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非舊

(一)

這妙州,兜兜轉轉,天香終究還是來了。

自那日京城一別,已過去兩年有餘了吧,記不太清了,只覺是過了番滄海桑田般,再見到她時,早已落個物是人非。

不過月足便是她與李兆廷的婚期,天香是不得不來,如何盼着躲着,終究是想與過去做個了結。

風月夜,短長亭。小小竹舍院落,耳邊素衣少年稱贊道:

“不虧是你那舉世無雙的女驸馬,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那是自然。”

一旁天香攜一節甘蔗于手中晃蕩,淡淡應了聲,視線卻仍落在矮矮籬栅外的竹影婆娑中,不及收回。

山風吹過,引得枝幹搖曳,成片成片,映着月色清冷,如初冬時節的蘆葦蕩一般,也不知什麽物什掠過其間,便又是一陣騷亂。

“她厲害着呢,你以後慢慢就知道了。”

天香念得漫不經心,一旁林景年順其視線瞥一眼去,見着不過烏抹抹一偏黑色罷了,并不放心上,低凝着酒樽中的弦月,輕輕将其晃動,便斑駁了,再一點點恢複,不亦樂乎。

數着日子,來到這豐朝已一年有餘。這些日子裏,宮裏上到丞相,下到宮女皆因他這張陰柔的男兒相貌對他提起過馮素貞,即便早已今時不同往日,改了國號,換了君主,對那人的誇贊卻仍不絕于耳。

聽得多了,他便意識到,那段歷史早已不再是簡簡單單的前朝舊事,而是一個符號,一個代表光明的符號,由子民口口相傳,銘刻于歷史中。

而今日,他竟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女驸馬,且受到了她的招待,他自然是榮幸的。

只是,這樣一位人物,該是留在民間傳說中更好些。

“唉,你怎麽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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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我說什麽?”

“你這人,該不是裝馮紹民裝上瘾了吧,”天香吐了嘴裏的渣滓,模樣粗魯地架起二郎腿,不屑地斜視一眼那人的雲淡風輕,“還盡學些壞的。”

“公主要是不喜歡,微臣便不學了。”林景年笑意更甚,像模像樣朝天香拱手作了個揖,揶揄道。

“什麽微臣,你不過是個木匠。”

“我自然是不如她的,我只是個普通人。”他自顧自端着茶杯呷了口茶,迎着簌簌的腳步聲擡眼,便了然道:“說曹操曹操到。”

天香應聲擡眼望去——來人是馮素貞,踏滿地的落葉,身姿端正款款而來。

“公主,我先回房了。”

林景年與馮素貞相視,颔首道一聲“馮姑娘”,便離去了。

“這人,真是多事。” 那人規避得太過刻意,天香窘迫地埋怨。

馮素貞迎上前來,坐到她身側,卻是面色凝重,且久久不語,也不看她,只是這麽坐着,似事态嚴重,天香心中發怵,抓着甘蔗正了正坐姿,小心瞧她一眼。

“有用的,你怎麽了?”

“天香,你白天說的話可是當真?”

“我白天說什麽了?”

“你說,”馮素貞稍一頓,側過身子去正視天香,眼神卻是炙熱得很,不争氣的天香心跳瞬間便漏了一拍。

春末的夜風迎面,騷過頸邊細發,引得她心癢癢,不過片晌便隆隆聲響入耳。

她該是慶幸這兒燈光昏黃不明,不然被馮素貞瞧見自己赧然的模樣可是丢臉了。

“若是花信年華前再沒遇到一個喜歡的人,便求皇上賜婚,與林公子成親。”

“嗯?”天香一愣,轉過腦筋想來,不由生出了些惱怒來,讪笑道:“怎麽?你該不是還不死心地想撮合我跟張大哥吧?”

“不是。”她搖搖頭,拒絕得果斷。

“那是什麽?”

“那位林公子,”馮素貞面色肅然,厲色道,“你不能喜歡他,更加不能與他成親。”

她說得決絕武斷,不留一點餘地。

視其眉目冷冽,通透如玉,似能看穿她心事一般,天香愕然了一瞬,既而便窒悶上湧。

她是知曉的,那人向來如此,善良體貼,卻盡是引她誤會,亦如當下這般——

一個不足月便要嫁作人婦的閨秀,偏是插手了她之私事。

怨她麽?怨不得。

不過一句賢的是她,愚的是我罷了。

“那不過玩笑話,不必在意。”

遂即飲下樽中茶水。

而一旁那人聽聞了這話語,便卸下了渾身的警戒,笑意爬上唇畔,柔聲嘆喂道:

“好,那便好,你便打消了與林公子成親的想法。”

世人常道女子的笑魇如花,若是昔日美麗的菊妃娘娘笑魇如富貴的牡丹,眼前這人的笑魇便是池塘中央遺世獨立的蓮。

天香愣了片刻,只恍恍惚惚看着她模樣。

“緣何?”

“天香,你只需知道我是為你好的,其它一切,日後你該知道時自然會知道。”

這夜風愈發冰冷了,天香心情不佳,而後也只是敷衍地應付了馮素貞的寒暄,不過一會兒她們便散了,回了各自的房間。

馮素貞她,十有八九是猜到了吧……

林景年是女人這事……

院外樹梢仍稍有搖曳,點着些銀輝,似春水波皺,剎一瞬黑影閃過,良晌,便風平浪靜。

原來那人不過是不想她這可憐的長公主重蹈覆轍罷……

開門聲如蟲鳴綿長。

“可回來了!”聞見聲響,林景年迫不及待迎上詢問:“怎麽樣?她都說了什麽?”

天香拉開椅子落座,接過對方遞來的茶杯,仰頭一飲而盡。

“是不是有深情告白告白之類的?”

“沒有。”

“沒有?那她都說了些什麽?”

“她不準你我成親。”

天香答得低落,林景年卻應得高昂,拍桌子道一聲“果然”。

天香本就興致不高,見那人興奮模樣更是來了氣,不悅睨她一眼,便背過身去,托腮打發道:“本公主要睡了,回你房間去吧。”

“這難道不就是告白麽?我不虧神機妙算!”她得意得很,擺出大爺模樣,往太師椅上一靠,“公主,洗腳盆在那兒,你可以去了,我在這兒等着你。”

這一出是因某日煩悶的天香與那人喝酒,酒勁上頭卻成了互訴衷腸,不想第二天醒來自己忘得幹淨,那人卻是知道了她壓在心底已久的秘密。

從此,她便來了興致。撮合她和馮素貞成了她的新游戲,不僅死皮賴臉跟來妙州,還壓下賭注——只要事成,天香,這個當朝長公主便要為她洗腳一次。

當然,這只是她片面的賭約,天香是絕不會認的。

天香也并不服輸,揚聲駁道:“你那些小伎倆我早就用過了,根本沒用,最後她甚至還祝福我與張大哥早生貴子!”

且最後鬧得不歡而散,天各一方。而那一遭,便也成了兩年時間裏,一道她如何也揮散不去的蠢事,好引以為戒。

“我勸你還是放棄你的小算盤罷,她無意于我,不想我跟你成親大概是……”

“是什麽?難不成是看出了我的身份?”

“這很奇怪麽?她可不光是個女人,還是個當過丞相的女人,女扮男裝且是她舊日用過的老手段。”

“她這般厲害?”

“你玩不過她的……”

望去,是天香空落的側臉。

女人總是有些口是心非的,林景年一直這麽覺得,尤其是古代這些迂腐的女人,而天香卻是不同的,她如此坦蕩清明,在她看來,實在是位比珍稀物種還要稀有的人物。

而竟是連天香這樣一位人物,也躲不過一個情字的糾纏,變得心不由己。

看她這心死的模樣,似是滅了最後那一株火苗,她即是心疼,又是惋惜。

說到底,她只是希望天香快樂罷了,卻并不是非馮素貞不可的。

(二)

日上三竿,天香坐竹林不遠處的溪邊,脫了鞋子,雙足浸在水裏戲耍。

今日立夏,暑意漸濃,這溪水清澈見底,很是清涼。

林景年盤腿坐在旁邊,并不下水,問其緣由,他只是淡淡吐出兩個字——

“麻煩。”

“懶貨。”

“要不要交代一下昨晚你們都發生了什麽。”

“交代?”

她點頭,“我好判斷該不該改變思路。”

“嘁,倒還挺認真。”這家夥,認真勁兒永遠不用在正事上。

“那是自然,賭注對我來說還是挺有吸引力的。”

“腳我今晚就可以給你洗,你別撮合我跟馮素貞了。”

望着遠山,天香以一種極其尋常的語氣給林景年下了禁令,她仿佛在說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那般平靜,卻震驚了後者。

林景年的視線從流水處收回,看向旁邊的人。

雖說這事是當初自己擅自做主,可如今她能如此淡然地拒絕,作為一個将她所有的痛苦與掙紮看在眼裏的局外人,不免還是詫異不以,她似乎是做好了在感情上與馮素貞劃清界線的決心。

也是,蹉跎了這兩年,她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親眼看了他們的婚禮,然後死心麽。

可林景年偏是不信這個邪,再說,這三年不還沒到嘛。

“等你能不拉着我當擋箭牌時,我自然會放棄。”她脖子一昂,并不把前一刻的感傷放在心上。

“……”她語塞,看着那人美滋滋的小表情煞是無奈,“算了,随便你,你就等着到時給本公主我洗腳吧。”

也不知道她哪來的自信。

身後竹林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天香料想應是馮素貞來叫自己吃飯了,便穿上了鞋襪,拍拍屁股站起來,大步流星轉身朝聲源走去。

“本公主要去吃早飯了,你慢慢曬你的太陽吧。”

“诶,等等我。”

“別,你離我遠點,不然又說我拿你當擋箭牌。”

“喲,還挺記仇啊。”

“我沒有。

她們一路打鬧,沒走幾步果然碰上了正走來的馮素貞。

竹林間的石板路蜿蜒曲折,細窄得很,她站在不遠處,看着另一頭糾纏在一起的兩人,細長的身影在搖曳的林木中顯得生硬。

“面做好了。”

“額……嗯。”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瞧着那人臉色。天香不禁有些心虛,在剛剛對上馮素貞的眼睛時,幾乎連背脊都僵住了,她掙開旁人沒眼色地纏繞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與她分開些距離,跟在馮素貞身後往木屋方向走去。

“你心虛啊?”林景年湊近她,小聲取笑。

“我沒有。”

今日是在馮素貞和李兆廷他們家睡醒的第一個早晨,天香睡過了頭。

醒來時,烏鴉嘴去了書院,馮老頭去了藥館,林景年不知去向,連從城裏趕來的張紹民都已喝了一盞茶,跟去了烏鴉嘴所在的書院,屋裏只有一個因為需要照顧這個公主大人而留下來的馮素貞。

于是,這位公主大人便借着尋林景年的理由也溜了出來。

桌上,天香看着人婦模樣的馮素貞端着面走過來,心緒繁亂——這便是其中緣由。

這人的的确确是昔日意氣風發的少年丞相。即便只有一點點,她總歸是有些憤懑的。

可這确是她的幸福。

她甘之如饴,而自己不過一個外人而已。

所以天香她逃避了。

“你要看着我吃?”

剛要起筷,見那道灼熱的視線仍是沒有離開的意思,天香如芒在背,煞是不自在,猛吸了一口面,狐疑問道。

“那日京城一別,我以為我再沒有機會見到你了。”她如是說道,神色流露出一種慘淡的溫柔。

天香一怔,避開了她的注視,咽下嘴裏的面,提提筷子,興致缺缺的模樣。

這面突然變得乏味了。

“我……”馮素貞欲言又止,等了許久仍是沒等來後話,天香奇怪,便擡眼偷偷瞄她,可那人眉目神情卻像抹布似的擰巴着,看得人怪難受的。

“你怎麽了?”

她似乎有許多難言之隐,并與自己做着什麽鬥争,不過須臾便敗下了陣來,她放下掙紮,沖天香揚起一個漂亮卻牽強的笑容,眼角閃爍着淚花,感喂着:

“沒什麽,我,我就是太高興了,有生之年我竟然還能夠見到你,天香。”

天香眼中的錯愕轉瞬即逝,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馮素貞是如此看重自己,即使只是朋友情誼,卻也是一份突如其來的禮物,讓她覺得這單戀的兩年多過得還不是太慘,至少這個人是同樣挂念她的。

她擡手順着那刺眼的晶瑩伸去,将那拭去。

“你這人,高興就高興,哭什麽?”

她眼中所有的悲戚天香似懂,卻又非懂,或許與自己所想天差地別,但那又如何,她并不去深究。

天香細細為其擦拭,手下動作很是溫柔,卻不想在縮回手時被那人捉了住。

瞬間,一股炙熱的溫度從手背湧進她的身體。

“天香,這兩年我很想你。”她淡淡地說道,語氣如同未徹底涼去的溫水,卻帶着奇怪的誘惑,咽進喉嚨,鑽進心底。

天香呼吸一窒,心髒猛然跳動,重擊着胸腔。她被囚住了視線,跌進馮素貞深如幽潭的眼眸裏,其中暗流洶湧,不禁讓她泛起了些她本不該有的期待。

“我也……”

“公主!這個筍它……”

“……”

“……它超級新鮮……”

“……的……”

林景年的突然闖入打破了其中的暧昧,天香一個激靈,猛地抽回手。

“你想吃的話自己廚房炒去!”她漲紅了臉,将筷子拍在桌上,便憤然離席。

“對不起,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啊。”林景年尴尬地很,摸摸後腦勺看着馮素貞。

後者并無表示,起身收了天香只吃了一半的餘食,也離開了這氣氛怪異的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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