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旁觀者清

(一)

夕陽低送,小樓數點殘鴻。憑依西樓,望江遠眺,那伊人仍滿目愁容,卻是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林景年将視線收回,也望向遠山。

這幾日她總是這般,應了躲到她這兒的契機,像是放下了所有的包袱,無所顧忌地将那些她這個外人無處消化的情愁抛得到處都是。

昨日,這公主大人由馮素貞護送着來到了她這兒,等着樓下那人身影已細小得再無法捕捉,魂兒便也似是随她飄離遠去了。

如此,便快些走吧,她也樂得清靜,可偏偏這公主大人心口不一地沒半點離開的意思,只倚着窗棂,遠遠望着,也不知是看些什麽。

而那人也是,竟只是站在客棧階外,眼睜睜看着她走到自己身邊來,無所作為。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這般道理,她是懂的,而若是放她們身上,她便只一知半解。

忘了是幾時,只記得曾看過的紅樓夢裏,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形容林黛玉,當下,她可将這句用在天香身上。

以前年少之時,她只是應了學校老師的要求,念了些晦澀難懂的文字,卻實在是不懂那書中女子日日愁眉不展究竟為何,心中思忖:開心難過,生活照舊,不應該快樂些活着麽?

而現,她不懂的是,兩位放哪兒都不可多得的聰慧之人,竟一點也看不出對方的心思?

主動點怎麽了?會少塊肉麽?

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監,明明只一句話的事!

“這些人啊,人生苦短,世事無常,怎麽一點不知道珍惜?”

說到底,她只是沒試過在綱理倫常、四書五經所禁锢的社會中成長,才說得這麽輕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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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還有二十來天馮素貞可就成親了,考不考慮跟她坦白了去?”

林景年探上腦袋,小心翼翼地提議。

“我自然是會坦白的。”

興起,拍案道:“那還等什麽?上啊!”

“等他們成了親,我便把我準備的信送出去。”

果然……

一瞬興致落下。她果然不能對她由多餘的期待啊。

“有沒有毛病!到那時都遲了!你難道指望她那時才醒悟麽?”雖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未免概率太小。

“我好歹是公主!能不能放尊重點!”天香反嗆道,見對面人收斂了些火氣,續淡淡道,“再說了,我可從未指望她能做些什麽,我已經放下了。”

這人也是天真得很吶,感情這東西哪裏由得了自己,将“放下了”這三字說上一千遍一萬遍有用麽?

“沒指望?那你偷偷跑來妙舟作甚?”林景年挑眉戲谑。

“那是以前,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瞧瞧,又是這淡然漠世,似是已将塵世情愁盡收眼底的讨人厭的模樣,沒有一點波瀾。

林景年意噎,移去視線,低頭品茗一口手中清茶。

“你就嘴硬吧,有你哭的一天。”

一瞬的寂靜,天香沒有馬上回嘴,而是沉默了片刻後,才姍姍低語道:

“你不是知道的嘛……

我哭得還少麽……”

她如此說道,苦澀的眼角牽着唇瓣揚起了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林景年不忍去直視,那些苦澀的玩意兒卻也泛上了她的咽喉,實在是難受。

“知道,一點吧就……”

這幾載華年,她淚沾襟袖,對桃花醉臉熏熏的模樣她确是見過不下十次,想着早該麻木,那日再一見,還是湧上了些惱怒與無奈。

“你說,你也曾有一傾心之人要與他人成親?

“是有這麽一回事。不見你提起,我還以為你醉酒忘了呢。”

“那人是男是女?”

“女。”

“那你有去争取麽?”

“我,”她語塞,窘迫地解釋,“我不是被弄到你們這兒了嘛。”

“那你怎麽不趕快回去?”

“我不放心你們倆啊。”哪有在劇情結束前調臺的道理。

“哼,難怪她要跟別人成親了。”

“咳咳!”

天香冷不丁冒出的這一句話,害得她差點嗆死在這妙州。

得,被将了一軍。

原來她這個21世紀的新青年,也不是真如想象般灑脫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還真是繞不開這個理了。

她如此執拗,能為了什麽?還不過是不想天香如她這般後悔莫及,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個心願罷。

看來以後說話得委婉些,被人戳穿的滋味還真是不好受啊。

江上白鷺一半兒沾泥,一半兒飛,掃卻了石邊流雲,在鬧市之中,仍是萬分自在。

如此杏花煙雨,也不枉來這一遭。

“你那梳子還在麽?”林景年視線不移半寸,直勾勾看着窗外景致。

天香不答,算是默認,許是猜到了些這人腦瓜裏的小算盤,斜睨她一眼,提防得很。

“你不是想知道我過往的故事麽?”

——這要說到在她們第一次喝酒時。

怪她酒量太好,說是相互傾訴,結果第二天醒來,自己記得明白,這公主大人卻是忘得一幹二淨,便覺得吃了虧,怨念許久,而後,也不知是哪根神經搭錯了,許是見她相思不易,便避着與舊人的故事,将她穿越的這一遭遇半删半減地道了出來。

她也算是吊足了她的胃口,吸引力可見一斑。

不出所料,聽到這,後者便來了興致,驚詫得旋身正視她,“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只要——

你将那梳子送出去,并且實話實說為什麽準備了這禮物,

我便将你想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訴你。”

(二)

一年天香誕辰宴席之上,她碰上了張紹民——那個處處低看自己的年輕丞相。

在朝堂之上,雖同是中間立場,但與他的真才實學不同,作為一個憑借木工手藝以安身立命的按察使庶子,受着皇帝給的虛職,雖有銜無職,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品官。出沒于京城之中,無論如何才學之人,只這頭銜,便得稱她一聲“大人”,偏偏還與公主相交甚密。

一時流言四起,雖是千夫所指,卻無人敢言。後臺太硬,受些人非議是無可厚非的。

而這張紹民也不例外,表面功夫做得如何滴水不漏,其中隐隐鄙夷她還是多多少少知曉的。

不過那又如何,對于恃才傲物的文人,她也懶得正眼視之。

始料未及的是,那次宴席竟成了他們第一次無偏無見看待對方的機緣。

許是喝了些酒的緣故,這丞相大人并未在自己面前端起架子,變得好說話了,還道出了許多她并不知曉的過往。

也是那時,她終于明白,原來傳言中飛揚跋扈的公主是真實存在過的。

先前,她以為那些傳言不過三人成虎,人在宮中,她實在是不信天香能做到什麽過分的份上,更何況本人也不過是一般公主活潑了些,不常流露的憂郁較之她者卻是更甚。她也并未留意,只道高處不勝寒,人在宮中,她多多少少會有些身不由己的。

實則不然……

“雖然我實在不喜歡你的作風,但好歹最近天香笑容多了些。”

身後正笙歌鼎沸,于廊中,他倚靠着欄杆,起杯飲盡瓊釀。

“說來也是可笑,不過依稀一點影子,天香竟還當了真。”

說着,便擡頭端詳起了林景年的五官,左右看看,皺起了眉,“除了你這柔弱的身子骨,我這左看右看也實在看不出來你與她有哪裏相似了。”

林景年只端着酒杯站于他面前,并未言語。

“我說的正是前幾日你調查的那人。

那位曾權重望崇,人心所向的女驸馬。”

這一字一句她聽得仔細,便不由愣了神,尋着萬花叢中那一抹粉色望去。

驚蟄時節,雖已入了仲春,寒氣仍是猖獗的,幾杯熱酒下肚,指尖的涼意也未曾褪去,偏還一陣一陣風兒襲過,引她不由得一哆嗦,便急忙飲了小半杯酒去。

紙醉金迷間,她是以如何心情穿梭其中的呢?

張紹民雖是解開了她心中的迷,卻是徒亂人意。

“我也不管你是否另有所圖,天香這般信任你,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其他,往後無論發生什麽都不可辜負她分毫,不然,我可不會放過你。”

“即便你是女的,亦然!”

林景年知曉他話中暗有所指,也聽出他對那位傳說中的人物是頗有微詞的,該與不該,她不好言說,便只點了頭,再敬一杯酒,也進到了宴席中去……

相思催人老,愁思奪人命。

——一切皆是應了這個道理。

若是換作以前,誰能想到,聞名天下的刁蠻公主有朝一日也能如大家閨秀一般端莊文靜地坐于案前撫琴,舉手投足亦如那般淡雅如水,明媚如花。

今一早,天香向她讨要了把琴,她自然是歡喜不已,想彈便彈吧,即便《湘江怨》也認了,總比不茶不飯,不言不語好得多。

說是這麽說,可她實在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這曲《湘江怨》,嗯,這麽說把,現在要是給她張紙,她估計都能把譜子默出來。

“公主,都來了妙州,你要不要考慮讓馮素貞再教你一曲?嗯?”借着其中一瞬的間隙,她忙殷勤問道。

“聽膩了就直說。”

“嘻嘻,我可不敢。”

這古琴的弦是蠶絲線所制,她無聊時摸過些,絲弦繃得緊而堅韌,若只閑來無事撫弄撫弄倒也無礙,可若是長久地撥弦,像天香,指尖平平,還不帶義甲,像以往再流出血來,假使馮素貞還恰巧這時過來,又該受其冷眼了。

“我這池魚可是無辜的。”

“你嘟嘟囔囔說些什麽呢?”

“我說公主啊,你還要在我這賴到幾時啊?”

天香呷一口茶,鄙夷睨她一眼,“翅膀硬了,敢給公主下逐客令了?”

“你我什麽時候聚都行,但不是現在。”

“一刻千金吶!就這麽浪費了?”

林景年漸漸說急了眼,起身幾步跨坐她的對面去,情緒激昂得煞有傳銷宣傳的架勢,可這人兒卻只一點動搖,幾番啓唇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我知道,這次出行是你千求萬求從你皇兄那兒讨來的,可是只這一次了,你确定不做點什麽再回去?”

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終于,天香擡眼看了她一眼,又低垂下去,沒等來她的回答,樓下張紹民的呼聲便傳入了她的耳畔。

“嘿!說曹操曹操到!“林景年趴在窗口,向外探着身子,大力地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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