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叮囑

塗曉一直坐到打了個噴嚏,才驚覺自己頂着一頭濕發,身上還半裸着,都快要凍感冒了,趕緊跑回浴室,一邊沖熱水一邊想馮建德的事,越想越覺得心底冰涼。

父親去世的時候,她才五歲,那時還不大記事,據說是采石場爆破,發生意外,被石頭砸傷,搶救無效去世。母親獨自帶着她生活。後來母親也出了車禍,當場身亡,連個目擊證人都沒有,肇事司機逃逸,更無從賠償。失去最後一個親人的塗曉守在母親出事的地點,等了一個月,都沒能等來目擊證人。當時她只有十五歲,還在讀初三,覺得整個世界都黑暗了。

叔叔和姑姑商量,願意資助她上完初中。當時塗曉覺得自己這輩子就這麽完了,以後就只能做個流水線上的女工了。每思及此,就在黑暗中哭泣,不知道濕了多少次枕巾。

就在她以為人生無望的時候,母親生前的朋友馮建德叔叔得知這個消息,從G市趕回來,主動提出願意承擔她的學費和生活費,資助她上高中,如果能考上大學,會繼續資助她念完大學。

馮叔叔無疑是塗曉黑暗人生中的一盞明燈,他給了她溫暖和方向。叔叔和姑姑得知有人願意資助她上學,也願意照顧她的生活。就這樣,塗曉在大家的幫助下念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學。她一心要回報馮叔叔,所以她考了G市的大學。

但是馮叔叔并不需要她回報什麽,只是說:“你如果有能力,也可以幫助一下當初像你一樣需要幫助的人,這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

在塗曉心目中,馮叔叔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令她尊重的長輩。他也一直很關照她,自從她跟馮定堯的婚事告吹之後,她發現馮叔叔慢慢疏遠了自己,但每年也會聯系那麽幾次,噓寒問暖,就是半句不提馮定堯的事,雙方都不提,像是怕破壞了什麽似的。

現在想起來,自己已有半年沒和馮叔叔聯系了,她打過電話,關機狀态,原來是因為病了嗎,去治療了?塗曉心裏有些難受,發生這麽大的事,馮叔叔居然都不願意告訴自己,是怕她擔心,還是根本就沒想起她來。塗曉蹲在水龍頭下嗚嗚地哭,眼淚和着水珠一齊滾落下來,分不清哪是水珠哪是淚珠。

第二天一早,塗曉起來,看見自己紅腫的雙眼,想到要去探望病人,最好還是別給對方看出自己傷心的樣子,便用冰塊敷了一下眼睛,好不容易将腫脹消下去一點。她想化個淡妝掩飾一下臉上的憔悴,門鈴已經響了,塗曉愣了一下,走到門口,從貓眼裏瞅見了馮定堯,他居然直接就上樓來了。

塗曉趕緊拿着包,換上鞋子,打開門,看了一眼馮定堯,垂下眼簾:“我好了,走吧。”

馮定堯盯着塗曉的臉看了一眼,側了一下身,為她讓出路來。塗曉将門關上,又反鎖鎖上,率先往電梯走去。二人再無交談,馮定堯默默走在她身後,看着自己手裏的早餐,默默地将紙袋口捏緊了些。

塗曉按了電梯,一直盯着電梯的指示燈看着,不看馮定堯:“馮叔叔在哪家醫院?”

“四方醫院。”

“什麽時候查出來的?”

“去年七月。你吃早飯了嗎?”馮定堯将自己手裏的袋子遞上來。

塗曉看了一眼,電梯正好到了,她跨步進了電梯,馮定堯的手停在半空,他微愣一下,也跨進去,站在塗曉面前,固執地将早餐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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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曉舔了一下唇說:“我已經吃了。”

馮定堯看着她的唇:“你沒有,我知道。”

塗曉垂下眼簾,輕咬了一下唇,以前每次都是這樣,她吃沒吃早飯,馮定堯一眼就看出來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麽辨認出來的。她伸出手,接過他手裏的紙袋:“謝謝。”

馮定堯見她接過早飯,轉身與她肩并肩,說:“要愛護自己的身體。”

塗曉看着手裏的酸奶,微嘆了口氣。

塗曉想起很久以前看人問起過一個問題:分手了之後還能做朋友嗎。她當時的想法是,分手了若是還能做朋友,那必定是沒有真心愛過吧,否則怎麽能夠跟他一邊做朋友,一邊看着他和別的女人做着跟自己以前一樣的事情。

她此刻與馮定堯坐在一起,雖然多年未見,也極想了解他這些年的過往,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于是二人只能在一片靜默着僵持着。

到了醫院門口,塗曉說:“停車吧,我去買點水果。”探望病人,總不能空手而去。

馮定堯将車子停下來,塗曉推門下去,在一個水果店裏挑了不少水果,柚子、枇杷、梨,都是潤肺止咳的水果,雖然吃這些已經于事無補了,但總歸代表了自己的心意。她看了一下旁邊的花店,想買一束鮮花,最後還是挑了一盆萬年青。

馮定堯已經将車停好,轉身過來找她,看她提着幾袋子水果,又捧着一盆萬年青,趕緊過來幫她接過去。塗曉将水果給他提着,自己則捧着那盆萬年青。到了住院部樓下,塗曉站住了:“你媽……林阿姨在嗎?”

馮定堯想了想:“應該不在,請了護工24小時照顧的。”他留意着塗曉的反應,發現她聽說他媽不在的時候似乎松了口氣。

電梯裏有不少人,塗曉和馮定堯站在電梯的最裏面,兩人貼牆并肩站着。塗曉垂着眼簾,看着手裏的萬年青,她的心願能夠實現嗎,馮叔叔還可能像這萬年青一樣長青嗎?

馮定堯從左上方看下去,塗曉黑色柔順的長發被她抿到了耳後,露出薄薄的耳廓來,她沒有化妝,膚色依舊白皙,只是略顯蒼白,濃密微翹的長睫毛此刻垂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電梯一層層停,有不少人下去了,到了十三樓,終于到了他們要去的樓層,馮定堯率先跨出一步,擋在電梯口,讓塗曉出去。塗曉輕嘆了口氣:習慣照顧人的性格還是一點都沒變。

病房裏只有馮建德在,護工不知道去了哪裏,馮建德今天沒插氧氣管,看樣子今天的狀态還可以。馮定堯走過去,将水果放下,輕輕喚了一聲:“爸。”

馮建德緩緩睜開眼了眼,扭頭看見了馮定堯和塗曉,眼睛裏流露出欣喜的神情,馮定堯看着父親眼裏的欣喜,卻有點高興不起來。

馮建德沙啞着嗓子對站在房子中間的塗曉說:“來,塗曉。”

塗曉鼻子發酸,眼圈發紅,看着面前這個如風中殘燭的老人,怎麽也想不到,高大魁梧的他會變成這副模樣,她加快兩步,走到床邊:“馮叔叔。”一開口,眼淚差點就滾落下來了,她用力睜大眼,以免眼淚滾落下來。

馮建德眼角有濁淚淌下,伸出手來抓塗曉的手,馮定堯接過塗曉手裏的盆栽放在桌上。塗曉雙手抓住老人布滿青筋和針孔的枯瘦的手:“我不知道您病了,這麽久都沒來看您,對不起。”說着這話,聲音都完全哽咽了,眼淚順着臉頰滾落下來。

馮建德擡起另一只手擺了一下,虛弱地說:“沒關系。這個不怪你,是我沒告訴你。坐。”

馮定堯端來凳子,讓塗曉坐下。塗曉說:“您別擔心,要放寬心,身體會好起來的。不要想太多。”

馮建德睜大渾濁的眼睛打量着塗曉,眨了眨眼,嘴角挂着一絲無奈的笑意:“要人命的,不是身上的病,是心裏的病。”

塗曉看着老人,拼命搖頭,淚水飛濺開來:“不是,您要樂觀一些,看得開一些,什麽病都是不問題。”

馮建德重重嘆了口氣,點了一下頭:“馮叔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兩個。我對不起你們,沒有照顧好你們,以後你們都要好好的,快快樂樂的,別讓我在地下放心不下。”

塗曉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馮建德這完全就是在交代後事了。馮建德伸出另一只手,馮定堯趕緊走到床那邊去,抓住了父親的手:“爸。”

馮建德說:“好好照顧塗曉。”

馮定堯看一眼塗曉,艱難地點頭:“好。”

馮建德用力抓了一下兒子的手,又補充了一句:“不要聽你媽的。”

馮定堯心裏頓覺蹊跷,這是什麽意思,但是并沒有去追問,只是點頭:“好。”

馮建德松了口氣,望着天花板說:“你走得太久了,該早點回來的。”這話顯然是對馮定堯說的。

馮定堯看着父親這樣,心裏也後悔不疊,子欲孝而親不待,說的就是這個情況吧,他垂下頭:“對不起,爸。”

馮建德嘆了口氣,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了一樣,他虛弱地說:“我想睡一下。”

塗曉将被子拉起來,蓋住了馮建德的手臂,馮定堯也照做,兩人在病床的兩邊坐着,對視了一眼,又将目光轉向馮建德。馮定堯心中此刻遠不如表面那麽平靜,為什麽父親讓自己照顧塗曉,又讓他別聽母親的,難道這事還有什麽隐情。說實話,這些年,他不止一次懷疑過那件事,想回來求證,但是又害怕最終的結果還是自己最怕見到的那個,所以一直在煎熬中度過,寧願自己背負這個秘密一輩子,也不能讓塗曉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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