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0

已經不記得砍殺了多少浪人,也感覺不到身上被開了多少道口子,耳邊只聽見鮮血汩汩流淌的聲音,伴随着皮開肉綻的尖叫吶喊。

浪人們的,還有他的。

他想他是瘋了嗎,大概吧。在聽到近藤先生被斬首的那一刻,胸中壓抑的情感在此時全部沸騰了起來。

“土方先生、小千鶴……”

鮮血潑灑在空中,時間定格在那一瞬。

他突然回憶起那天夜晚,玻璃瓶中鮮紅的變若水在慘白的月光下映出他殘破不堪的影子。

跪坐在他床鋪邊的南雲熏用華美的和服袖子遮掩住嘴角嘲諷般的笑容,仿佛自那時起已經預見他凄慘的未來。

皮肉撕裂的聲音給予他別樣的快感,于是他更加賣力地揮舞手中的利器。

透過浪人驚恐的仿若看見怪物的雙目,他得以觀察到自己此時無比猙獰的面孔。的确和怪物很像呢,那浴血的身姿,衣帶飄揚,鮮血浸潤了滿頭白發,以及那雙浸血的赤紅色眼眸更是散發着令人膽戰的寒光。

羅剎啊,真是神奇,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刀傷也好,肺痨也好,全部都化成手中刀刃拼死的一擊。

不知何時,東方的夜幕開始微微有亮光漏出來,如同打濕了畫布一般,一點一點向四周擴散。

他站在朝光之前,将卷刃的殘刀插入泥土,刀柄捆綁着的沾血的白色布條迎風嘩嘩作響,然後,他面對這滿地殘骸突然輕輕笑了,就像每次惡作劇之後,對大家毫無誠意地道歉,接着便露出狡猾的笑容來。

順着咧開的嘴角,鮮紅色的血液不停流出,最後他不得不捂住嘴,噴湧而出的血液,撕心裂肺的咳嗽,不住顫抖的雙肩……像是要把整顆心震碎一般。

──沖田先生!

──總司……!

(啊啊,別哭呀,為什麽要哭呢,小千鶴?)

(土方先生也是,別老皺着眉頭啦,身上還帶着傷呢吧?)

(還有,近藤先生……近藤先生……)

鼻子一酸,視線漸漸開始模糊。

滴答。

“下雨了……嗎?”

伸手輕輕觸碰臉頰,透明的液體與指尖的血色融合在一起,漫化成凄美的色彩。

(這樣……就結束了吧。)

【沖田總司,26歲,殁。】

世人都說,黃昏是逢魔之時。

天地都是一片着了魔似的血紅色,夾雜着不詳的深紫。

黑漆漆的烏鴉成為惡魔的使者,用尖利的嗓音叫喊出邪惡的詛咒,漆黑的眼珠子倒映出一片殘骸的土地。

那身影毫無預兆地向下俯沖,在遍地的人類屍體中叼了一口散發出惡心臭味的腐肉,竟還十分滿意似的,喉嚨裏發出低沉的聲音,像是地獄的沸水咕嚕咕嚕地沸騰着。

穿着粗布衣衫的耕作老者,戰戰兢兢地在屍群中翻找,試圖翻到一些值錢的東西可以供一家人吃飽穿暖。

嘩啦,嘩啦。

到處是斷臂、斷腳、孤零零的被遺棄的頭顱,土壤接受鮮血的滋潤,仿佛也有了呼吸。

不住顫抖着的手最後從一只斷臂的手腕處扯下一條佛珠,老人懷抱着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兒正準備回去,突然察覺到身後似有活物,頓時,滿臉的溝壑更加深重。

他僵硬地回過頭,瞬間放大的瞳孔裏,映出仿佛在血河中沐浴過的銀發惡鬼,雙眼閃爍着嗜血的紅光,面容猙獰而可怖。

“惡鬼……是惡鬼啊啊啊啊!!!”

一邊尖叫一邊磕磕絆絆拼命逃離的老人沒有看到,惡鬼眼中的紅光漸漸黯淡下來,流露出無法言喻的悲傷。

當虛聽了“惡鬼”的傳聞來到此地時,看到的只有遍體鱗傷的青年弓着腰坐在屍堆上。

一只手環抱着一把太刀,一只手捂着嘴在咳嗽,每一聲咳嗽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亂糟糟的褐色頭發沾了血,血凝固後就把頭發弄成一揪一揪的,不僅如此,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的,一塊一塊的深色痕跡明顯是幹涸後的血液。

作為這片戰場上唯一的活物,他那一身慘烈的氣勢,就像是經歷了這場慘不忍睹的戰争過後成為唯一活下來的人。

可他偏偏散發出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氣息,那樣絕望而無所留戀,随時化作屍骸消失在原地都不會讓人感到奇怪。

當虛靠近,青年便擡眼看他,黯然無光的雙眼像是被時光的砂礫掩埋的翡翠,已經無法綻放出生命的色彩。

這樣死氣沉沉的一個人,如果沒有人拯救他,恐怕只會和這遍地的屍體一樣,成為時間的犧牲品。

這樣想着,虛忍不住彎下腰,掀起鬥笠,對着青年露出笑容:

“聽了傳聞,還以為是和我一樣的惡鬼呢,原來是位武士先生。”

“那麽,可以告知在下您的名字嗎?”

沖田總司在抑制不住的咳嗽的欲望中清醒過來,猛地一手撐地,歪着身體,另一只手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等這一陣過去,他将捂嘴的手拿開,不意外地看見綻放在手心的紅色曼陀羅。

“哈……”他眨了眨眼,忽然就笑了。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沒想到還拖着這具破破爛爛的身體在世上茍延殘喘着。身上的血不知被誰洗掉了,傷口被綁上,還換了身幹淨的單衣。

(不過也無所謂,反正自己這種樣子過不了多久就……)

“嘩啦——”卧室的門被人毫不客氣地拉開,緊接着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名面帶微笑的青年,月灰色的長發柔順的披在背後,白色和服外一件黑色的奇怪外套給對方增添一股別樣的氣息。

“呀,醒了?”青年似乎對他居然還能醒過來的事實感到驚訝,還沒多說什麽,身後就竄出一名小小的銀發男孩,男孩和青年同樣的服飾,只不過臉上長長的傷疤和眼底沉重的黑眼圈使得他比青年還要老成一些。

“我是虛,他叫胧,武士先生叫什麽名字呢?”

名為胧的男孩的手上端着木制端盤,盤中是一碗褐色的湯藥和一塊白色濕毛巾,他一言不發地在沖田總司的床褥前跪坐下來,将毛巾遞給呆愣的對方,然後端起湯藥碗用調羹輕輕攪拌起來。

沖田總司接過毛巾擦拭着沾了血的手和嘴角,聽到青年的問話,先咳嗽了幾聲,才虛弱地回答道:“沖田總司。還有,我可不是什麽武士。”他輕輕挑起嘴角,用諷刺的語氣說。

他的确不是什麽偉大的武士,只是一個永遠只知道跟随近藤先生、為近藤先生揮斬刀劍的劍士。

胧放下湯藥碗,接過總司手裏已經快被鮮血徹底染紅的毛巾,面無表情地起身出去了。

“那個,咳咳……對不起,”總司有些急了,“您恐怕不知曉,我的病是肺痨,是會傳染的。”

虛聽到後倒是不怎麽擔心,反倒用好奇的語氣問,“肺痨?是絕症嗎?”

“是的。”總司心中一痛。

就是因為這個病,他被迫遠離戰場,在戰争最關鍵的日子裏,非但不能持刀上戰場與同伴并肩作戰,甚至在近藤先生他們拼死拼活生死未蔔的日子裏,他卻躲在安靜的小庭院裏當個懦夫。

如今近藤先生死了,他這個膽小鬼還有什麽理由活着?肺痨帶給他痛苦,拖着他的腳步,卻遲遲未能結果他。

“您不該救我這個瀕死之人。”總司咬了咬牙,胸口愈加疼痛。

虛注意到對方周身再次浮現出死氣沉沉的氛圍,頓了頓,開口說:“先把藥喝了吧。”

總司低着腦袋,放在床褥上的手動了動,卻遲遲沒有接下來的動作。

虛也沒有強迫他,而是擡腳繞過對方的床鋪,上前把窗戶打開,清風夾雜着春日獨有的暖和氣味鑽進這間小小的卧室裏,使人神清氣爽。

“ 我猜,多呼吸一些新鮮空氣,應當對你的病有好處吧。”

虛回過頭,總司這時也看向他,只見對方月灰色的長發被風輕輕撩起,半斂起的眼睑,嘴角勾起的恰到好處的角度,使得他的表情看起來既溫柔又悲傷。

“對不起,因為我無法死去,所以不能理解将死之人的心情,但是,我想,這份求死的心,曾經的我可以理解你。”

總司瞪大了雙眼,一時難以理解對方話裏的含義。

“八咫鴉的使命是超度亡靈和複仇,”虛從懷中掏出一張只有半臉的黑色八咫鴉面具,用手輕輕摩擦,“如果可以,我多想洗淨手上血液的腥臭味,混在一群小孩子當中一起學習。”

他将面具收回懷裏,“抱着這樣的心情,無論如何,我也想堅守自己的原則,活下去。一旦違背了原則,那我一定會死去。”

“所以,沖田先生,”虛跪坐在床鋪前,劉海下的眼神明亮極了,“即使是一點微不足道的願望也好,請回想起擁有這個願望時的那份心情,抱着那樣的心情,請嘗試着活下去吧。”

願望嗎?

一瞬間,總司的腦海裏閃現出許多畫面。

偷土方先生的俳句,大聲念給大家聽,最後被惱羞成怒的土方先生追着打。

和阿一一起做菜,抓小偷貓。

逗弄小千鶴,然後被護妻的土方先生責罵。

和隊友們在島園喝酒,雖然他不怎麽喜歡藝伎的歌舞,但卻很喜歡趁着氛圍把阿一灌醉……對了對了,志村先生和原田先生的肚皮舞也很精彩。

以及,初雪的那天清晨,他從屋子裏出來,在走廊上打着哈欠,看到近藤先生像個孩子一樣搶先在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腳印,明明平常總是數落自己像個孩子的人就是近藤先生。

“如果真的有願望,那麽,”這一刻,如同清晨的露珠滴落在青年翡翠綠的眸子上,然後折射出美麗的光彩,“我想看到土方先生和小千鶴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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