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負相思
(一)
自上次李兆廷失蹤一事之後,幾天也沒再見到人,聽聞張紹民的交代似是連書院也沒再去了,一直貓在那竹舍不肯出門,也不知是守着什麽寶貝,又抑或是碰上了什麽天大的打擊,最後還逼得馮素貞關了幾天藥鋪,跑去書院代課。
哼,便瞞着自己吧,他二人之事與我何幹?本公主可一點不感興趣!
而後,在張紹民幾次三番的勸慰下,終是在幾日後的書院再次見到了他。
……
書院北偏側書閣的門扉正緊閉,馮素貞與張紹民圍着案桌相向而坐,眉宇緊皺,嘴角低垂,皆是肅然生硬的模樣。
猶這時,紗窗外人影走過,是其侍衛之一,待門外玩耍的孩童都走盡了,便輕叩窗棂兩聲,即離去,立長廊盡頭。
屋裏張紹民輕瞥一眼,随即轉了話鋒。
“你猜得沒錯,剛從南兵部侍郎趙大人那裏得到消息,暗中跟蹤我們的人馬是從南直隸各州府不同東廠分部調取拼湊的,無中央人手。”張紹民壓低嗓音,指尖輕點案上,“故對林景年的面貌尚且生疏。”
“不過,這幾日只暗中監視我們,不見陰私,應是有所發現了。”
馮素貞将他話語入耳,遂若有所思點點頭,“夏祭那晚的殺手可有線索?也是他們的人?”
“線索不足,尚無以辨認。”語罷,張紹民似靈光閃現,瞬愕然貌,攜着茶杯的兩指僵在齊肩處良晌,方落回案面,從喉間擠出四字:“暗度陳倉?”
“或許一開始東廠的人馬就是以我們混淆視線的。”
對面,馮素貞念得篤定,張紹民将視線從她幽深的眉眼中收回,深耽颔首道:“确實,從頭到尾,他們似乎一點也不怕我們發現,倒是像與我的影衛相互監守。”
“以保險來說,真正的殺手應該是位江湖人士吧。”
話音落下,馮素貞臉色剎時變得陰沉,輕晃杯中清茶,凝着茶葉左右晃蕩,似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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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人視之,不由也緊蹙起了眉,啓唇正欲說道什麽,便聽見門外廊道又起了動靜。
“公主來了,今日就到此罷,張大人。”
瓷杯底輕碰上案幾漆面,馮素貞眉宇尚未舒展,拂袂起身,移步到架案旁,兩指纖纖從其中取出典書一本——《孫子兵法》,其身姿端正,翻開幾頁,凜凜瞰睨着其中字眼。
“可算是給我找到你了!”
未及張紹民接下後話,便一陣穿堂風過,聽聞一聲冗長陳舊的聲響,望去,來人是天香,正推門風風火火跑進來了,吹散去一室陰霾。
“天香?你怎麽來了?”馮素貞驚喜貌,幾步迎上。
“擔心你這個不上心的家夥是不是餓着小安樂,故!本公主給你們送飯來了。”天香将一深色食盒亮到她面前,自豪得高昂起脖頸,卻見着那人眼中星辰愈盛,似一發不可收拾,便不由生出了些忸怩,斂去笑意幾分,佯裝愠怒道:“你可別多想啊,你的這份只是我順手做的罷了。”
語罷,将食盒重重放到一旁張紹民身前桌上,似要向他讨個說法。
“嚇,原來是張大哥你拖住了馮素貞啊,害我在家……在鋪子裏好等!”
“是臣之罪過。”張紹民躬身作揖,“公主真是體貼,知曉我二人尚未吃……”
他輕翻食盒,遂被天香打去了手背,“可沒你的份!哪涼快哪待着去!”
“公主如此賢惠,若是皇上知曉了定是萬分欣慰。”
“本公主向來如此,是你愚昧了。”
“公主言之有理。”
最後,那扇深門在張紹民意味深長的竊笑之聲中緩緩合上了,室內陷入了一瞬冗長的沉寂,熱融融的,熏得人臉頰發燙。
“坐罷。”馮素貞手掌拂過她後背,溫言輕念兩字。
只這輕微動作便引得天香一個激靈,背脊之上似有羽翼掠過,激起她一陣癢意。
她搔搔腦後,不自在地左右看看,遂屈膝落座,打開食盒,取出幾碟色澤尚且鮮美的小菜及一小碗白飯,推到她面前,“趁熱吃吧。”
馮素貞深望其一半胭脂一半粉,一半支吾一半軟,若春桃之色模樣,仔仔細細凝視半晌,不由半彎風眼,展顏淺笑,頓憶往昔——
在宮中,有那麽一段日子,公務着實繁忙,連脫身的間隙也尋不見,早出晚歸,日日被困在政事堂哪也去不得,那時,天香也像這般,提一食盒,穿過一排排高遠的宮牆,風風火火跑到她面前。
只那時自己竟一點也不知珍惜,處處躲着,避着……
只這般凝視卻看羞了對面少女,赧然嗔視而去,欲奪過她手中碗筷,“你再笑我就不給你吃了!”
“別別別,正好我有些餓了!”
啓筷,或是因這情這景,夾幾口飯菜入嘴,似也比往日多了許多勁頭。
“也不看看現都幾時了……”天香将視線瞥去別處,不滿地嘀咕。
“張大人事務繁忙,有些事信裏一兩句也說不清楚,所以……”
“都怪那張紹民,你都不是宮裏的人了,那些事讓他自己處理就可以了,還得拉上你跟着一起勞累。”
正游離着,卻見對面那人嘴角竟沾上了飯粒,認識這五載春秋,這般失了儀态的馮素貞是何等少見。
“你也是,怎麽一換上男裝就真像個男人似的。”天香朝那人半傾身,伸手為其拭去,“隔壁當鋪的小姐昨日還問我你是哪家的公子。”
“公主如何回答?”
“自然是如實回答!不然要說你是馮素貞同胞哥哥馮紹民嗎?”天香斜睨一眼她盈盈笑顏,拍案起身到她身後,邊整理着她的發髻,邊嘴裏細碎念叨着,“再勾引個小姑娘回來,看你還吃不吃得消。”
雖說道埋怨,聽在她心裏卻嬌嗔合适,端坐,凝睇着案幾之上與自己的影子相交疊,天香那帶着幾分娴靜窈窕的輪廓。玉指芊芊細,左右糾纏上她發間束帶,卻力道适宜,便也就不言不語,任她擺弄了。
“許是早上被小安樂弄亂了沒系好。”
“這是高姑娘給你系的吧。”
“公主果然是心靈手巧,敝人佩服。”
“你自己又不是不會系,幹嘛非得讓她弄?”
“出了課堂那些孩子就跟失了控似的,我實在無以應付。”馮素貞無奈笑笑,“不然你便留下來吧,待哪兒又弄亂了,我便尋你幫我整理。”
天香不答,冷哼一聲,坐回靠椅上,雙手環胸,不去看她。
恰這時,又是一聲冗長陳舊的聲響,望去,門口站着的是臉色陰沉的李兆廷。
他失神立哪兒,看着裏堂二人,驚駭模樣不言而喻,許久也回不過神。
氣氛頃刻便變得生硬,天香左右瞟瞟,馮素貞臉色同樣難看,說不上是喜是怒,只深擰着眉心,露出幾分隐憫與愠然。
僵持良晌,天香首先将其打破,歉笑幾聲,欲逃離這是非之地,卻被對面那人攔住了去路,将她按回位置,随即端着一副公子姿态,款款向李兆廷走去。
(二)
“素珍?”李兆廷遲疑喚道。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尚一襲青白儒服的馮素貞,再直視其熠熠墨眸,欲從其中探尋一點往日女子熟悉的神采。
“你來了。”
馮素貞一手微微執袂于身前,不遠處天香窺望一眼那人背影,其周身凜凜姿,似連那單薄的肩膀也多出了幾分君子氣概,卻又是從何而來呢?從以前到現在,這大概是最令李兆廷困惑的一事了。
“你怎麽……”他仍是愣然,眼中的不可置信滿溢。
同幾日之前自己初見那人這般打扮一樣,恍惚不知所以,任她意氣顯露,若回了宮中——那段也說不上美好還是惡劣的歲月。
“怎麽這打扮?”馮素貞挑眉笑着反問,遂張開雙手左右看看一身夫子常服,稍作展示,“自然是替你代課。”
“李老夫子身體已大不如前了,往後你可得多擔待些,萬萬不可再意氣用事了,我也不能次次都過來替你代課的。”
馮素貞倒是無一點反常,言語間的稀疏平常卻是看直了身後旁觀的天香。
說這句話的人該是馮紹民才是,怎麽會是如今這馮素貞呢?
她不由瞪大了眼睛,眼裏全然是難以置信,同樣也問惱了幾丈外那落魄的男子,瞥一眼裏屋坐在案桌前正窘迫的女子,遂落回馮素貞的滿面春風之上,垂首,不屑地悶哼一聲,“也難怪書院來了許多附近的女娃娃。”
“小孩子嘛,書院來了一位面生的夫子,好奇是自然的。”
“你先吃飯吧,我……你我之事,下次再談。”
“其實我留這也沒什麽事,我去外面陪陪小安樂。”這般氛圍實在叫她頭皮發麻,起身快步過去,叫住那離去的背影,欲逃之夭夭。
“不,還是下次吧,公主,草民先行告退。”
語罷,他便走了,将門重重得帶上,落得一室清冷。
“烏鴉嘴他是不是吃錯藥了?”
“大概吧。”馮素貞嘴上答得漫不經心,回身牽起尚未回神的天香,将她皓腕握在掌心,踩着滿室斑駁的青陽坐回案前的位置,輕拂她肩處落座。
“等飯吃完了我們便回去。”
那人正笑得明媚,天香分不清真假便權當她是逞強了,拍案勸慰道:“下回他再來找你可萬萬不能再主動示好了!得讓他來哄你才是!哪有一個男人像他一般小肚雞腸的!”
“公主說得有理。”
從頭到尾,她始終這般事不關己的淡然模樣,便也叫天香沒了脾氣,頹然嘆一口氣,收起那些多餘的憤懑,推推碟子,溫言催促道:
“快些吃吧,再不吃飯菜該要涼了。”
李兆廷的這一遭動靜将她來之不易的好心情毀得幹淨。
而後,便只是靜靜看着對面那人動着筷子進食,偶爾朝她滿足笑笑,尋不見一點異樣情緒。
待吃盡了碗中米飯,已是日中了,稍作拾掇,馮素貞接過她手中食盒,并肩走出書閣房門。
清風迎面,她們穿過長長的廊道,将一院的盎然盡收眼底。
“馮夫子!”不遠處幾幾垂髫的丫頭簇擁着小安樂朝這邊招手。
那人微颔首示意。
連那孩子臉上也露出淺淺的驕傲來。
“你可是風光了,”天香睨一眼她,意味酸澀地嘟囔,“那些孩子可都把你當成了高姑娘的良人,既然烏鴉嘴如此不濟,那姑娘也不失為一個良擇。”
“反正躲在這小小一方天地,誰也不會顧忌你是男是女……”
“從此,便過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簡單生活……”
“閑雲野鶴,任誰也礙不着你。”
天香嘴裏念念有詞,一字一句,随心而已,卻不知哪兒出了差錯,話中的意味逐漸變了滋味,腳下虛浮,回神,身旁空了。
卻望而去,馮素貞正愕然立在幾步之後,蹙眉,将食盒放到一側的石椅之上,幾步走到她面前,煞有介事地質問:“當真?”
“啊?”天香被她突然的認真問得懵了神,支支吾吾不知該作何回答,“自……自然是玩笑話……”
話音落下,那人面色瞬間暗淡了。
天香是愈發看不懂那人心中的秘事了,偏還總習慣喜怒不行于色,連陰晴變幻也只顯露一半,叫她如何猜測?
“你怎麽了?”
“沒什麽……”
“說來,你也是快要成親的人了,自然是情人眼裏出西施,這次算是我失禮了,若實在介意,我下次便……”
“沒有!”馮素貞厲色低吼,驀地向她靠近一步,緊抓上她肩臂,與她履尖相抵,“我不介意,天香,我與李兆廷已……”
只那人眼中的迫切卻似烈火般熊熊燃起,瞬間便将她灼傷了,不由引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撕——”
“哦~~”是那幾個不安分的孩子的歡呼起哄聲,惶窘匆匆瞟去幾眼,人群之中小安樂也如她一般,一臉詫異未及收斂。
“馮素貞,你弄疼我了……”
那人掌下的力道輕了些,天香難堪地左右窺度一番,稍作掙紮,将手臂從她手中抽離,正輕揉着,卻見她仍是沉默,青灰的陰霾籠上印堂,僵立在那兒,出了神。
“對不起,我……”
她探出一只手似要撫上天香的肩臂,指尖微顫,猶豫着又将其收回了,牽動起嘴角,話已到了嘴邊,天香那帶着幾分畏忌的無辜的小臉恰是落進了她眸中,便不知該作何解釋了,半吞半吐,含糊其辭,将其敷衍過去了。
“我失态了,剛才我……”
“你剛才說,你和李兆廷怎麽了?”
“沒什麽……”她低嘆一聲,“走吧,回去吧。”
“嗯……”
信步庭院之中,心中尚方寸大亂的擂鼓之聲也随着那人穩且緩的腳步漸漸平穩下來,天香看一眼那人緊繃的側臉,似潮汐遠去,哪兒來的失落随即便将她占滿。
她似乎錯過了些什麽,具體為何物卻又說不上來。
不遠處院角落,張紹民與李兆廷見着天香走出了廊道,便恭敬地拱手作揖,不言不語,亦看不清神情,如同兩座木讷的雕像,僵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