花的鐵栅欄大門,已經有人迎出來了,高興地說:“是阿堯回來了!”說話的是家裏的保姆,已經快七十歲的許阿嬷,在他家已經服務了十幾年了,居然還未退休。
馮定堯看着許阿嬷:“阿嬷你好,我爸媽在嗎?”
許阿嬷連連點頭:“在,在,你媽媽在家。阿紅,阿紅,你快來啊,你看看誰回來了。”馮定堯的母親叫林蘇紅,許阿嬷雖是家裏的保姆,但畢竟是國內,沒有老爺太太之類的封建叫法,阿嬷年紀長一些,就直接稱呼主人的名字。
馮定堯站在院子裏,并不進屋,打量着院子裏的情景,有不小的變化,院子裏原本種滿了各種花花草草,現在都變成了各種彎彎曲曲的盆栽,少了些自然,多了些匠氣,大約年紀大的人就愛這些。
林蘇紅站在大門口,遠遠地與兒子對視:“舍得回來了?”聲音聽起來平靜,卻明顯壓抑着怒氣,兒子離家七年,回來快半月,還不曾踏進家門半步。
馮定堯看着母親,她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一根白發都沒有,漆黑如鴉,只是少了些光澤,染出來的頭發跟自然色還是有差別的。她的臉孔依舊嚴肅,嘴角的法令紋更深了,直着腰站在那兒,像這個小小王國裏的女王。馮定堯叫了一聲:“媽。”
林蘇紅冷哼了一聲:“杵那兒做什麽,自己的家都不願意回了?”
馮定堯走過去:“他呢?”這個他,指的是父親馮建德。
林蘇紅也明白兒子所指:“在醫院。”
“很嚴重?在住院?”馮定堯皺着眉頭,他還不知道父親得的什麽病,只知道他身體不好。
林蘇紅冷笑一聲:“你還管我們的死活麽?”
馮定堯不再做聲,走進大門,屋裏已經換了一套紅木家具,酒紅的色調使屋子裏看起來頗有點歷史感,但也顯出一分暗沉和暮氣,他意識到一個問題,父母年紀都大了。
林蘇紅翹着腿抱着胸坐在沙發上,倨傲地看兒子。許阿嬷早已将茶水倒上來了:“阿堯坐啊,自己家裏,不要那麽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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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定堯看了一眼許阿嬷:“謝謝阿嬷。”他在一張單人木沙發上坐了下來,端起茶喝了一口。
林蘇紅說:“回來就不走了吧?”
馮定堯看着手裏的茶杯:“不一定。”
林蘇紅将腿放了下來,大聲說:“你爸都快不行了,公司根本管不過來,你還想去哪裏?”
馮定堯說:“我對公司不感興趣,我有自己的事業。”
“你有什麽事業?到處走,到處玩就能成事業?真是笑死人!”林蘇紅譏諷起兒子來毫不客氣。
馮定堯沉默不語。
林蘇紅敲着木質茶幾:“你爸身體已經不行了,他沒有幾天好活的了,你必須去公司上班,否則就等着別人搶走屬于你的東西吧。”
“我不稀罕。”馮定堯說,“他在哪兒住院?”
林蘇紅并不回答他,她端起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砸:“兔崽子你再說一遍!老娘我辛辛苦苦熬了這麽多年,受盡委屈,就是為你守着這份家業,你居然跟我說你不稀罕!你簡直要氣死我了。”
馮定堯說:“如果他想把家産給塗曉,就随他。”
林蘇紅拿起茶杯,往地上用力一掼,臉都扭曲了:“想都別想!絕對不可能便宜那些亂七八糟的人。”
馮定堯皺着眉說:“她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人,照你說的,她就有繼承權。”
“她沒有!”
馮定堯看着林蘇紅,一字一句地:“是不是你們騙我的,她根本就不是?”
林蘇紅胸脯劇烈起伏,好一會兒才平靜下,她看着兒子,眼神裏有着怨毒之色:“這都是馮建德的孽債,憑什麽讓我們來承擔後果?”
馮定堯苦笑了一聲:“這都是你們的孽債,卻讓我們來承擔惡果。”
林蘇紅大聲說:“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馮定堯面無表情,起身:“我寧願我從來沒來過這世上。”
林蘇紅臉色發白,伸出手來想拉住兒子,馮定堯已經早一步跨出去了,這個地方,他一步也不想多待。林蘇紅出聲:“阿堯,你要去哪兒?”聲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
馮定堯說:“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能不能有點出息?為了一個女人,要死要活的,我怎麽會生了你這麽個兒子?她就那麽好?這世上有幾億個女人,除了她,你眼睛就瞎了嗎?你要搞清楚,那個女人還是你妹妹。”林蘇紅咬牙切齒地說。
馮定堯頭也不回地說:“你不用強調了。我的心已經瞎了。你應該在很多年前告訴我,她是我妹妹,我就不會只看見她一個人。”
林蘇紅咬着牙,臉都有些扭曲:“你就給我死了那條心。”
馮定堯頓了一下,然後擡腿離開。
塗曉在網上搜了一圈租房信息,星期天去看了一下房子,暫時還沒有找到合适的,環境好一點的小區現在的租金已經很不便宜了,比付房貸便宜不了多少,難怪人人都要咬緊牙關自己買房子。不過她已經不打算再住在這裏,有空的時候,就慢慢收拾自己的東西,住了七年,原來記憶有那麽多,但是甜蜜快樂的回憶不多,幾乎全都是獨自一人形影相吊的記憶。算了,還是趁早搬出去好了。
周一去上班,許多同事都過來噓寒問暖,塗曉平時人緣挺好,在社裏時間也不短了,跟大家都很熟悉。塗曉一一致謝過大家的關懷,正在擦拭辦公桌,冷夏挂着一個相機過來了,遞上來一盒純牛奶:“早餐吃了沒有?”
塗曉說:“吃過了,自己吃吧。”
冷夏拉了張椅子,坐在塗曉桌邊:“星期六我去惠民路拍片,看見你了,你跟一個男的在逛街?”
塗曉頭也不擡地說:“跟一朋友在逛街。”
冷夏壓低了聲音說:“你跟我說,是不是在相親?”
塗曉愣了一下,将手裏的抹布折起來,嗯了一聲。
冷夏笑着說:“你終于開竅了,準備找男朋友了?”
塗曉有些無語地瞟了一眼他。
冷夏又說:“你要找男朋友,用得着相親嗎,只要你振臂疾呼一聲,保準有一個連的青年才俊排隊等着你挑。”
塗曉自嘲地笑了一聲,知道冷夏是在開玩笑,自己有多少斤兩難道還不清楚嗎。塗曉瞟到主編過來了,小聲地說:“主編過來了。”
冷夏不慌不忙地拿出相機,換了個腔調,聲音也大了起來:“這是我前天去惠民街給一個酒店拍的片子,你看哪些能用上,做一個P的樣子,給配點軟文吧。”跟現下大部分雜志一樣,雜志社收入的主要來源,是靠廣告。
塗曉看了一眼相機裏的圖片:“好,你導出來給我,我先看看,有什麽要求也在qq上跟我說一下。”
主編瞟了塗曉這邊一眼:“塗曉,一會兒來我辦公室一下。”
塗曉點點頭:“好。”塗曉不知道別人是不是跟自己有同樣的體會,盡管在職場摸爬滾打多年,但還是懼怕領導找自己單獨談話,因為領導找談話,八成沒好事,強加給新工作倒還是好的,就是怕各種刁難問責,塗曉覺得自己的胃開始有點抽搐。
冷夏背對着主編,對塗曉做出了一個同情的表情,小聲說了一句:“加油!”
塗曉的預感沒錯,主編找她準沒好事:“前兩天廣告部的葉雷離職了,社裏最近還沒有招到合适的人選,你剛來雜志社的時候,我記得你幹過一段時間廣告業務,做得還不錯,所以廣告部跟我們借調你去協助他們工作,等他們招到合适的人選再接替你。”
塗曉看着主編:“主編,這不大合适吧,我這邊也有自己的工作。”她好不容易熬到不需要拉廣告的職位,現在又要重操舊業,簡直就是個噩耗,尤其是她非常不喜歡去拉廣告。
主編雙手交叉,手指動了動:“我知道這不大合适,但只是暫時的嘛,不會一直讓你做廣告。你這邊的工作,可以分擔給其他編輯和你的助理編輯。”
塗曉問:“我可以拒絕嗎?”
主編從鏡片後看着塗曉,呵呵笑了一聲:“小塗,社裏這麽安排,是實在沒辦法,社裏需要你,所以還是希望你能配合。況且拉廣告是有提成的,也能創收嘛。”
“那期限呢?”塗曉不想稀裏糊塗地就這麽做下去了。
主編說:“等他們那邊招到合适的人選,快則半個月,慢則一兩個月,不會很久的。”
塗曉沒有做聲。
“好好幹,沒準廣告部那邊也有新天地。”主編的聲音聽起來莫名諷刺。
塗曉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