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麻煩你陪我一起了。”
喻欽挂斷電話,眼睛死死盯着那座瓷白色的雕塑。歲月讓它的很多邊角泛黃了, 而斷臂的缺口, 卻還是一如既往地鋒利,很輕易地就把他的心髒一刀剖開, 鮮血淋漓。
喻欽展開快遞單,上面的郵寄地址和郵寄人都是空白。他伸手将快遞單揉成一團, 扔進了垃圾桶。
走到書架前, 開始去翻他哥生前留下來的那幾本書。
指尖觸過略微泛黃的扉頁, 連心都縮得疼痛起來。
他恨自己,為什麽沒能多跑幾步,攔下他哥。
那天上午他喝了酒, 頭痛欲裂,想的卻全是從前他哥的事。
他們從小玩到大,他哥對他的關懷無微不至,從小照顧他對他好,是比他爸媽更親近更重要的存在。
他哥成績各方面都特別優秀,是家庭裏得到稱贊最多的人, 也是最被寄予厚望的人,是他從小的榜樣,是他的指路人,就是黑夜夜空中天狼星一般的存在。
可是, 他卻眼睜睜看見他死在自己面前,頭部,手腳沾滿了殷紅的鮮血, 睜大的眼睛看着前方,空洞而無神。
瞳孔渙散至邊緣,他幾乎是被撞上的那一刻死亡的,急救車來的時候早已經沒有了呼吸。
所以他父母安慰他,他朋友安慰他,都說他哥走得沒有痛苦,讓他不要過度放在心上,讓他放下。
可是,怎麽能夠?
他是人,是有感情有生命的人,做不到薄情寡義,無愛無恨。
所以初三的那一年,他幾乎是把自己關在黑暗的房間裏一個人絕望地度過的。
那一年他沒有去上學,成績一落千丈,成為了人人摒棄的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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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欽層想過很多次自殺,一了百了,追随他哥哥,可是沒下去手,只是因為撐着口氣,他要幫他哥找出兇手。
收集了很多信息,還寫了類似刑偵筆記的東西,可他卻始終沒能找到那個人的蛛絲馬跡,一昧的都是自己的猜測和判斷。
甚至他開始懷疑自己,要不要繼續下去。可是近一年來的種種痕跡,讓他堅定了那個人是真的存在的消息。
匿名模拟綁架實則聚衆吸毒,寄送遺物給他,以及這兩年來三個市的數十起青少年“意外”死亡案件。
那些死者有很相似的共同點:家境富裕,天之驕子。
喻欽給自己又開了罐啤酒,仰頭灌了一大口,手指玩弄右手間的紅繩,黃銅色的錢幣絡合在瘦削的腕骨處,冰涼冷浸。
手機屏幕亮了,喻欽一把撈過,點了接通。
“在一個小衆名叫suberly的社交APP上,找到了你哥生前的一些使用痕跡,他發過片刻也就是動态,還在上面和mate聊過天。”
“mate是誰,查到了嗎?聊天記錄有獲取到嗎?”指尖捏緊了啤酒罐,他的神經不自覺緊繃。
原來之前的調查都錯了方向,只排查了日常生活的異樣和一些大衆APP的記錄,卻忽略了小的池魚。
“雲記錄只能顯示到最近一年,要查看的話,需要入侵suberly的數據庫,可能需要一些時間。”
“不過,那位mate的ID名叫黑色星期八,頭像是一朵幹枯的暗色玫瑰,凋落了一半的花瓣,看着挺壓抑的。”
“你哥的ID叫吻玫瑰的星星,頭像是那朵幹枯暗色玫瑰的另一半。”
喻欽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啞着嗓子道:“謝了,查到聊天記錄記得發給我,先這樣吧,拜拜。”長指摁掉了電話,把手機扔在床上。
他起身去醫藥箱裏翻了些止疼藥,就着啤酒喝了。
随後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陳青芒在家寫競賽題,寫了一整天,寫到眼睛都疼,留了好幾道不懂的問題,等着去問喻欽。
可她發現當她停下筆停下思考的時候,就止不住地想喻欽,想見他,想和他說說話,想聽聽他的聲音。
陳青芒掏出手機,想給他發消息,卻看見了QQ空間更新提示,點進去,是利維坦發的一句話:
黑夜在吞沒月亮
玫瑰在找星星
殘缺了一半的畸形
永遠不是美
陳青芒指尖一頓,沉默地滑走了那條消息,她返回聊天界面,給喻欽發消息。
【今晚月色很美。】
關了QQ,纖白細指握住手機,她在等待消息的回複音,可直到時鐘走到夜裏十二點的時候,她也沒能等到QQ響起。
陳青芒迷躺在床上,抱着爸爸給的大白兔,他給的小烏龜皮卡丘,自己的小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夢裏總該有溫柔的晚風的。
吻玫瑰的星星:【什麽是美?】
黑色星期八:【殘缺的破碎的,不得完美的。】
吻玫瑰的星星:【人總是生來便滿懷缺憾。】
黑色星期八:【這也是美。】
……
黑色星期八:【我不羨慕你的優秀,因為那是浮冰假象,而你是困在裏面的愚人。】
【成績再好世界也不會圍繞你轉動,這不是無能的表現,而是規矩的教條鞭笞下的愚鈍守則,是精神世界裏的荒蕪,是你彩色生活中的斑駁黑色碎塊。】
吻玫瑰的星星:【我行走在陽光下,卻覺得整個人像是爛透了。】
【軀殼腐朽,暮氣沉沉,沒有人能拯救我。】
黑色星期八:【唯死亡永恒。】
喻欽一條一條地翻過那些聊天記錄,一點一點目睹了那個名叫黑色星期八的網友将他哥的情緒一點一點帶入深淵絕望的全部過程。
這一共只用了一個月,就讓他們最後的話題終結在了“死亡”上。
而這位網友的言語間一直有意識無意識地暗示他哥的缺點,是非曲直,黑白颠倒,打擊他的自信,讓他覺得自己一文不值,甚至爛透了。
喻欽深吸一口氣,連骨頭縫裏都感覺到了涼意,他曾經最崇拜最愛的哥哥,居然就這樣被人貶低得一文不值,被人打擊得覺得自己活着都是浪費空氣。
一想到這,他的心就揪着疼,對那個所謂的黑色星期八的恨意就更加深一分。
喻欽扔掉手機,仰躺在床上,看着頭頂的天花板,眼前浮現的人全是他哥生前笑得溫和明媚的模樣。
車禍前一個月,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沒有任何異常,陽光積極,如沐暖陽,對誰都愛笑。
可是誰知道,他隐藏在內心裏的悲傷與絕望是有多厚重呢。
喻欽眼眶濕潤了,強忍着,咬着牙,在心底消化悲傷,一點一點描摹兇手的心理側畫像。
他/她應該懂一點心理學,懂得在心理方面擊潰對方,他/她生來不幸,心裏偏執地仇恨那些比他好的人。
帶有極重的悲劇美學主義,享受在摧毀中得到快樂……
漸漸地,喻欽睡着了。
翌日,柏市公安局。
喻欽着一件黑色連帽衫,拉鏈拉到頂,鴨舌帽帽沿壓得低,挺拔筆直地站在警視大廳裏,整個人顯得冷酷又生人勿近。
等了兩分鐘,來了個警院領着着黑衣少年入了裏廳,進了間辦公室。
喻欽一手插兜,從懷裏掏出那那座仿雕,他放在面前的辦公桌上,淡淡地看着面前一身制服的男人:“昨天他寄給我的。”
“還有什麽證據嗎?”于路脫了警帽,雙手拿起那座仿雕查看了一番:“做工不錯,不過可惜了,沒指紋,又是一大阻礙。”
“小喻,你先坐。”他揚了樣下巴示意喻欽坐在前面的木椅上。
喻欽前跨幾步,坐在紅木椅子上,長腿交疊,淡淡地看着面前五官深邃小麥色肌膚的男人。
于路從警十多年,一直是一線的刑警,前兩年剛調到柏市,專門負責刑偵案件的那一方面。
男人有一雙如鷹般犀利的深刻雙眼,看人的時候,被看的人總是感覺會被一眼看穿。
喻欽不賣關子,直入主題:“年前副市長的獨生兒子也是出意外死的吧?”
于路停下手中把玩的雕塑,揚眉看他。
“死于跳河,護城河。”喻欽淡淡道。
他打開手機的聊天記錄,把手機推過去,“我希望于隊能幫我查一下這個ID的IP名和他的真實信息。”
于路接過手機看了幾分鐘,神色逐漸變得凝重,他應下查IP的請求,但最後總結道:“這個聊天手法看來不是很高明,就是一種名叫PUA的騙術,不像是這十來起案件的犯案人。”
“因為我哥是零號受害者,手法難免不成熟。”他嗤笑一聲,眸光裏全是淡漠的悲涼。
于路點點頭:“我等會把把記錄拷一份,你呀,還是好好讀書,別太過操心。”
喻欽手指并攏,合成尖塔狀抵在下巴上,看着外面的樹葉,心裏又想到了陳青芒。
很想她,想把她抱在懷裏,使勁用力地嗅她發間的清香。
學校去平市參加競賽的人已經選好了,七班只有陳青芒和喻欽兩人。
星期四的時候,學校用大巴車載他們去平市。
陳青芒收拾好了歡喜的衣服,放進背包裏,和喻欽一起上了車。
她坐在靠窗的座位,喻欽就坐在她的左手邊,離心髒最近的位置。
透過指縫悄悄咪咪地看少年的側臉,越看越覺得帥氣,心裏就越是含了蜜一般的甜。
只不過這一周喻欽好像總是沒什麽精神,像是有什麽心事瞞着她一般,眉總是不自覺地皺起來,她很想替他撫平。
陽光透過車窗灑落進來,落在眼睑上,溫暖明媚,像黃澄澄的橙子,甜而暖。
喻欽側過頭看着少女漂亮小巧的眉目陷落在光影下,心底柔軟被無限放大,一種安和的靜谧淌過他的心尖。
他也多想就這樣和她一起度過高中,一起考同一所大學,永遠在一起,一直不分開呢。
大手覆蓋上了他最愛的女孩的掌心,女生的手柔滑細膩,好像無骨,被他包裹成小小的一團,指尖粉紅,指甲齊整,可愛小巧。
陳青芒感受到指尖的溫暖,側過頭看着少年的側臉,很溫和地笑,梨渦淺淺的,盛進了陽光。
大巴車發動了,路上的景物倒退,漸漸的駛出了校園。
帶隊的老師坐在第一排,他們坐在倒數第二排,饒是這樣,陳青芒也感覺到了一種隐秘的刺激感,但被他握住的時候還是沒有松開。
她靜靜地看着窗外的風景,駛出了城區,上了筆直的大馬路,馬路兩邊都是春天的氣息,草木青蔥,各色的小花努力地綻放,一片生機勃勃。
喻欽仰頭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睛,漸漸睡着了,微微側頭,稍稍靠在了陳青芒的左肩上。
陳青芒小心翼翼地側過頭,看着少年緊閉的雙眼,他的睫毛又密又長,在暖黃的日光下給眼窩投出一圈淡淡的陰影。
睡着的時候,少了平時那種桀骜不馴的意氣,多了幾分安靜平和,就像一個溫暖的大男孩,令她的心都溫柔地泛起層層波瀾。
像微風拂過的湖面,漣漪一圈一圈蕩開,暖黃光波柔和地映照着橘黃的夕陽,靜好得如同一幅畫。
柏市和平市交壤,來回不過五個小時車程。他們早上出發,估摸着中午兩點就能到。
喻欽安靜地靠着她的肩,睡了一個多小時。
醒來時,怔松着雙眼,迷迷離離的,平日裏的銳氣鋒芒全都收斂了,像小奶狗,很有反差萌的意味。
陳青芒擰開瓶蓋,遞給他一瓶橘子汽水。
喻欽笑着接過,輕輕說:“謝謝女朋友。”語調還帶着點朦胧的睡意,慵懶又勾人。
陳青芒目視前方,微笑着回應:“不用謝……”
面前迎上來了一瓶橘黃色的汽水,貼近她的嘴唇,舌尖嘗到了橘子的甜味,陳青芒擡頭驚訝地看着喻欽。
喻欽又對着瓶口喂她喝了一小口汽水,陳青芒嘗着甜,微微愣怔了會。
就看見他拿過水瓶,毫不在意地對準她喝過的瓶沿下了口。
喉結滾動,幾滴橙黃色的汽水順着喉結沒入衣領,性感清冽。
還好大巴車開得平穩,要不得灑他一身。
陳青芒連忙扯了餐巾紙,去幫他擦汽水,隔着薄薄的一層紙,觸及到那凸起的一小塊喉結,陳青芒心跳得咚咚響。
指尖感受着他喉結的顫動,渾身就像被過了一遍電一般,酥酥麻麻的。
陳青芒快速擦幹淨了汽水,欲收回手,卻被喻欽反手一把抓着。
他看着她挑眉笑:“我允許你摸。”
陳青芒滿臉通紅,裝作不知:“摸什麽啊?”
“我的喉結。”喻欽從喉嚨裏滾出一聲輕笑,看着她的眼角都彎了。
陳青芒隔開那層紙,試探性地赤手摸了摸那個凸起的喉結。
溫熱,顫動,脆弱。
陳青芒收回手指,眼睛看着窗外不停倒退的景物,輕輕笑:“我摸啦。”
喻欽整個人湊近,細嗅她發間的清香,一只手把她摟入懷裏,輕柔道:“怎麽樣,喜歡嗎?”
陳青芒微曲手指,唇角不住上揚,眼裏泛着點點好看的水光,輕輕道:“喜歡。”
他們一路緊握着彼此的雙手,微笑溫柔地面對前路。
大巴車行駛到平城高速公路路段的時候,被迫停在了原地,有人下車去看,發現是前路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陳青芒透過車窗往前看過去,只能見到一片反光的玻璃鏡,晃人眼睛。
她打開手機,發現收到了何露的好幾條QQ消息。
小魔女露露:
【青芒,你聽說了嗎。】
【張輝退學了。】
【他上學期期末考試作弊被抓住了,校長直接開除了。】
【我現在才知道他家裏條件不好,只有媽媽一個人養他,他媽媽就是每次上體育課的時候都會推車進我們學校賣礦泉水和飲料的那位。】
【沒想到她媽媽看着那麽老。】
【張輝插足你和喻欽,估計是因為嫉妒羨慕吧。】
【這個世界原來真的有仇富的人啊。】
陳青芒逐句看完,心裏有點堵,她這學期沒注意張輝,分班之後也不在一個班了,自然不知道他的近況。
卻沒想到最終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心裏還是難免會為他感到惋惜。
他成績不算差,好好高考應該能考一個一本,而卻因為一次獎金作弊,就被判了退學,判成了人生的loser。
這又何嘗不殘忍呢。
删掉了何露,她放下手機,安靜地透過車窗看着前路。
而身旁的喻欽在接電話,也沒和她說話。
“那個ID名叫黑色星期八的人查到了,他的真名叫黃致興。”
喻欽眉心一跳,迫不及待問:“他現在在哪?”
于路轉了轉聽筒,凝重道:“他死了。”
“兩年半前死于一場意外火災,就在你哥去世之後的一個月。”
“我知道了。”喻欽心一沉,疲累回應。
挂掉電話,喻欽一拳打在了身旁的座椅上。
眉心深蹙,一臉戾氣。
剛有的線索,又斷了。他煩悶地揉了揉太陽穴。
他和陳青芒各懷心事地并排坐着,誰也沒有打擾誰。
而車還堵着,似乎到達終點,還要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