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經常在這裏練臺詞。”祝炎棠指了指吳酩手裏那個厚本。

吳酩把它舉到面前:“能翻開看嗎?”

“當然,只是我積累的比較喜歡的劇本,”祝炎棠用方才揭下的面膜仔細擦着手背指縫,“不是什麽秘密啦。”

就着月色瞧,吳酩只能看出一行一行的輪廓,一旦定睛去看單個的字,他就開始眼花了。祝炎棠似是看出他的困惑,笑道:“就是要看不清楚才能達到自我發揮的效果,否則不就變成念臺詞了?”

吳酩這個門外漢點了點頭,心想,星夜下,晚風裏,您一人獨立山頭,對着玻璃似的夜氣慷慨激昂,倒真是足夠風情雅致。卻聽祝炎棠又道:“如果有什麽特別急的戲,我也必須一個人,在晚上,站高處,才能最短時間內把劇本吃透。一般兩小時片子,主角的臺詞量,要三個通宵吧。”

“特別急的戲?”吳酩有點不懂,難不成祝炎棠這家夥就這麽喜歡給人救場,人家找得晚要得急,他也好脾氣地照單全收,還随便就通宵練?“我覺得吧,”吳酩又道,“你的公司應該給你安排好,要避免那種時間上的沖突和緊張。”

“公司也沒辦法,更不是劇組的問題,”祝炎棠迎着風,舒坦地伸了個懶腰,好像在講什麽享受的事,“政策一變動,大家就都要趕戲,本來三個月的檔期20天內必須拍完,否則等審查條目更新完,這個題材就不能上熒幕了。”

吳酩略顯震驚,嘆口氣道:“比如前年那部《紅雀》,現在就過不了審?”

“嗯,講越戰的嘛。”祝炎棠随便往亭中長凳上盤腿一坐,垂眼看着村口遙遙的那盞路燈。

吳酩也坐下,“那你平時在香港……別告訴我大半夜跑到太平山頂去練戲。”

“我有空會住在春坎角,不是港媒講的九龍塘那個公寓,”祝炎棠剛一說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失了言,這種級別的隐私,倘若讓謝明夷或者Brit知道他就這麽随口告訴了別人,換來的肯定又是一頓說教,可他看着吳酩,竟坦坦蕩蕩地繼續說了下去,“三層高,我喜歡坐在屋頂上。可以看到海。”

“不過,半夜去看的話,”他又道,“海灣邊沒有大廈,一片暗暗的,又好像是透明……總之海好像消失一樣。”

“就像現在?”吳酩下巴尖指了指山下,“村子也像消失了一樣。”

“是的,就像現在。”祝炎棠輕聲道。

他不敢大聲,是因為忽然産生了一種帶吳酩過去看看的沖動——去到那片屋頂,面對那片淺海,吳酩要和他一樣把腿垂到半空,和他一樣站起來對着漆黑呼喊。

當他那樣做,就偶爾會想起幼時的記憶,太模糊了,香港回歸之前,舉家遷往美國時,祝炎棠也不過三歲而已。故鄉給他的記憶是擁擠的、市井的,遠不是觀看國內報道時,撞進眼裏的那種高級又冰冷的繁華。因此即便後來回到故土,即便他比離開時體面得多,白天的港島也總是讓祝炎棠覺得不可理解。

只是,曾經,十分年少的時候,當他擠在廣東人開的川菜館裏打工,擡眼看到電視中那些吵鬧的喜劇片,看到老香港的武館、中醫診所和涼茶店,還是會觸發一瞬間的鄉愁。

“我覺得,很多東西都是晚上比白天美,”吳酩的聲線把祝炎棠拉回現實,“因為晚上用再好的相機也拍不出那種感覺,可是畫筆可以。”

“你會想畫?”

“是啊,看到一些景物、人物,就跟在我腦門上狠狠撞了一下似的,那種美感,我就想畫下來,”吳酩若有所思道,“這種時候,我會對自己感到很安心。對于自己,還能因為什麽事物産生‘美’的感受,覺得很幸運。”

說這話時他彎着眼睛,有少年般羞澀的笑。那種微妙的性感,以及時常凝望遠方的雙眼,會讓人在剎那間覺得,他十分地寂寞。

“前段時間,我在微博上看了很多你的畫,”祝炎棠放下方才吳酩還給他的臺詞本,因為心知自己今晚并沒有練習的工夫,“該怎樣講,你的确是個很獨特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那種繪畫風格。”

“那你喜歡嗎?我爸爸也是畫畫的,他,還有他師門的那個畫派,都覺得我這種畫法是欺師滅祖,把傳統手藝丢了,”吳酩垂下眼睫,“我上初中開始,他每次揍我,都是因為我不願意用傳統筆法畫什麽。”

“我喜歡。”祝炎棠只說了這三個字。

吳酩卻像是徒手接了什麽很重的東西似的,他笑了,道:“謝謝你。”

“其實我們之前就合作過,間接地,”祝炎棠又撿起臺詞本給兩人扇風,他隐約相信這也能把吳酩臉上那種,自己十分能夠感同身受的寂寥扇走,“你兩年前給一個國內新概念茶葉公司設計過四季的水墨海報吧?現在他們代言人——”

“我知道。”吳酩突兀地打斷。

“為什麽沒有冬天?”

吳酩反問:“你怎麽看出來是我的畫的?”

“看畫風啊,”祝炎棠支着下巴,“回答我的問題。”

“我中途毀約了。”吳酩低着腦袋,他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實在沒料到會突然說起這件舊事,更沒料到祝炎棠會去注意衆多代言品牌之中的,兩年前的海報,并且單從畫風就辨認出這出自誰手。

“為什麽?”祝炎棠執着地問。

“……祝老師,這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也不是什麽好故事——”

“我想知道你為什麽毀約,”對于吳酩的躲閃,祝炎棠顯出鐵石心腸,“我不想……改變對你的看法。”

吳酩揉了揉眼角,又咬了咬嘴唇,他不願這疤被揭開,可在祝炎棠手裏,他放棄了掙紮,“當時同學們都在接外包活兒,我也接了一個,就給那茶葉公司畫海報,兩個月,畫了四季,四張,武夷山的春,西湖的夏,黃山的秋,洞庭湖的冬。要得急,就先把春夏秋傳了過去,也拿了錢,”吳酩說得很平靜,他是故作輕松,“然後我才知道,這四幅畫兒是要署上別人的名兒,就署他們藝術總監的。說這是學生接外包的規矩,我一氣之下就把冬天那副給燒了。”

“合同裏怎樣寫的?”

“合同當然寫得很好,各種著作權都歸我,署名也應該是我的,可是按照現在的法律,我就算去告,就算大獲全勝,也就拿十幾萬的賠償,還不如直接燒了來得痛快,省得成天有公關人員為了張畫兒上門跟我糾纏,”吳酩自嘲笑了笑,“倒是我給他們賠了十幾萬違約金,不過心裏舒服。”

祝炎棠心想,怪不得總覺得冬天那張很詭異,想必那公司當初也費了不少力氣,去找人短時間內畫一幅和吳酩的作品看起來相對搭調的,這的确比十幾萬的賠償來得要狠。“你做得也夠絕的,自己不心疼?”

“還行,就是後來看到另外三幅他們居然還在用,跟我連個道歉都沒有……世界上還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祝炎棠不接話了,拿起手機按了兩下,兩人又坐了不到五分鐘,Brit居然就背着包匆匆忙忙趕了上來。祝炎棠接過他遞來的幾粒藥片,小口喝水吞下,然後把剛才的海報事件簡單介紹了兩句,直接道:“下一季度我拒絕和那間公司合作。”

Brit還是那樣嚴肅:“祝先生,這需要公司會議通過,也需要老板簽字。”

祝炎棠對此無反應,只是淡淡道:“你同他們講清楚,我和貴司合同到期前,不給吳酩,也就是他們曾經的乙方公開道歉,下一季度我絕對撤,他們的茶葉愛讓誰代言就找誰去。”

Brit站得筆直,俯首恭聽,堅持道:“您知道的,這件事情必須先向謝老板報備,看看他的态度。”

祝炎棠笑了一下:“明夷哥會強迫我?”

Brit沒有否認:“總之需要按程序走,明天我給老板打電話,讓公司代表去和企業交涉。”

“嗯,結果出來告訴我就好,”祝炎棠把臺詞本和水瓶遞給Brit,示意他先回去休息,“最好的結果當然是他們做出應有的補救,拿出些企業應該有的擔當,我們繼續合作。”

Brit點點頭,這就轉身走了,留下打哈欠的祝炎棠,還有一臉懵逼的吳酩,高高地坐在山坡上,那一輪彎月下。“我沒理解錯的話——”

“就是你想的那樣,他們氣到我了。而且你也太容易受欺負。”

“哎,別人找着什麽代言資源,都是搶着續約,搶着簽好幾年,”吳酩抱着膝蓋,側臉枕在上面,看着祝炎棠小聲道,“……您這是讓人家追着您再簽一個季度。”

祝炎棠輕笑:“吓到了?他們欺負你嘛,碰上的是我,無巧不成書。”

“我是覺得,這是不是影響你工作?雖然去年看到你給他們代言,我簡直想狗帶,”吳酩的眼睛在月光下過分黑白分明,試探卻直接地,注視着祝炎棠,“反正我也不需要賠償金,當時這事兒在網上鬧得沸沸揚揚,他們雖然沒跟我道歉,也挨了不少罵。”

“我這樣做,也不完全是為了你,只是不想同沒有信譽道德的企業合作,”祝炎棠活動了兩下肩膀,又挽了挽袖子,很慵懶,“現在欺負沒有背景的學生,就這樣姑息掉,以後會不會做出更缺德的事情?”他看得出來,吳酩有點緊張,仿佛又快要解壓似的猛揉眼睛去了,便拍拍他,像貓一樣眯起雙目,露出笑容,又道,“賣身契簽一張,就賣給他們好多年,真的是太吃虧,代言産品也會影響到我的形象,誰知道再過半年他們怎麽樣?誰知道老板會不會吃喝嫖賭欠下3.5個億帶着小姨子跑掉!”

吳酩終于松軟地樂了,确切地說,他快要笑抽了:“牛逼,正當紅就這麽嚣張?”

祝炎棠微笑:“這是炸子雞的尊嚴。”

說完他自己也沒忍住笑噴了,“總有人這樣叫我,把我也帶偏掉。”他按了兩下方才新被叮的蚊子包,不敢撓,怕留疤。

吳酩卻仿佛火眼金睛,立刻看出他在幹什麽,幾乎是“風馳電掣”地,從兜裏掏出個東西往他身上噴了好幾下。

“什麽東西!”祝炎棠捂住口鼻,“靠,嗆死我!”

“寶寶金水。”吳酩十分無辜,“蚊子一晚上都不敢找你。我帶了好幾瓶,回去分你點。”

“……給我看看,”祝炎棠這位習慣了銀色山泉淡香的主兒,覺得此仇不報更待何時,他拿過吳酩手裏的小瓶子,跳起來,正對着吳酩站好,“一二三——”

緊接着一聲慘叫,天地良心,土地公公作證,祝炎棠本來是想在吳酩頭頂噴幾下子,好讓這帶冰似的中藥味也去熏一熏一聲不吭嗆自己的罪魁禍首,誰知道這家夥不老實,就在那一刻也跳了起來,他這一噴,直接噴到人家臉上了。

“沒事吧?”祝炎棠見吳酩捂着眼睛,立刻慌了,扶着他肩膀問,“到眼睛裏了?”

“有點兒……”吳酩聲音都帶哭腔了,“祝炎棠你變态!”

“下山,快下山,”變态拽着受害者走得飛快,“抓緊時間洗一洗。”

“你先讓我哭會兒,哎,走慢點!”吳酩還真哭了。

“你哭什麽!”祝炎棠叫道。

“我停不下來!”吳酩眼淚那是嘩嘩地流,他好像液體比正常人豐富那麽一點,滿臉都是亮晶晶的,還散發着濃重的清涼味,他想從指縫間看看停下腳步的祝炎棠,可他睜不開眼,“我眼睛就這樣!我哭一下就好了。”

祝炎棠沒多說,只是安撫地拍着他的後背,在山路中央,看着他流淚。

結果哭了沒多久又是一聲慘叫,吳酩終于睜開眼睛,卻是一臉的傷心欲絕:“我把隐形眼鏡哭掉了,兩只都。”

祝炎棠簡直要仰天長嘯,他先前一點也沒發現吳酩還有近視眼。“多少度?”

“五百。”

“那你現在是瞎的。”

“……我帶了框鏡,還有替換的鏡片,我得回屋取,”吳酩拽上他的腕子,“祝炎棠,你現在要對我負責!”

“剛才誰說我變态?”

“變态也要負責……變态更要負責!”

“好啊,讓我們大藝術家哭這樣狠,我負責到底。”

根本看不清祝炎棠的表情,可吳酩覺得他應該是笑了,之後,就這麽任人拉着手,一松一緊都握在手心裏,走在崎岖山路上,磕磕絆絆地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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