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如花美眷
(一)
今下晌,因着接小安樂這一機緣,須得來一趟書院。課堂裏數數蒙童尚未散去,偌大的學堂卻不見小安樂身影。
馮素貞一一應了學生的問候,逆清風踏進門庭內,至李兆廷身前,悄聲詢問幾句。
他二人之間的談話,天香稍稍能聽到些,只是好似稀疏平常的幾句言語,卻處處又透着難掩的怪異。
那感覺,就像是見着了長着兔耳朵的貓咪一樣,哪兒哪兒都看着不對勁。
且不說其間來來往往的言語之間夾雜着濃重的客氣與疏遠,單說舉手投足的氛圍之中,倒是有了幾分君子之交的意思。
天香僵立在門口靜靜旁觀着。
許是因那人周身一派莫名其妙的公子态度罷,對于李兆廷而言,多多少少是有些諷刺的,幾多緣由參雜,他始終未松下眉梢,端着肅然不蛻,偶爾還向她投來幾眼說不清是何情緒的眼神。雖轉瞬即逝,這般嚴肅板正的烏鴉嘴,卻着實讓她難受得緊。
她總歸是有些不自在的,不知該如何面對李兆廷未消的餘怨,受着那人臉色,偏還反駁不得,只得面向庭院背過身去,坐在廊道一側的長椅上。
“你是……聞姑娘吧?”是女子細弱的一聲輕喚。
應聲望去,來人是高姑娘——那位曾害得馮素貞差點入了牢獄的女子。
她蓮步依依上前,正笑得幾多綽約。
“何事?”
天香回身提防地斜睇一眼那人,而那人卻并不将她的不善放在心上,留意一眼堂裏馮素貞颀長的背影,眼神倏然變得幽深,露出些異樣的滋味,娓娓道:“近日來,馮大夫家中可是生了什麽變故麽?”
“他二人之事我也不清楚,別問我。”見着她小心試探的模樣,天香自認心中了然了少女心事,聳聳肩,速速撇清其中幹系,也落得清靜。
“不,我問的不是他二人之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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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麽?”
“是你……”
天香的臉色愈發不耐,卻在那人微微扁下的唇形中驀地變了臉色,心跳猛地一窒,未及等到她的下文,肩上便多了一掌溫熱的力道,斷了思緒。
卻望而去,馮素貞正凝盻她眸中。
清淺笑着,怎那般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好似萬千世界,眼中只藏得下她一人。
枝上聲聲乳鴉正啼鳴得緊,幾瞬須臾,便生将那莊周夢叫破。驚覺回神,低眉斂目,收去了癡容一半。
“如何?那小丫頭去哪兒去了?”
那人對一旁的高姑娘颔首示意,手兒順着天香肩脊溫軟的骨肉而下,将她纖手握在掌心,朝廊道盡頭走去,啓唇細語道:
“翹課了,現該是躲在後院池塘那兒吧。”
……
“我爹說了,女孩子是不能進書院的。”
“哼,她哪裏知道。”
“是呀,沒爹沒娘,恐怕也不會有人告訴她這些。”
……
書院的一處角落,幾個孩子起了争執。
直至其中一位男童輕蔑且輕巧地吐露一句:“沒人要的小孩。”
終是激起了向來沉默的孩子渾身的尖刺,憤起身,跳下青苔爬行的大石塊,梗直了脖子怒吼道:
“我爹叫馮紹民!我不是沒什麽人要的小孩!”
這顯然是小安樂的聲音,只是其中內容卻不禁讓天香瞠目結舌,猛一個吸氣,差點被自己的唾液給嗆死在了這妙州。
幾步前叢樹後,那幾個嘴碎的孩子聽聞了聲響,怆慌将那厭煩的臉色收斂了去,端正身姿,到馮素貞身前颔首念一聲“馮夫子”,便逃去了。
她拂去背脊上旁人輕加撫拍的手,向那人投以驚詫的眼神,“你教的?”
她只苦澀笑笑,不答。
這麽一個堅強又倔強的孩子,連落下一滴眼淚都是尤其稀奇的,竟然在一天突然問自己可否做她的爹爹,且還是頭一遭将那脆弱模樣全然暴露在自己面前,這要她如何拒絕?
天香睇睨一眼已經遠去三三兩兩孩童的背影,幾步上前,将小安樂抱進懷裏,輕拂她腦後的絨發,給予一些單薄的安慰。
“小丫頭,你若實在不想來這書院,便跟你馮姨說說,留在家中念書也未嘗不可。”
孩子搖搖頭,直直看着她,眼中的篤定得不可置否。
在這個懵懵懂懂的年紀,尚且稚氣未脫,眼底的戾氣卻已豐盈。天香不禁啞然,只得頹然深嘆,再說不出半句勸慰話語。
熏風過耳,馮素貞闊步上前,拂袖撣塵,于青石一旁落了座,攬過小安樂肩處,緩緩道:
“既然如此,那下次便不可再翹課了。”
馮素貞還是那個古板的馮素貞沒錯,說得倒是溫柔,對于這個年紀的孩子還說卻着實顯得人情味淡薄,且好巧不巧戳中了她的軟肋,起了勁頭,同她唱着反調,“不,小丫頭,你可以盡情得翹課沒關系,天塌下來有你天香姑姑頂着。”
那人眉眼含笑,投來錯愕的眼神。
“不翹課調皮搗蛋的童年是不完整的!”
“公主,這又是哪來的歪理?”
“這自然是你聞臭大俠我定下的道理。”
馮素貞苦笑不得,抱起小安樂,踏過花塢,朝後門走去。
“時辰不早,該回去了。”
“怎麽?聽你話中意思是頗有怨言啊!”
“敝人不敢,一切全依公主。”
(二)
曉日,蒙蒙醒,尚意識混沌,被窩裏伸手探去身旁已空去的枕席上,稍作摸索,薄薄一層餘溫便浸透了她的指尖。
天香稀奇得早起了,雖近夏時,落進屋裏的驕陽已熾盛得很,這個時辰伸出足踝去被衾外頭卻仍是有些湛涼的。
些微的寒意入侵,她掖掖一旁小丫頭颔下的被角,下床,簡單将自己拾掇一番,便下樓去。
昨夜,小安樂那孩子抱着軟枕跑來她們房間,忸忸怩怩說什麽也不願離去,馮素貞幾番詢問其中緣由,卻不作答,沒了法子,只能三人擠着将就一晚。
“對于一個尚且懵懂孩子來說,父不詳,這三個字說出來,總歸是難聽了些……”
燈燼垂紅時分,許是見她幾番欲言又止,待小安樂睡下了,那人從唇間悄然吐露這麽一句話來,“她甚至沒有半點概念,卻懇求我做她幾天爹爹……”
落了話音,她眼底已霧氣濃重,念得着實低沉,一言一語間全然是些苦澀的玩意兒。
雖那孩子明裏沒任何表示,從馮素貞零零散散的吐露中,天香多多少少也猜出了個所以然。
想來,馮素貞那極致的男人裝扮大概是成了她印象中一個“父親”的縮影,便未多言,順着那孩子的意,也算是圓了自己小小一個短夢
安穩睡一宿,再漫漫想來,心裏仍是雀躍的。
踏着木階陳舊的聲響,櫃臺裏頭那人停下了手裏的搦管研朱,迎聲望來。
“不再多睡一會兒?”她着一襲素衣裙裝,笑得清淺。
“不了,再睡下去怕是又得到三竿才起。”
天香踱步到方桌邊,落座灌一口清茶,以拂去多餘的迷蒙睡意。
幾天的折騰下來,馮素貞終于是換下了那一身儒服。她沉沉吐出幾縷濁氣,暗裏感謂道。
天曉得每日起來見着那人作男裝打扮立那裏,她心裏滋味何等奇怪,恍恍惚惚,總有那麽一刻,似回到了往昔一般,清醒了,便又是一次的落空。
方桌中央,長頸玉淨瓶之中又多了其它顏色。
是幾枝較之及第花更為灼烈的海棠,亭亭玉立,粉末濃妝,一點不惜胭脂色。
先前那人摘來的紅杏早早便枯了,什麽也沒剩下,昨日她不經意念起過,怎料想竟又是折了其它的花兒到她眼前。
天香深深将其盈望,不過須臾,隐憫便浮上了眼底,唇瓣微抿,連放下酒杯的動作也牽連出一些情緒異樣的情緒,馮素貞視線收回,輕淡解釋道:
“一早林公子和她的新朋友路過這兒,便送了幾株來,說是,‘以陶冶情操’。”
天香釋然笑道:“原來是林景年那個清閑的家夥。如此浪蕩,怕是腦袋安穩得太久。”
幾句揶揄下來卻仍是沒拂去她眼中的砂石,指尖來回摩挲着瓷杯口,再握在手中把玩,暼一眼那人,遂游離案桌四處,低聲嗫喏道:“我記得高姑娘家的院子裏也有一棵海棠樹,你說這該不會是……”
“你若是不喜歡,我這就将它扔了。”
馮素貞踱方步上前,果決抓過瓶身,惹得天香急了眼,即刻伸手加以阻攔。
“別啊,采都采回來了。”她奪過淨瓶,護在手裏,“好好的花兒,扔了多可惜。”
天香指尖輕拂花瓣,一點一點,一寸一寸,似要觸及花的魂靈一般。雖眼中溫柔彌漫,卻仍是黯淡不減。
“以往……”
以往她書房案桌上總是不少顏色,是天香日日不落,為她折的枝。雖宮裏花兒數不勝數,一年四季映入她眼簾的卻只那麽幾種,海棠便是其中之一,說道如此熱烈的顏色便如她一般。
“……不能時時陪伴,只能教這花兒将你看着,免得你又因公務忘了人在公主府的我。”這是天香的原話。
歷歷在目,是她神采飛揚的模樣。
“以往是我自私了,一點顧不得這花兒。”由她追憶的間隙,天香搶去了話鋒,“現在,我只希望它們能盡可能生得長久。”
馮素貞凝視良晌,遂知曉了,原來她眼中的惋惜是認真且深刻的。
是啊,她已經變了許多,再不是那個只為一枝灼灼的盎然便能歡喜一早上的少女了。
她不知從哪兒學會了多愁善感。
漫漫思緒紛擾,階外的騷亂之聲便愈盛,突兀得湧入了她的小小世界中。
卻望,是衙門的帶刀捕快,由一位農婦領着行街而過。
許是因着梁大娘誇張的肢體與驚怖的面目,及官兵肅寂非常的神色,不由引得不明所以的行人也三言兩語起了争論。空空蕩蕩一條街一瞬便熱鬧了。
“是哪處又出了事端麽?”天香亦望去,杵着下巴,問得淡然。
“或許是吧……”
這處雖是偏了些,卻并不時時太平,年年月月待下來,這般陣仗仍是初見的。再者,梁大娘也并非誇大其詞之人,這般表現,恐……
“叩叩”
“馮大夫?”
門外來了位病患。
“去吧,只顧着同我閑聊可不成,還是客人要緊。”天香推推她,待見着了背影,遂起身到後堂廚房,尋點吃食。
“什麽?”一碗熱粥還沒喝上幾口,偏又傳來了馮素貞的驚呼,随之是落筆的聲響,陷入了一段冗長的沉默,只聽聞那客人陌生的聲音細碎地念着些什麽,街上騷亂未散,如何也聽不清明。
天香應聲尋去,櫃臺內的馮素貞似魔怔了一般,滿目驚駭如波濤洶湧。
“怎麽了?”她掌心撫上那人僵直的肩膀,輕聲問。
“是書院的李夫子去世了。”客人恻然解釋道。
“什麽?李夫子去世了!”
“唉,多好的一位先生……”說着便将藥提在手裏,跬步走入了階外的混亂之中。
李兆廷死了?
肩上天香指尖的力道驀地收緊了,甚有些顫抖,随之墜落。
她同樣陷入了駭然,無法自拔。馮素貞知曉天香定是誤會了什麽,以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背,緊緊抓在手裏,撫平些微戰栗。
“天香……”
未待她說道什麽,那人便猛地掙脫,扶着櫃臺推開幾步,“你,他,他已經……”
“去世的是另一位姓李的老先生。”
另一位?
啊,沒錯,書院另一位夫子似乎也是姓李沒錯,前日還來了這兒買藥。
“先生為人寬厚,這兩三年幫了我不少,于我而言亦師亦友。”說罷,她靠近些天香,足尖微抵,将她發髻上稍有搖晃的簪子扶正,戚嗟嘆道:“待小安樂醒了,我們再一起去吧。”
外頭街上的動靜平靜了些,天香正迥然着方才自己的表現,又一人沖入,斷了她的思緒。
“馮大夫不好了!李夫子他,李夫子他出事了!”
一位對面酒館的小二,跑進堂來還帶入了一陣清風,天香将飛揚的細發撥到到耳後,“是哪位李夫子?”
“自然是年輕的那位!剛才官府來人把他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