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祝炎棠還真又來了,在紅雲堆積的薄暮時分,在吳酩以為排骨湯就是說着玩玩,于是無聊地在老娘上午送來的本子上亂畫的時候,祝炎棠提着保溫桶全副武裝風塵仆仆,一推開病房門就站在空調正下方吹風。
僞裝的行頭都摘了,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好好呼吸似的。
他身上那件古馳的新款半袖襯衫,印花頗有阿拉伯風格,吳酩前幾天還在吐槽醜爆了真失望絕對不跟風買,現如今,看着它挂在祝炎棠身上,襯着那個分寸,那種膚色,那左邊耳垂上泛着光的小環……
吳酩放下4B鉛筆,嘆了口氣,決定等腿好了就去新光天地瘋狂刷卡。
“其實您不來也行的。”他說的是實話,看到自己那傻樣被拍到,和愛豆放在一塊八卦的時候,吳酩就已經覺得那是自己的光輝一日了,興奮得晚上睡不着覺,還用精分小號瘋狂轉發,配以“肯定是送好朋友去醫院”“祝老師對人真好!”之類的二逼內容。現如今,連着兩天被愛豆專程看望,這幸福似乎來得太猛烈了點。
這廂祝炎棠空調吹爽了,顯然不知道他心裏這些小九九,坐上床沿道:“天不亮被導演叫去補鏡頭,下午試着自己逛超市還被粉絲攔了,後來第一鍋又煲得不滿意,所以遲了些。”
吳酩第N次受寵若驚,一時間懵得只能握回鉛筆繼續塗鴉,在祝炎棠默默的目光中,他盯着紙面,半天只問出句:“是給《夜奔》補鏡頭?我看那些粉頭爆料,前兩天不是殺青了嗎?”
“沒拍好,繼續磨。廣場升國旗的戲碼。”祝炎棠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
可吳酩是誰,吳酩是反複看過他所有電影廣告訪談花絮的人,對自家愛豆的演技有充足信心——哪怕黑子也不喜歡抓着祝炎棠的演技黑,只是把注意力放在他的性格和身份背景上——網傳祝炎棠爺爺那輩是逃到美國政治避難的前黨将軍,大反動派,不過也沒實錘。去年祝炎棠上了春晚,估計今年還要接着上,這可是入了中央的眼,直接粉碎謠言。
總而言之,祝姓非典型性小鮮肉的鐵粉吳酩認為,殺青了還補拍純粹欺負人,道:“這不壓榨勞動力嗎!你公司不給你撐腰啊。”
祝炎棠閉口不談此事,只是坐近了些,去拿吳酩的塗鴉本:“畫什麽呢?湯都沒空喝。”
“畫人。”吳酩被奪了本子似乎不爽,沒好氣道。
“哇,這個人好帥,他誰啊?”祝炎棠笑呵呵地垂着眼,本子上赫然是一個騎着高頭大馬的少年俠客形象,手持缰繩立于一棵敗柳之下,及腰的發,腰際挂的森森的刀,滴血的側臉,顯得落拓漠然。
長衫上打了陰影,或許可以理解為,這是鉛筆表現顏色的手法。
紅色,紅衣。
“我白月光,裴鏽大俠。”吳酩還是沒什麽好氣。
“撕下來,送給我好不好?”祝炎棠用指尖描摹那位大俠的眉眼,“這是他屠完青樓站在城北門口,等官府來殺他吧。你有把他的感覺畫出來。”
吳酩愣了愣,他想,什麽叫“他的感覺”,那種肅殺和義無反顧,不都是你嗎,是你表達給觀衆的,我也是想着你畫的。這話固然出不了口,他念起自家堆的那些畫得滿滿當當的本子,還有牆上挂的某幾幅畫,心跳得更快了,口無遮攔道:“随便拿,這本我都送你了,類似的小畫兒我手裏太多了。”
祝炎棠心滿意足地翻看起這馬上要畫滿的厚本,吳酩的線條很幹淨,不是那種烏壓壓抹一大片的鉛印速寫,卻又十分有力,不輕浮。風景、建築、貓貓狗狗,各種都有,人物也從賣紅薯的老奶奶畫到了抖空竹的小孩。不過其中出現最多的人物顯然不是現實所見,他們扮相不同,卻有一張相同的臉。
寥寥幾筆就能把一個神态描出來,讓人相信,自己就是那個人,甚至讓人回憶起當天穿畫中那件衣服的心情。祝炎棠覺得美術真的是很神奇的領域。
吳酩見他開心,自己也開心起來:“祝老師,你知道嗎,自打你出道我上高二,只要是自由發揮,我畫人像都想象那是你。”
“別叫老師啦,”祝炎棠把本子合上,抱在懷裏,“你把它送給我,就必須用除了祝老師之外的名字來稱呼我。公不公平?”
“啊?不公平!但我覺得,也行,”吳酩摸着鼻梁一本正經,“祝炎棠我跟你說,雖然這樣肯定顯得我很花癡,但我必須得說,站在一個藝術家的角度來看,你的外形非常符合美學标準,值得鑽研。”
“喔,大藝術家,你講具體一些我會更開心。”祝炎棠笑着,露出标準八顆白牙,帶着那種演員特有的靈勁兒,他簡直閃閃發光。
要具體?吳酩想,該怎麽說呢,解釋理論嗎?說通俗點兒,有人的美是花開富貴,有人的美是江南煙雨,而你祝炎棠的風華,則是種遲早要到來的,玉碎。沾染心愛這寶玉之人手心的一滴血。你鋒銳又剔透,淩厲而脆弱,就像你演過的那個、設計缜密計劃殺掉家暴繼父并在成功後自殺的少年——因為太純淨的東西都會被老天嫉恨,弄得凄慘。
世人都愛看你表面玉石的溫潤光澤,可我看你太多太多眼,就多了種松開力道,你就會立刻碎在地上的直覺,于是就特別特別想用筆,把某些瞬逝的東西記錄下分毫。可這麽說是不是不吉利?太煽情?還亂糟糟太意識流,斟酌了一下,他開口:
“不說真人比影像更生動了,就說你在熒幕裏給我的印象,高三那會兒我看武俠小說,那些個亦正亦邪的少俠,我全都往你那兒腦補。然後,《碎秦樓》就來了,裴鏽就來了。你太适合演那種古代江湖兒女了,或者你放下劍,就該生在文質彬彬歌舞升平的盛唐,做個詩人。”
祝炎棠聽過很多人誇自己長相,可他沒聽過這種誇法,覺得新鮮,就順着吳酩的意思來:“要我當詩人?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使我不得開心顏!”吳酩也跟着他樂,“我說真的,祝炎棠,你身材也是特別驚豔我那挂的,那種漂亮的,不招人緊張的肌肉,該怎麽長,門兒清。還有你的比例也是。”
“比例?我看見本子裏有斐波那契螺旋線的草稿。”
“是啊,雖然我數學不好,但我沒事兒喜歡研究幾何題,那種必然的不變的內在聯系,很美。”
“你的意思是,我符合黃金分割比?”
“不對,”吳酩思考道,“是黃金分割比符合你。”
就算是祝炎棠這種淡定主兒,也要被誇得受不了,他拍床戲都沒臉紅心跳過,他任何時候都能做到和任何人互相盯着不笑場不躲閃,這會兒卻突然有點不想跟那位認真分析自己模樣的家夥對視。他一直認為表露太真實的情感就是暴露弱點,可現在,吳酩在他面前,他卻感受不到任何弱點。
真是不可思議。
他不肯坐在床沿上了,從茶幾上撈起個蘋果,低着頭削。
吳酩倒是坦蕩蕩,要不是突然來了個電話,他還跟那兒直來直去地盯着祝炎棠,時不時還用筆杆子比劃比劃。
“哦,鄭叔叔啊,”吳酩夾着手機,臉色變了變,祝炎棠早就發現,他一緊張就喜歡揉眼睛,一揉就紅,而他現在就正在往紅裏揉,像是下定了很大決心,“又虧本了?我看您生意還不錯啊?水電都掉得挺快。”
對面嗓門很大,但祝炎棠聽不清,只見吳酩老實聽了一陣,才悻悻道:
“好,我知道了,那您就下個月再說吧,嗯,成我明白了,拜拜。”
“我怎麽覺得你在受欺負?”祝炎棠冷不丁開口。
“啊?”吳酩怔怔瞧了他一眼,頗煩惱地,放下手機,“就,我家房子比較多,靠這賺點錢……有一哥們租了開飯館,有困難,拖房租,好幾年了,這個月不又打電話通知我一下嗎。”
“不應該有中介對你負責嗎?”
“是個老朋友,從我爸那輩就在用我們那房子,就沒另找中介。”
祝炎棠心道這是什麽品種的朋友,難道不是臉皮非常厚的變異吸血蟲,挑眉看着吳酩:“那你自己找他要啊,吃這種虧算什麽?北京房價這個樣子,你扶貧呀。”
“不是,我就是,不怎麽敢,”吳酩居然就這麽耷拉下眉梢,嘴唇動了又動,才擠出一句,“我怕……我怕被捅死。”
“哈?”祝炎棠站起來,手裏削的蘋果本來是要給吳酩分一半讓他感動到哭泣的,但由于看不慣這副慫兮兮的樣子,他當即決定,自己把蘋果全吃完。
“那哥們特別兇!從小我就挺怕他的。”吳酩是在認真發愁,眼巴巴道,“我爸爸也不在了……”
“……”祝炎棠覺得天方夜譚,卻又莫名地,突然有點心軟,“算了,我幫你要賬,正好是我特長。等你出院,欠你多少,連本帶利,全都要回來。”
“啥?你一大明星?來硬的?”
“你來軟的不是不行嗎!還是你怕撕破臉皮?管他什麽朋友,欠錢不還,就該死。”話畢,祝炎棠用水果刀咔嚓把蘋果劈兩半,小的塞到一臉懵逼的吳酩手裏,“你好像真的很容易受人欺負哎,我剛好最喜歡幫人出頭。你先,補補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