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易成傷
(一)
最後,那人終究是應了她的話,同她一道回了城裏。
幾日後聽聞林景年的後話,似那時張紹民臉色是難看得很的。
“……在門口拉拉扯扯,含情脈脈,搞得跟要永別了似的,也無怪張大人會控制不住表情了。”這是她的原話,可天香卻聽得懵懵懂懂,難理清其話中的意思。
馬車上,那人面色依舊,在且還算作寬敞的裏間內緊依着她,天香幾番打量,雖并未從其眉宇間察覺一點苦澀,心中卻仍是不痛快。
她自視看穿了那人的逞強與心中哀嗟,得到了這片刻的勝利又如何,卻不過為他人做嫁衣罷了。
窗外望去,盞盞風燈搖曳,忽明忽暗,若冥府的引路的殘魂,蜿蜒穿梭在竹林簌簌的聲響中,搖搖晃晃,颠颠簸簸,不知盡頭何處。
車輪緩緩碾過塵土,直至街市的光亮映入眼簾,方才回到人間。
已時辰不早了,尚惦記安樂那孩子何時睡醒來,便取消了張紹民原本定在城中繁華處的酒筵,在藥鋪近處尋了間窗明幾淨的小客棧,簡單進幾口哺食。
可即便山珍海味擺眼前,現時她也早沒了往日興致,小酌幾杯清酒,遂佯裝不勝酒力,伏卧桌上打着瞌睡假寐。
這一趟妙州行,本就為他二人成婚而來,可她卻貪心得很,小小的一點希翼也成長得驚人,時間越是流逝,她的心便越是躁動不平,總盼着能從那人身上得到些什麽。
一些給不了別人,卻唯獨只屬于她的東西。
耳邊,酒桌上閑談之聲絮絮綿長,阖着眼,催促着她入眠。
于今日之事,張紹民與林景年二人因顧及馮素貞顏面,只避重就輕念去幾句碎語,便将話鋒落到過往宮中的趣事上,蹩腳得當作對那人的寬慰,幾句侃笑下來,酒氣彌散,也都醉了七八分。
而後,不知過去了多久,肩上稍重了些,薄薄一件外衣散去許多了寒意,耳邊只依稀是那人與張紹民低沉的聲線,林景年是睡了還是回了客棧尚不知曉。聽聞夾雜一點酒杯輕碰的音韻,在她耳目之上如飛鴻漸行遠去,直至無影無蹤,不得入耳,便似夢中人呓語,難辨真假……
冷清清夜暝時候,幾多侍衛守着胥餘空寂的客棧,早早只剩了他們一桌客人,靜得很,甚沒有半點多餘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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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紹民引頸利落飲下一杯苦酒,連眼也變得迷蒙了,環顧四座,遂将視線落在對面少女沉谧的睡顏中,深深盈望一眼,方擡頭,卻是對上了少女身旁那人的墨眸,微醺模樣,尚帶點不易察覺的厲色。
僵持須臾,收回了還未及伸去的指尖,喑嗟輕笑一聲,再倒滿一杯,飲盡。
“馮素貞,你可知道……”他重重擲酒杯到案上,斂盡了和顏悅色與先前的幾分溫情,字字皆念得深重。
“這世上,你是我最嫉妒的人!”
“只因時運不濟!你便占盡了我想要的一切!”
說罷,他眼眶已泛了紅,忿然獰目,将頹态盡露無疑,一旁聽聞之人卻無半點驚駭。
時運不濟啊……
這些話語,多多少少她是有意料到的,便只靜靜望其滿目收不去的哀戚與不平,也無礙是真癡還是假醉,微抿一口杯中物,再澀然将其咽下。
這般頹然不顧一切模樣的張紹民着實是少見,抑或是他的野心從未給過他将理智抛去九霄雲外的機會罷,似乎印象中他向來是從容的。
與自己這天性的老成不同,他的沉穩全然是以功名二字驅使的。縱使曾同為金科狀元,同為少年丞相,同為紹民二字,甚又深愛同一女子。漫漫人生路,其中截然不同的抉擇便決定了他二人始終是判若天淵。
“什麽豐功偉績,什麽名垂青史,什麽絕世佳人!你不在乎我在乎!
可偏偏因這紹民二字!我竟要活在你的陰影之下,如何也無法掙脫!”
“三年了,已經三年過去了!可為什麽在那些人眼中,無論是相貌、才學還是身手,我竟樣樣不如你!”
“僅僅只因這紹民二字!僅僅只因為你曾用過的一個虛假的名字而已啊!”
幾句胸臆吐露下來,情緒便愈是激憤,偏又顧及身旁女子正安寐,盡力壓低着嗓音,死死攥杯盞于虎口,目眦盡裂瞪着她。
稍不遠處其心腹似有所察覺,走上前來,欲加勸阻,見其起手否去,遂幾步退下,回了原先位置。
屏氣阖目,他沉沉松去胸腔中怨結氣性,稍作端正,方平複下心緒,再緩緩倒上一杯苦酒,沿杯壁小呷一口,憫默良晌。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沉郁低語道,“你說……”
“若是那時我與你同年科考,是不是我想要的便……”
“便……”
後面的幾字,他終究是沒能說出口,像是被釘子卡在喉間一般,連面目神情也變得猙獰。而這至于其中的緣由,她似懂卻又非懂。
人世向來如此,若手中握着沙礫,越是努力把握,便越是流逝飛快,到了最後,也只剩了零星一點細礫而已。
盡管知曉他心中的苦澀,卻無法感同身受,能做的也只有傾聽而已。
“罷了,不說了……”他輕笑道,扶額,乏乏起身,似是要結束這一酒席。
“今日,我已說得太多了。”
是該散了……
杯底的餘釀冰冷得很,一口咽下,瞬而便激起了她背脊的寒意,罷手,擡眼看去,張紹民仍望着她身旁的少女,滿眼留戀,連遮掩的功夫也省去了。
“你與李兄的事,我信你能處理妥當,也就不過多詢問了。”
他的身體尚且虛浮,撐着桌沿執劍起,也不願由侍衛扶着,立那緩上一緩,方平穩下來。
“至于天香,你若是……”
“我會的。”她答得果斷。
“……打算何時告訴她?”
“過兩日吧……”
“……”
“時候不早了,張大人且回去吧。”馮素貞低眉掖一掖天香肩處的披風,截斷那人任何未言說的胸臆。
夜風貫入長街而過,一個哆嗦,驚擾了那人的好夢。
天香迷蒙着雙眼惺忪轉醒,正馮素貞背上,左右看看,已是深夜,冗長的街道只遠處張紹民等人馬一點燭火。
“醒了?”
“……”
“這遭睡下來,該是一夜無眠了吧。”
“你跟張紹民都聊了什麽?可害苦了我脖子。”
“如此,回去我給你揉揉。”
“嗯……”
因着心安,眯着眼,睡意偏又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