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今夕何夕
(一)
院後書閣。
“李夫子方才托我将這一物什轉交于你。”
書閣于書院北側,光線不明,稍有些晦暗,先生臉色尚如此,背手于身後,神秘地将一半掌大的竹筒遞于她。
馮素貞謙慎立其身後,雙手接過,先生臉色卻仍無半點緩和,靜嚴蹙眉,似一言難盡,如鲠在喉,便行以作揖禮,恭敬言:
“先生有話尚可直說,吾當洗耳恭聽。”
“這幾日,李夫子似心事重重,”後者稍頓滞,微側身以踱步,至書桌邊,指腹探上案中央一紙餘墨未幹的文辭,指尖輕點,“常見他雙眉不展,郁郁寡歡,竟連這如此簡單的孝經也默得一塌糊塗,不免有些擔憂。”
馮素貞行去,俯首一見,确是不假。
文章前言不搭後語,愈往後,字跡便愈發飛揚,工整不在。顯然是心亂了,尤不能平靜。
孝經乃童龀之年初識學問的啓蒙書,自當稔熟于心,何況曾經榜眼。
“你二人婚期将近,轉敘于你可還合适?”先生遲疑,“還是說……”
“先生……”
“失禮,是老夫逾矩了。”見對面人為難,他迥然嘆道,将其打斷。
“李夫子方才向我告了半天假,馮大夫可願替上一堂?”
“這……”
“敝人一介女流,是否有失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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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這兒雖冠以書院名號,卻以私塾形容恰當,并無書院繁複的規矩。”他解釋道,“當初唐大夫創此書院本就為庇佑寒門學子,有教無類。吾雖迂腐,尚不能忤逆了他的意思。”
後生仍猶疑不定。
“今亡妻忌日,權當是幫我的忙,可好?”
思量少時,終微颔首應諾。
師傅生前喜樂善好施扶貧濟困,實人心所向,安樂能入得這處學堂而不受非議,也正因此。但這畢竟是書院,即便那至人無夢的孔聖人,所言“有教無類”,而這“類”中卻從未包括女子。
她願灑脫,願抛綱棄常,亦如林景年自由,卻難一蹴而就,抽釘拔楔。
幾多原由混雜,不免惹得她心緒煩亂。索性挽發高梳起,換一身青衫儒袍,整衣斂容,款步行道廊中,心中忖量着李兆廷留下的小小竹信——
【順水推舟】
是張紹民的字跡。
許是其影衛所留,結合昨日【反客為主】的密信,大抵猜到是得了線索。
隐隐有所察覺,自前兩日游湖一則後,除其影衛,暗處确是稍多了些騷動。
耗了這幾時日,再無進展真該妄為能臣了。想着,便輕笑了聲。
不遠處,是天香與一小小身體相依偎的風景,遠目而去,不由駐足了半晌,遂嘴角漾笑,闊步行去。
池邊青石之上,天香于小安樂一旁落座,神色略顯異樣。
一日朝晨,她正游哉閑哉倚桌上,啃着甘蔗,高架着二郎腿,目送馮素貞攜小安樂二人去了書院,再只身一人風塵仆仆回到藥鋪,收傘,撣塵,進屋裏,提一桑皮紙包裹的吃食,徑直向她走來。
“以你這一身才學,用得着讓那麽小的女娃娃擠着位置,去聽烏鴉嘴的課?”
聽她微詞,後者文鄒鄒笑答道:“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然則得以知者。”
“其二,”馮素貞邊說着,邊扯去細繩,取一小格綠豆糕遞到她眼前,續言,“做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實在虛擲年華。”
“這是說的你自己吧。” 天香睨她一眼雲淡風輕之姿,讪讪接過吃食,若明若暗地揶揄。
“我自然是希望她如公主一般,心如明鏡,愛憎分明。”
那人盈盈欲笑模樣,說罷便輕拂衣衽,起身去了案臺後。
“我可受不起。”她忸怩地低念一聲。
“若她是真的不願去書院,我也無從勉強。”
馮素貞若風般輕的言語油然在耳。
天香側臉瞥一眼身旁孩提睜着雙淚水盈溢的眸子,稍落下些,便忿忿擦去,不露聲,甚至沒半句抽噎。
實在是倔強得很吶。
方才她是見到了些,小孩是與那邊幾位男孩其了争執,估摸着是被幾句傷人的話激起了心中的委屈。
天香挪着位置靠近些,以手肘碰碰她的肩膀,“小孩,你怎麽了?”
“……”她不答,躲去些,咬着下唇,為忍住那些眼淚,小臉憋得通紅。
看在一旁天香眼裏,不免觸到心中柔軟處,便将小安樂攬進懷裏,輕撫後背,示以安慰。
這樣一個執拗又堅強的孩子,偏又不願放下心中芥蒂,坦誠相待身邊之人。只她這個年紀,孑然一身,依靠一位無親無故的長輩,如履薄冰般過着每一日,确實是令人心疼。
漸漸,細小的哭聲悶悶地從懷裏傳來,天香手臂緊了緊,輕嘆一聲。
一個大憋屈帶出一個小憋屈來,也不知是好是壞。
說到頭,還是得怪馮素貞那個木頭,只顧得三餐起居和學識能叫照顧麽?一點不知道哄小孩開心,說什麽“心有餘而力不足”,都是屁話。
風起風落幾許,不知何時,懷中的人兒已是靜了,只淺淺的吐納之聲傳來,身兒微有起伏。
天香停了背上撫拍的手,低看一眼,正欲抱起進裏屋去,免得受涼,卻是聽見了一聲輕喚。
“天香。”
回身望去,不由便看得癡了。
既而,幾多亂如麻的思緒拽着她沉進了或雲或海的一處。
浮浮沉沉,似夢非夢。
(二)
已經記不得是多久以前了,只記得有那麽一段時光,誇贊那人如何如何俊眉修眼,如何如何天人之姿的話語不絕于耳。宮裏,但凡遇見位王公貴族之女,也不管是否厘降,皆掩唇淺笑,豔羨模樣不言而喻。
聽得煩了,也不管所見之人交情深淺,便板臉不言,稍作威吓,聽不得下文半句。
彼時,她尚不能明晰只這麽一位傲骨脾性皆這般泥古不化,似女子弱柳扶風的書呆子究竟是哪處迷得她們連矜持為何物都分不清明了。更看不懂那人與人之間所謂審美,竟這天差地別。
後來,是何時發生了變化呢?
記得是從江湖中回來後的幾日吧。
正是巡狩的日子,那時父皇身體已大不如前,便也從簡辦了,不似往日隆重,偏還簇擁各烏衣子弟,更是乏味。
想來那一趟秋狝之行本該是興致無幾的,卻在那人從馬蹄下救起自己的一刻起,驟然生出了些異樣的悸動。
初次,她見着了環繞那人周身的光華。
一襲緋色戎服着身,玉冠束發,佩劍在腰,于白馬紫金鞍之上,缰繩高提起,一聲嘯鳴穿空,那匹方才似脫缰的烈馬終是溫順了些。
周遭混亂得很,她眼中卻只容得下那人英姿飒爽鞍馬塵的模樣。
逆着光,在腦後衆人的歡呼聲中,手下稍作施力,将自己帶到她身前的鞍上去。
那般姿态,确是如皇妹所說:
青袍美少年,黃绶一神仙。
且成了她心口一粒滾燙的朱砂痣,久久難以忘懷。
來而複往這幾趟妙州則更甚。
也難怪,這妙州婦人馮素貞與那時的驸馬馮紹明總歸是不一樣的。
雖同靈同魂,卻是天差地別。
無論馮素貞如何貌美,在她身上,天香卻實在找不到那曾令她心馳神往,專屬于她的驸馬的意氣風發,以及那周身不散的光華。
檐馬韻,驚醒客夢,破了清思。
流光一瞬,亦如眼前,她凜凜之姿。
立于幾尺之外花敗處,尚一身青白儒袍,一手執袂于身前,束發玉帶迎春風,眉目矜而含笑,微揚起,見其癡然出神,便闊然移步而去,到天香跟前。
她熟稔抱過其懷裏幼童至臂彎中,笑問道:
“怎這般看我?”
“馮素貞?”天香直愣愣盯着她瞧,猶疑喚道。
“如何?”
“你怎麽這打扮?”
“很奇怪麽?”
馮素貞哭笑不得,緊了緊懷中孩童,朝課堂方向走去,一旁天香便也跟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恍惚着仍沒回過神。
“也不是,太久沒見着了,我還以為是我眼花呢。”
雖知曉不該,她卻仍是不由地生出些憤懑,憤懑那人竟願只守着她所謂的幸福,蛻成這般泯然衆人,便以為歲月已将那些珍貴的玩意兒統統都埋葬了,今兒竟再次将其目睹了,确是出乎意料。
“先生托我代一堂課,着一身婦人裝實在不妥,便換了夫子的常服。”
天香了然地點頭,踏着青石板路,與她并肩走這一道。款步漫行間,倏然聞得一聲鳥鳴,便點點泛起了似夢非夢之感,萦繞心上,甚不知今夕何夕。
與一良人,攜一孩提,走一處那般冗長的路。
此情此景,亦如她曾經幻想而過的短夢——一生一世一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恰這時,鐘聲從某處角落傳了來,繼而在整個書院上空回蕩。
天香應聲尋去,亭子裏站着位姑娘,正以犍稚敲擊木铎。随之,四處散亂的孩童便朝一處跑去。
那兒站的是高姑娘,聽聞馮素貞話語,似是常到這兒幫忙做些瑣碎的工作。
“唔……”懷中孩童惺然轉醒,在那人臂彎間稍作掙紮,迷迷蒙蒙瞧見了眼前人,卻是愣了一晌,糯糯道:
“馮姨?”
“醒了?”
見其點了頭,馮素貞俯身将她放到地上,而那孩子也不言不語,只轉身欲朝課堂方向跑去。
她們之間似是有些什麽默契一般,一旁天香看不太懂,稍急了眼,蹲下身,輕聲将其叫住,拉到身邊來。
“慢些跑,別摔了。”她邊擦去小安樂嘴邊哈喇印子,正正衣襟,邊溫言囑咐道。
那小小身影遠去,天香遠遠看着,方才邁步子走去,直至那人進到了堂裏。
朗朗書聲傳來,天香戛然止步,找來椅子坐課堂後方,望這一室活色生香。
“我基本能想到那孩子以後是個什麽性格了。”她撇一眼堂上那人淡然模樣,無耐嘆一聲。
馮素貞給的關懷以及所有的考慮都太過隐晦理性,這麽小一個孩子哪裏會懂。玩伴鮮少,家裏這位還這般少言寡語。
成長在這環境之中,該是有多無趣,實在令人堪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