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赧然于竊

(一)

今一早,待天香下了樓,那立于長頸玉淨瓶之中一兩枝的紅杏引去了她所有的注意。

“這紅杏……”

“早上遇見高姑娘,便讨要了幾株。”

她癡立那兒半晌,方才踏着木階款款下來,坐去方桌東側位置,托腮,盈望其裁剪冰绡,豔溢香融之姿,以指腹觸及,久久瞑視,不得回神。

案櫃後,馮素貞正搦管研朱,聞見聲響,卻望一眼裏堂那抹妃色身影,娓娓道,“杏花又稱及第花。

四年前,我便是迎着這芳華進京科考……”

階外莺燕鬧市,那人卻仍道得緩且靜,似溫水一般。

只簡短幾字,翩然吐露,入了後人耳畔,便似敘了一道長且澀的話本,或哀或苦,牽引許多雜思,遂将天香心中萬語千言皆吞沒了去。便只聽她續言,不道半句。

“……一路北上,去到了那皇城裏。”

她稍一頓,“去到了你那兒。”

往事如煙過。

年少時候,她只恨世道不平,懷滿腔怨與不甘闖入了宮牆深處。不曾深想,一朝途窮不慎,萬般不得回頭——這般道理。

幾遭風雨下來,過往夢華便化作蜃樓,遠去天邊,觸之不及。

花開花謝直至今日,那蜃樓卻仍似霸占着她的某些東西不甚奉還,留她肉身在這處,着一身婦人裝,枉然度日。

白駒過隙幾載,說道世事如此,造化弄人,毫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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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何日子?公主可記得?”

說着,便聞見其信步而來的腳步聲,天香視線尋去,那人款款于她相向位置落座,隔一斛春紅,徑直問道。

嫣然半掩,視線灼灼,天香讪讪收回沾了些粉在指尖的手,輕答道:

“……記得。”

昔時今日,是她與馮素貞成親的日子。

猶記得懸燈結彩,繁弦急管,夭桃秾李年華,鳳冠霞披着身,正是豆蔻梢頭三月末,與一異心人,結一處荒唐婚。

她如此念茲在茲那日不忘,怎能不記得?

“都過去這麽久了,”天香忸怩貌,避那人視線不見,颔首,漫不經心倒一碗清茶,小呷一口,淡然問,“怎麽突然提起這一遭來?”

“無事,只是頓憶往事,稍有些感慨罷了。”

天香明眸微阖,藏夭夭花色間,馮素貞見其規避,收去了咄咄視線,落花上,宛然淺笑。

“若按照平常夫妻的說法,該是叫花果婚吧。”

“不清楚,或許是吧……”

“因而,我做了個香囊,不知公主可願意收下敝人這薄禮?”

香囊遞到了眼前,天香小心瞥一眼它,再凝一眼對面人意氣風發之姿,霎時愣了神。

白齒青眉,半浸金陽,翩翩如冠玉模樣。她不由深望,便吹來了緋雲,在她頰邊,不深不淺浮着。

“這是你親手做的?”

“我這針線功夫荒廢不少,不似街邊販的精致,還望公主不要嫌棄才好。”

香囊這玩意兒,她稍有些印象。年少江湖中,她時常在橋下或是船上,七夕或是上巳,見幾幾綠女紅男以其做禮。

什麽情愛,什麽相思,那時她皆是不懂,只躲在樹上,當是一出扭扭捏捏的好戲,笑笑便作罷。

而今,自己竟成了這戲中的當事人,還是與昔日那一異心人。

“這……”天香遲疑伸了手,再一思量又将其收回。

“如何?不喜歡麽?”

“你這……”她欲言又止,“你我并不是夫妻,這送我不合适……”

餘光瞥見,那人手落下了,微微收回,遂而低語傳來:“話雖如此……”

“什麽花果婚,該是以後你同烏鴉嘴過的好些。”

天香捧杯,呷着微苦的清茶,嗫嗫回駁,當是淡然處之,幾句推辭下來,也不知哪來的怨,澀然從言語間透出來。

“你說什麽便是什麽吧。”馮素貞輕笑,緘默半晌,又将香囊遞到了她眼下,“若是只當作梳子的回禮,可願意收下?”

天香怔怔看她執拗模樣,不知如何是好。

什麽回禮?她那梳子可是送她成親的贈禮,而她這算什麽?是祝福她早日成親?還是那什麽花果婚紀念日的禮物?

這哪能說得通?

“看來我這薄禮确是寒酸了些,公主實在不喜歡我便不勉強了……”

嚇,這話更是難聽!

“不不不,一點也不含酸,謝謝,我很喜歡。”

那荷包,天香終是收下了。握在手裏,細細端詳,湊近息下嗅嗅,聞見極淡的杏花香,夾雜着皂角的氣味。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對面人映着花枝,笑得粲然, “杏花的季節快要結束了,将它留在香囊之中,也不必感到惋惜。”

天香知曉她這是反駁昨日她那套“枝頭花折不得的”理論,正欲回駁,篤篤敲門聲将其打斷。

“別笑了馮大夫,外頭來病人了。”她揶揄道。

“粥和菜都在鍋裏,別忘了吃。”

她匆匆趕去,裏堂天香望其背影正游刃有餘,翩翩衣袂迎風起,怎那般爽朗清舉,天質自然。

近日,那人給她的感覺很是怪異。

許是因為自己心境變化的緣故,她總覺得馮素貞較之前變了許多,舉手投足似帶了一股子勾人的風流公子姿态,連那眼神也帶了咄咄侵欲之勢,壓到她心上,讓她即是悸動又是不安。

誰知道呢?

又許只是因為——心不使焉,白黑在前而目不見,雷鼓在側而耳不聞——這簡單的道理罷了。

是她想得多了。

(二)

淡淡熏風過庭軒。

一泓流水,幾竿修竹,池亭畔,數數垂髫其間鬧。阒然一隅,雖陋,且靜,尚不乏書香雅致。再挂一方門匾,也算是學舍一處。

天香倚欄,咬去一口甘蔗,粗粗掃卻一眼周遭,觀其尚且清閑,卻仍淺薄愁雲微籠眉間,遲遲未及消褪。

追其原由,偏又是——情深不壽——那一攬子瑣碎之事。

廊道盡頭,杜鵑啼處,是那人半隐牆後的側臉。

天香将視線追尋而去。

馮素貞正身姿凜凜立轉角處,面向之人雖因視線無法探及,卻也知曉除了李兆廷那烏鴉嘴,別無他人。

“今有一要事需與兆廷商榷,得去一趟書院。”

今晌午,見那人正欲外出貌,天香上前詢問,便聽那人如此回答。

他們所談何事自然是與自己無關的,以她現這立場,半點詢問的念頭也是不該抱有的。

可這身和心卻一點不受控。

又許是因為那人眉宇間的坦蕩之氣吧。于公于私,談及良人竟一點沒有赧然羞容,便翩然勾起了她心中的好奇心性。

如何說呢?雖是慚愧,卻也不得不承認,那時她的的确确是有些慶幸的。慶幸那人沒将那懷春的情緒表現在自己面前,又抑或慶幸那人似那般理智也好。扭扭捏捏,在那人詢問是否一同前往時,她不光毫不遲疑點頭應了聲,還從庭院最偏側晃晃蕩蕩到了這兒——

一處不近不遠,能将其神情舉止皆一一目睹的一隅。

然而,其間卻宛若隔着一道鴻溝。

一道龐大,且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逾越的鴻溝。

這小小私塾并不怎闊然,與那人相距也不過一箭之地距離,卻害她似遙望一般。

遠遠,無其他則,只得草草隐去心中介懷,假充不過随心瞥過。漫不經心恍恍四視,幾番卻終是落那曉莺啼處。

青陽幾許當空,稍有些灼熱之感,凝目那人眉目神情,更是雜思難褪,無計可消除。

恰這時風乍起,游離間,視線偏是撞上了走廊盡頭那人正是回眸看過來的眼神。

他們在聊些什麽呢?不得而知,約莫是談起了自己吧。

天香倏然木了住,愣神看着似清蓮般淺笑漸漸爬上那人肅然的唇畔、眼角,溫文爾雅,若清風拂面模樣。

久久,未及回神,等那人視線收了去,唇瓣幾張幾阖間,與旁人話語幾句,便昂首踱步,緩緩向她走來。

天香怔怔立那兒,視其衣袂迎風,周身翩翩,怎那般出塵之姿,不由收了些懶散姿态,稍作端正,癡癡望着,神思随那人挪移。

“可是無聊了?”

跟前,馮素貞以指腹拭去天香嘴角餘渣,盈盈笑道。

只其熟稔态度卻不禁讓後者稍有些意噎忸怩,睨一眼她若秋波含情目,便悻悻側過臉,以手背蹭過嘴角,悶哼一聲,“你二人聊敘便聊敘,沖我笑是做什麽?”

“看得人煞是不自在。”

“是麽?”

那人仍是眉眼彎彎模樣,似一點沒将她那前言入耳,只手撐着欄杆,抿唇含笑,凝着她,也不知是何意思?

唉,怪只怪自己理智不足, 沖動有餘,這般做作跟來,不是徒增煩惱麽?

正想着,心中那悸動偏是熱烈了,若擊鼓鳴金,循序漸進。

“該不是說我壞話吧?”

天香向後退去半步,狐疑睨着她,而後者頭輕搖,以示否定,“确是談起了公主,但不是壞話。”

“那是什麽?”

“是……”

那人啓了唇,眼見話到嘴邊,遲疑個半晌,連神色也竟是染上了些凝重,遲遲沒道出個所以然來。

一旁天香看得懵懂,卻也猜出了其中糾纏的必定是些能壞了她心情的秘事,便擺擺手,不再追問。

“哼,吞吞吐吐,定然不是什麽好事!我才不想知道!”

瞧瞧,這女人心真是海底針。問吧,她不說,不問吧,又擺出這失落模樣,看不懂啊看不懂。天香避開視線,搖着甘蔗,旋身面向欄外小小一方池塘,以及池塘那方幾幾垂髫總角歡鬧之處。

“馮大夫!”不遠處轉角,一鬓白老者喚道。

二人應聲望去。

是書院另一位李夫子,正朝這邊招手。

馮素貞向其颔首示意,便匆匆對旁人道:“此事,終有一日會向你說明,但不是現在。”

她稍作停頓,話語中的淵深晦澀卻是不言而喻,似千般萬般難言之隐于胸,滿溢而出,全然是些令天香難以招架的靜肅,便只直直視其灼灼暗眸。

聽耳邊雷動,不語。

“且等我幾日,可好?”

那人續言道,抓其上臂,諱莫如深模樣。

她的切盼,她的苦衷,天香是統統不懂,甚至隐隐畏怯上湧,恐避之不及,卻仍是愣然點了頭。

繼而,眼前伊人莞爾而笑,若夏花燦爛。

“如此甚好!”她欣喜貌,“且在這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說完,便尋身後身影而去,漸冉遠去,直至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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