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正午的太陽熱辣辣地炙烤着地面,水泥地被曬得發亮,踩上去那高溫幾乎能将鞋底燙化。沒有風,偶爾的空氣流動也是将熱浪從一個地方攤勻到另一個地方,天熱得讓人無處藏身。訓練場上的訓練并沒有因為高溫而有所松懈,作訓服被汗水浸透,和上塵土,變幹,又再被濕透。幾次循環下來,原本幹淨整潔的作訓服基本上就已經看不出原先的模樣,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散發着濃重的汗味。

齊桓一點都不忌憚這毒辣的太陽,不緊不慢地走近站在場邊的空軍上尉。他身上的作訓服也已經濕透了,汗水沿着他黝黑的臉龐不斷地往下淌。齊桓離得離他很近很近,他的眼睛在看着作訓場上的士兵,似乎一點都沒有覺察到齊桓的靠近。齊桓沒有馬上打擾他,只是安靜地看着他,帶着絲絲的喜悅,神情卻是拘促不安的,像是抱歉,做錯了事回來願打願罰,悉聽尊便。

他轉過臉來,眼睛直直地盯着齊桓看,齊桓料想不及,神色僵了僵,動也不敢動地站在那兒。

下一秒,齊桓就聽見他大聲說,“速度再快一點,二排三班!跟上!”

有什麽被撕開了,滋啦一聲,齊桓尚未從這刺耳的聲音裏回過神來,他便擡起了左手,将帽子往上掀了掀。胳膊肘毫無障礙地就穿過齊桓的身體,猶如空氣。他把手放了下來,叉在腰上,繼續專注地看着他的兵。

太陽似乎偏了偏,把他的影子拉長了一點點。

他看不見齊桓,正如齊桓看不見自己的影子。齊桓的目光從地上轉回上尉的臉上,他長得黑黑的,皮膚黑,眉毛也黑,眼珠子黑漆漆的,非常有神,就連那短短的眼睫毛也是黑得毫不含糊。眼底微帶着血絲,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沒有休息好的緣故。

有多久沒見他了?齊桓想,3個月?5個月?

好久。

上次打電話,齊桓承諾他,等空閑的時候就來看他。

他說好。

齊桓暗想,雖然出了點意外,可自己還是信守承諾,來看他了。他應該不會怪罪自己吧,他最不擅長的就是跟別人斤斤計較,不爽的時候吼你兩句,別的過去就過去了。不了解他的十個有八個說他脾氣太烈,知道他的會明白,他其實只是性子直而已。

齊桓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裏沒有他的影子。

像平時一樣,齊桓笑嘻嘻地對他說,“哎,我回來了。”

如果是平時,他百分百會沒好氣地瞪他一眼,說,“我看見了。”

齊桓保持着笑容,在他對面的上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齊桓切實地體會着什麽叫強顏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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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齊桓內心強烈地渴求着,甚至在不知不覺間,他将這三個字念了出來。

“看着我,剛子。我回來了。”

拓永剛眨了眨眼睛,幹燥的唇翕動了一下,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齊桓注意到他深吸了口氣,他要訓人了。

果不其然,他現在又開始跟兵們急了,“注意行進間的節奏,別亂!擠成一堆怎麽過去?要配合!平時怎麽教你們進行默契訓練的?”

士兵們有些洩氣,擦着汗淋淋的臉在原地大口喘氣。

“休息二十分鐘。”

士兵們都往樹蔭底下聚攏,喝水。拓永剛脫掉帽子,擦了把額上的汗水,也往樹底下走去,這一次,他直接穿過了齊桓的身體。

齊桓苦笑,他怎麽可能看得到他呢?不可能了,永遠都不可能了。

齊桓是鬼。

他沒有感覺,沒有聲音,沒有影子,不會疼,不會熱,不會冷,所有的東西都能穿透他的“身體”如同穿過一團空氣,所有的東西他都只能看,卻不能摸,因為摸不着。

他死了,一個月前出任務,對手非常強悍,本隊一死二傷,任務完成。

奇怪的是,他沒有見到傳說中的地獄或天堂,他可以四處活動。隊友們的悲傷顯而易見,但齊桓并不願意看到他們那個樣子。雖然也想過怎麽死的是自己,自己怎麽就死了呢這種問題,但死了就是死了,還能有什麽辦法?爬起來?能爬起來就不叫死了。他在歸隊的車上看到了自己,隊友沒有抛棄他,蒙着塊白布,不用看他也知道,彼時的自己是一副怎樣的猙獰模樣。

不知道是為什麽,他非常不願意回A大隊。至少現在不想回去,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蹭車,甚至是飛機,這是他在做了不少時間的鬼之後才發現的。漫無目的地地在各處晃了一大圈,他猛然想起,在沒有下地獄之前,他應該來見見他。活着的時候沒什麽自由,不能想見就見,現在自己都死了,那還用等什麽?

所以,他就來了。

拓永剛搡了搡身邊士兵的腦袋,穿過人堆,挑了個人少的角落——其實是士兵們給他讓出來的角落席地而坐。他沉默着擰開水壺喝了幾口水,突然手一擡,他把水壺舉過了頭頂,水從壺口傾洩而下,淋在他頭上。

齊桓還沒有見過意氣如此消沉的拓永剛,他總是那樣生氣勃勃,仿佛全身都充滿着用不完的精力。即使在他最狼狽的時候,他有的也只是憤怒,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人找個角落坐着拿水澆自己的腦袋。齊桓骞地想到了什麽,到底是自己傷了他啊!

他不想的!

以前袁朗總跟新進隊的戰友們說“常相守,随時随地,一生”,齊桓不說。因為他明白,他們這夥人,能在一起的時間不會太長,傷退,轉業,調離,每一年都有人走也都有人來。仔細想想,在三中隊裏,呆在一起時間最長的,也就是他和隊長袁朗,齊桓是袁朗一手訓練出來的,6年的緣分,在一個月前随着一聲爆炸也嘎然而止。

“發現沒有?最近連長很奇怪。”

“好像有什麽心事,都不笑了。”

“有什麽好奇怪的?誰心裏沒有點兒事兒?連長也是人啊。”

齊桓站在他們中間,聽着這些議論,眼睛一直看着遠處的拓永剛。有人走過去和他說話,他仰起頭回應着什麽。可無論如何,還是無法讓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士兵們都不約而同地扭頭往他的方向去看,在他轉過頭來回望之前又都裝作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去。

如果可以,在拓永剛擡頭看過來的時候,他會看見齊桓注視他的眼睛。雖然他看不到自己,但齊桓還是讓自己保持微笑,他為他高興,他有一群關心他的兵。

這裏是空降兵某部,齊桓從沒來過這裏。他蹭了南航的飛機到了省會,又在汽車站找到了輛來這個城市的客車。看着車外飛馳而過的景致,和眼前的芸芸衆生,齊桓沉默無語,他試着去撫摸眼前的座椅,手掌穿過了座椅,詭異地出現在前排乘客的臉旁。這要是在恐怖片裏看到,會吓到很多人吧?齊桓自嘲着,他收回手,看着手掌,在他的眼裏,這只手掌跟活着的時候沒有什麽兩樣,手掌上長着厚厚的繭子,只有掌心部分的皮膚稍微柔軟一點。他握了拳頭,這只曾經強而有力的手,如今什麽都抓不住。兀自笑着,齊桓發現自從變成了鬼,自己似乎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做為一個鬼,還有自己的想法,有情緒,不知道算不算是個好事。他見過無數的游魂,冷漠,呆板,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像自己這樣沒地方收,于是就在這天地間游蕩,漸漸地消磨掉自己的人性,無思無想。齊桓下意識地離他們遠遠的。

訓練結束,齊桓跟着拓永剛走,駐地很大,從訓練場回到生活區走路要半個小時。拓永剛走得不是很快,齊桓樂得跟在他身旁溜達,邊走還邊跟他說話。

“剛子你宿舍在哪兒呢?幾號樓?”

“住的條件不錯啊,難怪當初你老說我們那兒的宿舍像狗窩。”

“樹可真多,空氣好啊!”

拓永剛低頭走路,偶爾晃一眼周圍,跟熟人打個招呼。齊桓自說自話,在他每次擡頭跟人打招呼時也都跟着看一眼。

“這是你戰友?”

“你們這兒的人真是一個賽一個的黑啊,高空紫外線太強了?”

拓永剛進了一幢樓,齊桓看了眼牆上的號碼,5號。

拓永剛打開三樓一個單間的房門進去,門就那樣敞着,他到陽臺上去把鞋子脫了,用衣竿收了挂在外面的褲衩,直接拎在手裏進了浴室。

齊桓靠在門框上,打量着眼前的這間屋子,屋裏很寬敞,一床一桌一櫃,布置得很規矩。一張玻璃茶幾上擺着冷水壺和玻璃杯子,幾把不鏽鋼折疊椅放在角落裏。他沒有亂丢東西的習慣,就算沒有收拾好,他也會把東西放到它應該在的地方,比如那一大收納箱的書本雜志,還有出陽臺時順手扔進筆筒裏的鑰匙……

齊桓無數次地想象過他的宿舍會是什麽樣子,這一次終于是如願以償。齊桓站好了,眼角無意間瞥見牆邊的電燈開關,呆了一秒鐘後,啞然失笑。開關上貼着張地雷圖樣的貼紙……

浴室裏傳來了嘩嘩的水流聲,吸引住了齊桓的注意力,在情人之間,洗澡往往代表着某種暗示。想象着自己的情人在浴室裏洗浴的樣子,是件多麽讓人激動和興奮的事情!齊桓不可抑制地想要看到拓永剛的身體,那個在過去無數個想念他的夜晚讓自己想到渾身疼痛的身體,那個人。浴室的門對齊桓來講跟空氣無異,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穿過它,進到浴室裏。那間浴室兼衛生間并不算大,裝了拓永剛之後再加上個齊桓,頓時讓這個空間顯得擁擠,當然,這是從齊桓的角度觀察到的結果。對于他的到來,拓永剛自然是無法感知的,他不知道齊桓此時就坐在洗漱池那裏,隐忍又落寞地看着他。

齊桓覺得自己就像個白癡,鏡花水月永遠是可望不可及的東西,你越是想要就越是痛苦。最聰明的辦法就是離開。只是這世界上的聰明人本來就不多,齊桓不在其列。他怔怔地看着拓永剛,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水從他頭頂灑落下來,淋在他短短的滿是泡沫的頭發上,雪白的泡沫一路奔流而下,流過他的脖子,肩膀,脊背……像一只溫存而多情的手,游走在他的身上。

齊桓忘不了這曾經是他獨享的專利,他讓自己瘋狂。所以在一起之後齊桓身上很容易就會多出一些皮外傷,被咬的!因為他把他弄疼了。“老子也讓你爽一爽!”這是他的原話。齊桓在一番的呲牙咧嘴之後,很誠實地告訴他,“你瞪眼的樣子真可愛。”結果可想而知,等着他的除了老拳,沒別的。慶幸的是齊桓的格鬥術和體力總是贏他一點點,所以他不至于被揍得很慘。

拓永剛關了淋浴,拿起毛巾擦幹了臉上的水,轉個身,正好面對着齊桓。齊桓看着水淋淋的拓永剛,擠了個笑,“喂,你在考驗我的定力。”

拓永剛充耳不聞,竟然往前走了兩步,齊桓下意識地把自己往後縮。拓永剛一手撐在洗漱池,微俯下身,他的這個動作跟主動把自己送到齊桓懷裏沒有什麽區別。齊桓笑得比哭還難看,“TMD,以前怎麽沒見你這麽主動。”

拓永剛伸手摸摸自己下巴上的一個小包,最近好像有點上火,冒出這麽個東西。他嘆了嘆氣,三下兩下擦幹身上的水,穿上褲子,出去了。齊桓坐在洗手池裏頭,對面的角落的桶裏泡着一桶衣服,窗外的雲開始變成紅色,白天快要結束了。

不一會兒,齊桓聽到外面有說話的聲音。

“剛子。”

“啊?”

“收發室有你的東西。”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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