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驚鹿

(一)

林景年高揚的歡呼方才散去。

心中還未想得明白,回了神,天香已是跌入了那人灼灼的墨瞳之中。

霎時,窗棂應風撞上了灰白的壁牆,猛地一聲,像極了兒時于宮牆內聽聞的迎送将士出征的重重旗鼓之聲。

每一聲落下,她的心髒便驟然地跳動,強烈地,似是要擠着咽喉而出。

樓下,那人一手微微執袂于身前,立在三人的左側,其身姿挺拔如松,亦如兒時印象中父皇高大偉岸的身影子。

雖只一襲荊釵布裙,卻是身姿綽約,更甚透出了一股子英姿飒爽的君子之氣來,輕風過膝,鹄峙鸾翔,其清俊模樣亦如“飄飄任公子,爽氣欲橫秋”一般。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不過一瞬之前,天香也曾稚嫩如孩提,想着,在未來某一日,她将會尚着喜服,于閨房內等着那心上人騎白馬前來迎娶她,而“他”定是一位亦如她父皇一般頂天立地,值得讓她用一輩子時間去崇拜的男子漢。

雖天香從不稀得馮素貞真如初見般在她面前擺出男子氣概,那顯得太過刻意,她覺得難堪。

可當下,那人不經意流露出的軒昂卻是不同,雖百般告誡自己,卻是心不由己,她不光看失了神,且實實在在地感到悸動。

十載光陰逝去,眼前,這位傾城女子竟出乎意料成了她的心上人。

綠楊堤,草色濃。

對面的畫船兒破了水梁,正撞着一帆風趕上來。

約莫半時辰前,張紹民攜馮素貞與李兆廷以及一位面生的公子來到了她臨時落腳的客棧樓下,打着“大好時光浪費不得”的理由,便要游湖去。

而那人也站在其中,落落大方模樣,直直望向她,笑得極淺極淡。

天香正心亂如麻,還未整理妥當的心情一瞬間便又被攪得稀爛。身後林景年催促着,沒了法子,只得硬着頭皮下了樓去,面對她,仍是說不出得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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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哪還體會得到游湖的樂趣,不過就是把船往湖上一放,然後就一直飄着嘛,飄膩了再拉回岸邊。

天色漸遲,那日光跌宕而下,不知不覺已入了夜。

望去,滿湖,幾點紅色,波影搖曳。

只可惜了這好天良夜。

“我說公主大人啊,你能不能坐過去點,很擠的。”林景年推推天香的肩膀,小聲提醒。

這兒位置多少寬敞,為了躲一個馮素貞兩個人貓這角落,擠得變形至于嘛。

游船內兩排位置,中間放置方桌,林景年着女裝,便與坐在天香馮素貞坐一排,其餘幾位坐于對面,游船內尚且寬敞,再加些帶刀侍衛,與幾位機靈的侍女,算是尚可,只這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空隙,讓天香實在是無措,挪一挪,不知不覺便擠到了另一頭去。

——人總是會碰上這種情況的,心神不寧,總在乎着某個人是否對自己有所留意,是否是發現了人群中自己的不自然時,即便那人只一點點身影入了自己的餘光,也緊張地似乎全世界都在注視自己。

而天香亦如是。

在她視線的最邊界,那一抹素色就如同一顆沙礫,風起塵落間,不偏不倚落進自己的眼眶之中,擦不去,便想着幹脆以不眨眼來減少些不适。

“這,這船晃悠,位置還如此滑溜,我也沒辦法啊。”天香窘迫地嘟囔,目不斜視盯着桌上泛着波紋的茶面,手掌撐着光滑的漆面小心移着點位置過去。

一旁,他們幾人的棋正下地熱火朝天,喝着些酒,好不熱鬧,這一圈六人,只她與馮素貞是觀戰的,便似乎與喧鬧的外界立起了高牆,小小世界裏,她只看得見馮素貞,心驚膽顫地,生怕這道不堅固的壁壘之外的那些人會突然發現了她不為外人道的小秘密。

嚣張如天香,卻也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如芒在背,什麽叫縮頭烏龜。

偏這時小小一陣江風吹來,船身微微搖晃,煞是有些不穩,天香繃緊了神經,緊抓住大腿兩側的座椅邊沿,僵直着身體,想着千千萬萬挺過這一波。

正僵持着,她的手指碰到了同樣冰涼的另外一根手指。

那熱浪頃刻間襲來,鋪天蓋地湧上她腦門,天香被打得措手不及,甚至來不及躲避。

她自然知道那是馮素珍的手,那麽的細膩柔軟。

可就算那人是觸到了她的手,也只這麽放着,沒絲毫震驚那般的淡然,不像一旁的天香,在觸碰到她肌膚那一刻便微顫了一下。

可她卻沒有,只以細細弱弱的小拇指貼着她一點點的肌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俄頃,船身起了更大的颠簸,船內怨聲載道,竟是不見平常最為活躍的天香的聲響,要說其中原由,許是因這時一旁的人兒掌心正覆在她手背之上的緣故吧。

天香驚詫不已,僵硬地轉過頭看那人。

她仍是那溫柔模樣,雖稍縱即逝,眼中卻是有與她相同的愕然。見她震驚貌,便莞爾一笑,像是在說:不會有事的。

一如以往。

馮素珍的手心是溫熱的,指尖卻冰涼得很,十指尖尖,骨節分明卻一點不硌手,那般纖纖溫軟,不松不緊地包裹在她手之上。

畫船兒搖曳,她心上的蘆葦蕩亦是如此。

直至那人的手稍稍一收緊,天香的心髒也跟着一抽,才驀然回神,倉皇地抽回手。

落燈花,棋未收,高牆外的世界仍是熱鬧。

馮素珍那時是何表情,她未敢留意,只想着在紛亂之中遁藏起自己。

而當她下意識向李兆廷的方向窺探一眼時,卻是不巧對上了張紹民看過來的眼神。

只一瞬的交錯,她的小世界又恢複了平靜,似乎并無人察覺一般。

(二)

晃晃蕩蕩間,是何時收鑼罷鼓,在哪處歇泊了去,又是何時下的船,現正走在那條街上,天香皆是恍惚不知其所。

天香漫漫踱步漫漫想,走在石板路上,心兒卻仍是留在那畫船兒之間,宛至雲端,風兒行行,身兒輕輕,如夢華胥。

一旁林景年見她魂不守舍,狡黠一笑,在其耳後“嚇”得一聲,便吓得後者猛一個激靈。

“魂不守舍想些什麽呢?”

“不關你的事!”

“還在回味啊?”她湊近天香耳邊,意味深長地低聲道,話音還未落下,眼前這人的緊張昭然若揭,繃緊了神經。

見她那提防模樣,續道:“那綠豆糕确實是美味得很。”

天香只瞪她一眼,抿唇不答,那倔強模樣卻是看樂了林景年,以手肘戳戳她腰窩,“唉唉,那兒,看那兒。”

那是馮素珍的方向,天香只瞥了一眼便無措地收回了視線,忿忿掙開架在她肩上某人的手。

“那兒的杏花開得真好。”話鋒急轉,她手指一偏,落在了不遠處幾枝出牆向陽而生的紅杏。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似意有所指般,這話入了耳,幾步前馮素貞不禁愣了神。

那出牆的紅杏确是豔氣灼灼,如淡著燕脂勻注,尤其是映着昏黃的燭光,便像是染上了不凡的光華一般。

只這般不安于室,也不知是對是錯。

“這江南乃膏腴之地,自然長得好。”

“多好看啊,它都長出來了,你難道不想摘一枝去?”

方才,馮素珍回身看了一眼她,是如墨般深,不見光華,冷而沉郁的眼神。她本想借此調侃調侃天香,可這兒六人中便有四位習武之人,其耳力定然不差,便這收了心,不然連丞相大人的冷眼她也得收一遍。

“若人人都你這般想法,這樹哪還能長得如此茂盛!”

“哈哈,公主說得好!”張紹民朗笑道。

“這般道理人人皆知,怎麽我們知書達理的林小姐怎麽就不知道呢?”

“我……”

“你什麽?”

“我說不過你……”

“哼,理虧還不認了!”

今兒這趟出行,按照張紹民的說法,是為了這兩日心情低沉的公主特意準備的。

天香心裏卻是清楚,這不過是其中一層原因。如此招搖過市,又是畫船,又是侍衛,又是婢女,以及方才還守在的岸邊,奴顏媚骨模樣的新任知府。

他将這排面做得如此面面俱到,顯然是将前幾日剛立下的以“低調”為第一宗旨的規矩給抛到腦後去了,還帶着一位打扮得與林景年先前的公子裝扮如出一轍的生面孔。估摸着應是其影衛之一,乃計謀的一部分,所為之事昭然若揭,天香卻是了無興致,便沒去過問。

只這天公不作美,妙州的風本就大,編排這一出戲的定然是張紹民這個沒眼力見的異鄉人。

燈影幢幢,淡月疏篁。

河畔邊信步。彼岸,是張紹民幾人遠去的背影。

天香遠看他們一眼,再小心瞟一眼一旁臉色陰沉的馮素珍,沒敢多言,只挪着步子安安分分跟着。

方才,她與林景年一行在岔路口道了別,沒幾步路,李兆廷也悠哉游哉向着竹屋方向行去了。

于此,便只剩了她們二人,其中一段小插曲,便是造成現下這尴尬氣氛的罪魁禍首。

……

辰時過半,街上行人稀疏,尤其是這偏處的小路,更是冷清。

他們一行人聚集在路口,就此分道。

“等等,你跟着我幹嘛?”

林景年看一眼身後作勢欲跟着她回去客棧的公主大人,偏是不巧瞥見了天香身後鐵青着臉的馮素貞,驚詫地反問道。

“回客棧啊。”

果然,你倒是理所當然了,也不想想我什麽處境……

“我的姑奶奶,你可放過我吧,要是又出什麽意外,張紹民肯定第一時間保護你,那我就危險了!”

馮素貞眼神實在是看得人不自在,她所說之人分明是天香,眼神卻忍不住地往她那處瞟,沒有來的心虛冒上來,語氣焦急得像是跟她解釋什麽似的,真是狼狽。

“去去,趕緊去馮素貞那兒,不然我小命不保就賴你頭上。”

“公主,林小姐說得有理。”

這古代人談個戀愛真是麻煩,磨磨唧唧,磨磨蹭蹭,連牽個手也要搞得跟偷情似的。

林景年搖搖頭,推着她走到馮素貞面前,便拉着張紹民與另一公子溜之大吉了。

……

“沿着這條路一直走,差不多一刻鐘時間,便到了藥鋪。”

馮素珍清幽幽的聲音傳來,後者點頭,悶悶應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待我給你換了藥,你想去哪兒便去罷。”

“……”

等了許久,那人竟是沒有反對。

這算是默認了吧。

為何呢?

她不懂。

或許只是因為厭倦了這清貧的市井生活,嬌生慣養如她,确是不該受此委屈。

若真因為此,她便也理解,只需直說便可,如此也不必日日吊着她的胃口,念着這人會不會歸來,該不該加份碗筷。等着等着,一天便逝去了。

去了林景年那處為未嘗不可,至少,不必再為她渾沌度日。

而這個張紹民也是,一屆丞相,竟說得出什麽“她身邊才是安全的去處”這番荒唐的理由來。

這世上願護她周全者大有人在,堂堂公主,也并不是真的非她這一介布衣不可。

“公主。”

耳旁,那人的輕喚叫住了天香。

她應聲頓足,怔怔回望于她,只幾瞬,便不耐招架地避開了視線,微颔首,盈盈道:“怎麽了?”

“你是想躲我到何時?”

馮素貞問得直接,其話語中溢洩的愠怒與受傷卻讓她啞然了,幾番啓唇也不知如何說起。

“我……”

“是直到我成親那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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