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保镖咳嗽了兩聲,老鄭根本不敢拿出手機,Brit則公事公辦地打開文件夾,把一支筆和兩張合同遞給他,上面寫着有關于還款、正規租賃和欠債抵押的條款,還有律所的公章,以及吳酩的簽名。

祝炎棠懶散道:“我算是看出來,吳酩就是個包子性格,他沒有吃過苦,當然不懂怎樣對付賴皮,居然傻傻地把居住用房租給——不,現在的情況是,白借,就這樣借給一個賴皮開餐廳。”他支着下巴,笑笑地看着吳酩,“小吳,你知道他營業執照和衛生許可證在哪裏?如果哪天被查辦,哪天把客人吃死了,你不會跟着遭殃?”

“啊?”吳酩立刻作吓一跳狀,接着扮他的傻子和紅臉兒。雖然差不多是本色出演。

“不過,我的律師說,就算有誰去工商局舉報,吳酩也是這件事的受害者,最多就是交罰款,也不怕啦,鄭叔叔不總是講,反正你不缺錢,他把這當作不交租的借口嘛!”祝炎棠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去看捏着筆的老鄭,“只是開店的那位也許就不是賠錢那麽簡單了,老鄭,雖然你同樣不缺錢,這個小會館每天賺好多,對不對?”

“還成,還成,”老鄭的整張胖臉已經完全耷拉了下去,他仿佛已經記不起自己以往是怎樣兇吳酩,怎樣瞎耍賴的了,“我簽,我簽,別舉報。”

“嗯,有關期限和額度,這個合同上面很完整,簽過之後,再拖欠,就會有法院管了哦。”祝炎棠貼心地補充。

“我還,我還。”老鄭冒着冷汗。

合同一式兩份,祝炎棠也不多話,拿回屬于吳酩的那張,遞給他,帶上口罩就準備推門走,卻又駐下足,平淡道:“我突然想起來,以前非常非常窮的時候,找人讨債總是很急,因為要不回錢,我就會餓死。我對他們說,你趕緊給我還錢,要是我突然死掉,你豈不是不用還了?我還說,我死之前你不還給我,我一定拉着你,一起死。死相比我餓死還難看的那種。”

他又回頭,看着老鄭,看着自己的助理保镖,也看着吳酩:“現在這樣講好不吉利,吳酩當然不會突然……倒是你,鄭先生,抓緊時間還吧,不要哪天出什麽意外,”忽然,他神經質地笑了笑,那副笑容又豔麗,又陰沉,“你有兩個孩子吧,那只能讓他們替你還——我試過幫父母還債,一連好幾年,那可真是,痛不欲生呢!”

說罷他清清爽爽地推門而去。

門外還是那樣陽光明媚,鳥兒尚在啼鳴。

吳酩把合同夾好,一颠一颠地越過門檻,匆匆忙忙追上去,見祝炎棠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越發覺得,他剛才說的那些或許并不是自由發揮,而是真實敘述。他也從沒在網上看見過任何有關祝炎棠父母的故事,而有些東西做得太幹淨,反而不對頭。

一時半會兒,他竟說不出什麽安撫人的好話來,又覺得勾起愛豆傷心記憶,自己真是罪孽深重,垂着腦袋道:“其實,我本來也沒這麽包子,小時候誰欠我錢,五毛我也和人打架。”

祝炎棠扶了他兩把,一同走到胡同青石路上的樹蔭裏,笑道:“現在別人欠你五百萬,你都習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怎麽說呢,這确實是我的問題,可能也是因為沒壓力吧,我越往大了長,就越怕面對挑戰,越不會自己去争取什麽,”吳酩身殘志堅地不要他扶,在他身側蹦跶着拄拐,認真道,“但我也不是要推卸責任,就是,我一和別人起沖突,金錢方面的,或者再麻煩一點,愛恨情仇方面的,就都會想起我老爹的事兒。”

此時已經快到飯點,方才圍觀群衆被請走之後,這舊胡同裏清清靜靜的,一個閑人也沒有,吳酩那幾句話,顯得尤為抓耳。祝炎棠少有地怔了一下,出于那種善于察言觀色的敏銳,他示意跟在後面的助理保镖離遠點走,自己則拍了拍吳酩的肩膀:“願意同我講?”

“你是我缪斯嘛,又幫了我大忙,剛才你說的話,也給了我不少啓發,”吳酩把臉埋在自己被拐杖架起來的大臂上,擦了擦眼窩,才繼續道,“我願意跟你說。我爸爸應該是把性格遺傳給了我。他就是那種,打他罵他都不跟人急的類型。和他相處過的都說老吳是個慫包,但也是個好人。就這樣,他居然還不能壽終正寝,是被人給捅死的,收租子的時候,被一女高中生。當時判的時候未成年,又是沖動犯罪,前兩年她就從少管所出來了,還去複讀考大學了呢。”

“……法律有時候就是這樣。”

“嗯,我知道,其實出事兒那段時間我光顧着忙藝考,成天把自己關在一老屋子裏畫畫,畫完一幅老師評了分我就撕碎,都魔怔了,削鉛筆割到手也不覺得疼,接到我媽電話,聽到我爸死了,也沒特別悲傷,就頭一天覺得慌,畫不成畫兒而已。包括現在,最大的感覺是,特別不真實。”

祝炎棠眼神暗了暗:“我明白。我想起父母也是這樣。”

吳酩沒有多問,只是繼續道:“我媽是和我爸一塊去要的,我爸好像保護了她,給捅在腰子上,但我媽不願意提具體情況,只是說逼太急,那姑娘可能也是走投無路了……也對,她是親眼看見的,她肯定不願意回憶。”

“對不起,”祝炎棠突然道,“我沒想到這種情況,剛才那種正面沖突,你一定很難過。”

“還成,真的還成,”吳酩笑了笑,“挺解氣的。反正房東都是惡人。對了,我家就在這胡同最東頭,說好請你吃飯,有空吧?”

“剛才西頭也是你家的,現在東頭也是你家的,”祝炎棠也适時地活躍起氣氛,想把兩人從方才奇怪生硬的話題中拽出來,“別告訴我這一整條胡同都是。”

“不至于,”吳酩突然臉紅了,提着拐往前大大地竄了兩步,“可能幾百年前是的?現在剩下三成吧。”

祝炎棠被他這別扭樣子弄得撲哧一樂:“你家到底有多少套房子啊?“

“我算算,”吳酩揚臉望天,一只蟬落到他腳邊,哆嗦着鳴了兩聲便再也不動了,“樓房平房加起來統共三十來套?主要是回遷房多。”

祝炎棠揶揄道:“不會吧!”

吳酩也笑了,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祝老師,不對,祝炎棠,你還真別不信,我祖上自打雍正年間,就是這皇城根底下的一霸,亂七八糟小院兒少說幾十來套吧,還有王府呢當時。”

“你是滿族人?貝勒爺?”

“哈哈,我祖宗是,”吳酩臉上挂着點自嘲,“後來解放了,我們家是重點改造對象,地主一打,又過幾年,文革一革,損失慘重。但它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呀,我家十幾口人,革到最後還剩那麽十幾個雜院兒,這新時代新北京了,一股腦全要拆,地主活該斷子絕孫,一大家子也就剩我和我媽了,可不就成土豪了嗎。”

“厲害,厲害,八旗子弟,生來就不用考慮賺錢的事情,”祝炎棠走在前面,微微低着腦袋,馬丁靴輕飄飄地,一腳踩上一塊樹蔭樓下的陽光,“你滿族姓是什麽?”

吳酩反問:“我一直很好奇,祝炎棠是你本名還是藝名?”

“本名。我是炎字輩,棠字是爺爺取的,棠棣棠棣,莫如兄弟——是想讓我和我哥哥相親相愛。”

“真好聽,我家長怎麽就沒這水準呢。”

“你的名字也還好啊,吳酩,無名,有點……大隐隐于市,”祝炎棠掐着腰杆,走慢了點,“別轉移話題,你本姓不是吳吧?”

吳酩停下蹦跶,撓了撓頭:“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是正白旗,烏拉那拉氏。”

“幹!”祝炎棠停步回頭看着他,不顧遠遠跟在後面的,Brit責備的眼神,笑意在口罩後飛揚起來,聲音也朗朗的,“甄嬛傳?”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但我真不是蒙你,這可是滿族八大姓之一呢,很有歷史底蘊的,後來改朝換代,不是家道中落了嗎,我家就移風易俗,适應新中國,改姓吳啦。”

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兩人就繞過堆着紙箱和桑樹苗的胡同腰子,到了這胡同的最東頭,一座四平八穩的青灰色院落就在眼前,周圍蔭着茂密的古槐。和其他住家那種市井嘈雜不同的是,它顯得幹幹淨淨,平平樸樸,連門口的兩尊石獅子都少了怒氣,多了平和。

祝炎棠在心裏總結,這就是少了人氣。

“你家?”

“嗯,”吳酩拄拐上臺階已經非常熟練,他往前一步,立在門前叩了叩,“最近兩年住在這兒,老房子我媽說睹物思人。”

“檀香味?”祝炎棠吸了吸鼻子。

“我媽熏香呢吧,她一會兒弄藏香,一會兒弄東南亞香,”吳酩又叩了叩,擡高了嗓子,“媽——您幹嘛還把門鎖給挂上了呀?”

祝炎棠則回身把跟來的助理和保镖推走:“附近好吃的很多,自己找找看,兩點半來接我。”

Brit屹立不倒:“我需要和您一起進去。”

“哎呀,他又不會綁架我,我們不要吓到人家長輩了,”祝炎棠樂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幫我在明夷哥那裏保密哦。”

Brit遞上一個小包:“那個胃藥——”

“我會記得吃的,又不是每天都痛,而且吃一頓也不會長胖,我最近休假要放松嘛!”

祝炎棠終于把忠實跟班們暫且打發走,開開心心地跟他們揮手告別。

這廂屋裏也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女聲:“你這孩子也不記得帶鑰匙!媽嗆羊肉呢,火候兒不能錯,你倆先等會兒啊!”

祝炎棠聞言,似乎心情很不賴,耐心也多得很,仗着周圍沒人,直接把口罩摘了下來,舒舒服服地吹着那槐樹葉兒漏下的清風。

“很久沒有這樣在家裏吃飯。”他說,好像真把這裏當自己家了似的。吳酩則往後退了兩步,跟他肩并肩站在階下,擡頭看着那冒了幾根狗尾巴草的,青黛色的屋檐。

“這院兒當時擋着馬路規劃,差點拆,這不是風水好,保存好,政府留着要當傳統文化保護,就沒拆成,住着感覺也不錯,”他輕聲道,“我爸死了之後,我媽非要自己去養老院待着,要麽就去全國各地大學搞考古講座,平時根本不鳥我,我就一個人住。我也老長時間沒吃她做的炙子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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