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縱使吳酩一臉“我心裏沒鬼”的純良表情,丁縱蕊還是十分知趣地擺擺手,跑大堂裏拿自助零食水果去了。
她前腳剛一拉上竹木障子,吳酩後腳就給自己又倒滿了一杯傳說中的“夢は正夢”,嗅着滿腹郁郁的果香,再度一飲而盡,這才拿起手機。
事先,他并未存下祝炎棠的手機號——當微信頭像是水獺的那位說山村裏面網絡不好,發給他私人號碼方便聯系的時候,他只是看了又看,然後傻呆呆地背了下來,出于某種保守秘密的無聊興奮感,宛如自己是手握絕密名單閱後即焚的正義卧底。此時此刻,他捏着鼻梁盯着撥號界面,像老年人那樣用食指一個數字接一個數字地挨個戳,咬咬唇,終于按下了綠色的小電話。
“吳酩?是你嗎?”祝炎棠倒是很快接了,盡管聲音有延遲,并且帶點呲呲啦啦,“半個月沒有消息,以為你要和我絕交呢!”
吳酩聽得不明所以:“您想多了!我這回——”
祝炎棠打斷道:“微信沒有收到消息?看來信號比我想的還差,”他抱怨着,卻興沖沖的,“住家的母豬生了四只小豬仔,還是花的,超級可愛,就是不能摸。我拍給你看了哦!”
吳酩本想開門見山,可現在看來,突然說要投奔梁山當好漢未免太過詭異,他掐着虎口,給自己打氣,道:“見了面總能看到。我沒打擾你們錄制吧,你現在幹嘛呢?”
“休息時間,他們去分水果吃,我在喂雞。”祝炎棠應該是笑了,“好臭!”
前兩天,這“祝炎棠喂雞”可是上了熱搜,吳酩在地鐵裏都看見有幾個姑娘正在用流量觀賞此節目,屏幕上某大明星頭發沒上定型,柔順地垂着,身穿愛馬仕,手戴卡地亞,蹲在那兒咣當咣當地剁野菜拌剩飯,然後喂給了一群咕咕噠噠蘆花雞。
吳酩當時立即打開微博,果然一水兒地在大呼“好萌”,還有說要給哥哥送口罩送手套的。
他本以為這是按照劇本來的節目效果,祝炎棠喂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再喂,至少沒有鏡頭跟着的時候,他不會有興趣跟那群老母雞打交道——現在看來,是他低估了這人對小動物的愛心。
“我小時候在院子裏養過幾只,”吳酩琢磨道,“每天傍晚放學回家,蹲在牆根那兒,給它們捉一種蟲,叫地老虎,頭是硬的,身上肉很多,雞都特喜歡,生的蛋也好。”他頓了頓,“你會用塑料瓶抓蟲嗎?”
祝炎棠哈哈大笑了幾聲,“問我半天,你在做什麽?”他反問道。
“我在……喝酒。”吳酩說了實話,“找朋友商量終身大事。”
“終身大事,你酒品可不好啊,什麽朋友?”祝炎棠立刻問,身邊也靜下來,貌似是沒在喂雞了。
“就一發小,”吳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心虛,也許是因為祝炎棠突然有點嚴肅,他又補充道,“女的。”
“上次那個?”祝炎棠好像喝了口水,又呼了口氣,“唇印。”
“……您記得還挺清楚,”吳酩掐起自己的臉蛋,心說這跑題跑得也忒遠了點吧,原則方法目标都想得好好的,事到臨頭至于這麽慫?他罵了自己兩句,清了清嗓子道,“祝老師,我打電話,其實也是有正事兒的。我看直播您那地方風景挺好,典型的中國南方,那種空茫的山,還有雨,”他頓了頓,“我能去那兒寫生嗎?想練練色彩。”
“随你。”祝炎棠簡單道。
“我的意思是,我能去你那個村嗎?”
“什麽啊,”祝炎棠又笑了,“你說清楚,是為了寫生,還是為了看我?”
“……”
祝炎棠得寸進尺:“剛才是誰說空茫的山,還有雨——這種在中國南方不是很常見?一定要我們村?”
“是,我是想找你!”吳酩捂着眼睛,認命且言語匮乏地大叫道,“我承認還不行嗎,你是我缪斯呀!我也想……畫你,面對面。”
祝炎棠又是一連串笑聲,是那種排解壓力般的,捱不住的笑。笑完了,嗓子都有點啞了,他淡淡道:“好啊。我等你來找我。具體地址發短信給你。”
吳酩一愣,終于又想起矜持:“不會影響你們拍攝吧?節目組得趕我走吧。”
“村子那麽大,攝制時間你不去鏡頭前就好了,我叫來的人,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那……我是不是有點像那種狂熱私生飯?”
“嗯——有一點點。”
“那你不反感?”
“正好我現在也覺得很無聊嘛,在這裏,對前輩要尊敬,對後輩要照顧,沒有人可以放心講話,”祝炎棠的嗓音松軟下來,倦倦的,輕輕的,“可是和你在一起就會很開心。你要幫我捉蟲喂雞哦!”
聽了這一番言語,吳酩癡了似的,略有怔愣。兩個多禮拜前,差不多的時刻,祝炎棠也在某次閑聊中,跟他說了類似的話,不過是在上飛機前發的語音:“我很少交朋友的,可是很奇怪,我覺得你不錯,你是那種讓人舒服的性格。”
吳酩當時強壓住尖叫的欲望,回道:“你們幹這行就是太累太孤單了,演戲的時候燒了太多感情,平時就累了。我也不怎麽交朋友,不過是個人原因。”
然後笑。
祝炎棠也笑了,說:“那我交了你這個朋友,豈不是有占很大便宜?”
——應該反過來說吧?不過,這是不是也意味着,我确實希望很大?如果,僅僅是如果,他能讓我再近一步的話——那時的吳酩不禁這樣想着。
也就是這句話,這句“你不錯”,這句“很開心”,它們下了毒……此刻的吳酩确信。說他中了毒無知者無畏也行,說他失了心蛤蟆想吃天鵝肉也罷,他這真是此生頭一次下定決心,一定要去使點勁,給自己争取些什麽,就好比一把蔫菜突然間着了火。哪怕這路不平,哪怕毒蛇猛獸,他扶着牆也要走,他就算爬,也要爬到祝炎棠心裏頭。
“那成,祝老師,不對,祝炎棠,”吳酩拎起酒瓶,準備待會兒對嘴灌,“過兩天見!我給你帶點好東西。”
總覺得馬上要落雨。祝炎棠看着悶悶的灰灰的湖面,心情不怎麽明亮。即便是太陽被捂在烏雲上的日子,他也必須塗兩層防曬,配上粉底之類的東西,把他的皮膚弄得很不舒服。更何況,他全身加起來至少有二十個蚊子包,還不包括以前叮的現在差不多好了的那些,此刻被壓在各種化學藥劑下,讓他錯覺已經起了某種奇怪的反應。
一個後輩方才被劇組的靈魂人物——百花影後梁晚晴打發過來,此時正在跟祝炎棠一塊靜坐垂釣,大概也有點讓他帶帶新人的意思。攝影導演剛一取夠鏡頭素材走開,這不到二十歲的小孩兒就開始為了自己的前途和機遇,坐着隔了幾步遠,湊過臉叨逼叨:“祝老師,我真是一直特別想和您合作!我高中就喜歡看您的電影了!”
“哇,感謝感謝,我好榮幸。”祝炎棠不想驚了魚,壓低聲音,興致缺缺地說着客氣話。面前這人的一言一語,這年輕朝氣,都莫名讓他想起另一位的音容笑貌,那人也喜歡叫他“祝老師”,也早在高中的年紀,就喜歡看他的電影。
但祝炎棠相信那人說的是真的,卻不信幫自己穿釣餌的這一位。
“聽我們公司的前輩說,明年他又有新片要跟您合作,就李留青導演的那部文藝片,”新人眼裏閃着芒芒的光,熱切,并且狡黠,“據說據說,這一部還要參後年的柏林電影節,李大導演,國際範兒,終于又出山了……我真想去片場看看!就幫幫忙,演演道具也好啊。”
“讓前輩帶你去看啊。”祝炎棠笑了笑,他曾經也是這個樣子,餓極了的狗似的,盯緊一切出頭的機會,可他現在只覺得疲憊,沒有回憶過去感同身受的工夫,“我這邊公司還在和他們談,不靠譜的。”
“看您說的,祝老師您真會謙虛,現在國內還找得出誰,能比您更适合那角兒?”
祝炎棠只是繼續職業地笑,浮标動了動,他屏息凝神——
“嘩啦!”甩上來一條不大不小的青魚。
“唉,我這半天怎麽一點動靜也沒有。”新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因為你一直在廢話,祝炎棠想着,垂頭看了看腳邊的錫皮釣桶,一共五條,能做很大一鍋湯了。他之所以在這兒耗半天就是因為不想只給能到鏡頭裏去的六位炖,而少了每天為了第二天的所謂“直播”通宵熬夜的諸位制作和勤務人員。
“Brit!”他叫道,“過來幫我拎啦!”
哪知Brit似乎并未像素來那般在後面的林子裏守着,不知什麽時候消失的。
“我幫您拎!”新人又立刻沖上來。
“辛苦你啦。”祝炎棠和善地看着他,“還是我自己拎。”
于是,二人一位又熱又煩,一位吃了閉門羹正郁悶,都沒什麽精神地收起折疊板凳,準備穿過林子打道回府。正當此時,Brit終于姍姍來遲——他神情驚恐且哀怨,啞口無言似的瞪着祝炎棠,指了指自己身後。
“祝炎棠!我夠迅速吧!”
從Brit身後跳出來的人是吳酩。他穿着過于寬松的,大紅色T恤,由于皮膚太白還走了遠路,導致臉也是顯眼的紅撲撲。倒是什麽行李也沒背,就拿了瓶礦泉水,他走上來,昏聩天光下,他臉龐上密密的汗珠在閃,“我真服了,居然還真回歸原始沒有冰箱,幸好有電,我就運了一個過來。”
水被遞到祝炎棠汗津津的手裏。水是冰的。
出這麽多汗,祝炎棠把目光從冰水上移開,釘在吳酩臉上,想,笨蛋,你其實不用跑這樣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