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為歡幾何

(一)

這兩日,李兆廷總是有些精神不濟,先生見其日日不見消退,不免擔憂,便昨夜裏尋來李兆廷小酌幾杯熱酒。

人生難免停辛伫苦,不過逆旅一遭。先生再如何豁達,苦悶多多少少還是有的,由他傾訴來往的不如意,酒勁上頭,話也多了不少。似一見如故,認識這幾年,如此侃侃而談卻是頭次,便也沒了分寸,天南地北,無所不及,直至深夜仍未散去。

翌日一早,待隔壁戶的大娘為送來一些餘足的蔬食上門,入戶便是見着了躺在櫥櫃下的老者,腦後亦有鮮血滲漏,已經幹得徹底。

公堂上,依着李兆廷的敘述,昨夜最後的記憶,是落在聽聞先生院子裏埋了一壇老酒那一茬,說是要将它挖出來,可直至他逐漸失去意識為止,也不見老酒的蹤影。最後,還是那年輕的帶刀捕快叫醒了趴在裏屋桌前酣睡的他。

等馮素貞與天香攜安樂趕到時,正碰上李兆廷被扣押着過街,去往衙門的方向。

耳邊參雜喧鬧得很,天香卻恰對上了他的視線。

披頭散發,顯得頹靡又狼狽,而那眼神亦如是,已被現實拔除了任何光彩,那副麻木空洞的表情她并不陌生,時常從地牢裏已受了死刑的囚犯們眼中見過。

可視線中心那人偏偏是馮素貞的歸宿。

只因那是馮素貞的心上人,即便心中怨言頗多,如何替她不值,放在往日嘴邊的擠兌話語半句也沒說出口,怕她傷心,怕她難受。

正欲上前,靠近些去,一旁馮素貞卻将她拉住,輕搖頭。

人群之中那人已将視線移去了,一晃神,便落了個蕭條的背影。

随那人的離去,藥鋪前街上的熱鬧也逐漸散去了。人來人往,偶有近鄰上前撫慰,馮素貞皆笑顏一一應去,面色倒是無一點異常,只些微的擔憂集眉梢,寒暄幾句便又是見着了追趕着人流,走在末端的馮少卿,左右交代,遂一同趕去了衙門。

該驗的驗,該查的查,官府上上下下因這鮮見的一出命案折騰了大半天,事情的最後,終以那位年輕捕快的失職,李兆廷當堂釋放落下帷幕。

看似荒唐的一場鬧劇,卻是确确實實出了人命,而那位常逐笑顏開的老先生也确實是不在了,且還是因酒後怕高處尋物而摔死的,院子裏那一壇已數不清埋了多久老酒,到死,他也沒來得及喝上一口。

引頸望去枝葉間蒼穹的白光,已約莫到了末時尾,天香摸着那壇尚還沾着泥漬的墨色器皿,坐在深山裏兩個小小凸起的墳頭邊上,心中似打翻了那五味雜陳,甚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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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先生,她前兩日是見過的,那時,先生雖是瘦骨嶙峋,腳下略有虛浮,面色尚且紅潤,精神抖擻,背手在身後,一派古板的書生氣,卻樂樂呵呵取笑了她與馮素貞兩句,提着藥,往哪處走去了。

那時,她尚不知曉太多,只覺得這是位有意思的老者,那般逍遙自在的人生,當下,她着實是羨慕的緊,哪還記得,原來這世上人人都是各有各的苦難的。

馮素貞将墓碑插進新翻的泥裏,拍拍掌上的木屑,從不遠處走來,坐上她身邊的石頭,笑得釋然,“先生無親無故,一世孤苦,往後同他亡妻一塊兒,至少不會再孤單。”

“是啊……”

林風蕭條,卷起了一地花白的紙錢,在密密麻麻的枝葉間盤旋,随新土裏柳枝迎風搖曳,背脊的寒意順着骨肉攀爬上她的頸窩。

天香往馮素貞身邊靠靠,緊緊衣襟避去一些瑟然,低聲念道:

“到了地下,也不必受這人世的苦痛……”

天香見慣了死亡,這麽些年卻總歸是不能習慣。

一個記憶中如此鮮活的生命,哪能一轉眼就這麽沒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她摟住旁側女子的肩膀,相倚靠在這荒僻的冢地,“皆各有命數,只珍惜當下吧。”

“命?”

“命……”

在遇到天香之前,命運這東西,她是從來不在乎的,她骨子裏的叛逆也從未允許她去信這麽虛無缥缈的東西。

可再看看如今的她,竟仍是無法掙脫命運的捉弄。

林間已起了夏蟲的鳴叫。肩上,天香絨絨軟發輕微蹭過了她脖頸的軟肉,她左右尋着舒服的位置,喑啞着嗓音喚道:

“馮素貞……”

“如何?”

“若是告訴你最後只剩了三天光陰,你會最想做什麽?”

“……”馮素貞陷入了沉默,不知該如何作答。

“若是我的話,我會把心裏想說的話通通都告訴我想告訴的人,再睡上幾天的覺,舒舒服服地死去。”

說這句話時,天香是笑得開懷的,望着斑駁樹影間灼灼的光亮,溫柔爬上眼角,消融了她心尖上的哀嘁。

“你呢?”她問道。

“若是我……”

那人仍是支支吾吾,天香等了許久,受不住了,便掙脫開她的臂彎坐正身體來,“你該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吧?”

“我,知道……”

“那你……算了,不願說便別說了,也不是非要告訴我不可的。”

“有些事,還是藏在心裏更好些。”天香頹然笑笑,提着酒站起身來,“待我把這酒都留給他們夫妻倆,我們便回去吧,時辰也不早了,小安樂該等急了。”

走到墓前,解開壇子的封口,她緩緩将那醇香的流水澆到碑前的土上,不過片晌,一曲絮絮綿長的葬歌便從她唇間吐露。

低吟淺唱着些馮素貞尚聽不清明的詞調——

蒿裏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一曲短詞末了,似冬霧一般散去無覓處。

“這是我到中原游歷時跟一位老婆婆學的,”天香回身,雀躍地問她,“如何?我唱得可好聽?”

那眼裏熠熠生輝的星辰卻教她看得愣了神。

頓了半晌方回神,笑答道:“好聽,很好聽。”

“那便好,”她幾步到馮素貞身邊,笑盈盈挽上那人手臂,足下輕盈,踏上回路。

“你若是說難聽,我便丢下你自己下山去。”

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一隅。子規清冽的嘶鳴直上雲霄,劃破天際。

一道空寂,少女藕節似的手臂由幾層細紗包裹,觸上了她腰上的軟肉,一點骨骼的痕跡,卻仍是萬分綿軟的,若藏着春江的流水,微漾,且盎然,無論如何探尋,只見得着春色滿目,由人甘願消匿其中。

迎面,似乎連這林風也變得溫柔了幾分。

“天香……”

未待天香應聲,一股突然的力道便将她催促着迎上那人懷抱。

“天香……”

那人一遍一遍念着她的名字,臂彎也随着耳邊的呼喚逐漸收緊,順便也一寸一寸将她的理智拔除。

她抱得着實有些緊得過分了,過分到天香似乎能一一感受那人身體的起伏,不放過一點細節。依着身體的記憶,一道暧昧的曲線一瞬便映入了她的腦海,不住得教她想入非非。

“怎麽了……”她問得無措。

“你剛才不是問我如果人生最後三天我會想做什麽?”

“嗯……”

“我想說。”

說罷,那低啞聲線噴散的熱浪未全數散去,馮素貞便與她分開些微距離,面向而立,桎梏她上臂,眼神迷散且熾熱,直直将她盯着。

“天香,我想告訴你。”

天香慌亂受着那人眼中的迫切與痛苦,以及其它一些她如何也覺得陌生的情緒,她只隐隐覺得有些危險,摸不清源頭,便也沒了答話的思路,只由着心中擂鼓之聲的慫恿,甚不加躲避。

“如果人生還剩最後三天……”

唇瓣傾覆而下。

須臾,唇齒之間萦繞的已全然是些女兒的軟香,湧進鼻腔,嗆人得很。

酒壇驀地落地了,那一聲響天香卻一點也未聽聞。眼前的白光刺痛了她的雙眼,連她最後一點神志也将其奪走。

天啓三年四月初九,妙州城郊後山,馮素貞吻了她。

酒壇正順着遲緩的坡度向山下的方向游去,不過幾丈距離,便磕上了某人足尖。

馮少卿将壇子撿起,看一眼身旁李兆廷的臉色,輕咳一聲。

随後,少女便推開了另一女子,攜飛紅落荒而逃了。

李兆廷瞥一眼公主穿梭進林間的背影,遂望去馮素貞的方向。

而那人竟只是立在那頭,态度從容,朝他二人清淺笑笑,任憑他如何找尋,也未發覺任何一點歉意,或是狼狽的神色,只一點不易察覺的赧然浮現。

馮素貞信步走去,與他颔首示意。

李兆廷做不到她那般泰然自若,無論他如何僞裝,面色總歸是有些僵硬的,便回以颔首,緊了緊手裏祭拜的物什,與她檫肩而過,走去先生的墳前。

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這一詞句,幾日前,當馮少卿詢問兆廷是否與素貞之間出了勞什子嫌隙時,他便哀郁将其念道,說是出自素貞之口,他卻萬萬不敢去信。

馮少卿多少也年逾半百了,他自認古板,今日見她二人相擁竟一點沒有訝異。

如何說道呢?盡管他這個父親向來不稱職,累年往爾,自己兒女的那點心意、那點郁結卻着實是無以忽視的。

“爹,你來了。”

馮素貞上前接過馮少卿遞來的酒壇,跟他身後,走到樹蔭下的暗處。

他背手于身後,沉默許久終究是沒道出半句,如鲠在喉,幾番掙紮只頹然嘆了一聲。

什麽天倫之樂,偏偏好事多磨,樂極生悲,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說到頭,只怨他咎由自取罷。

“爹……”

“你,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馮素貞噫噎,一道苦澀上湧,沖去了她多餘的後話。

“走吧,公主該等着急了。”

“爹……”

“快去吧……”

經年而過,他已心軟了許多,縱使再沒了當初斷去她情絲的勇氣,當下,卻着實無法給予衷心的一點支持,便順勢沒了作為,任她放浪形骸,不加插手。

樹林中,他遠遠望着,待一點見不着了女兒的背影,方才轉身,走出陰霾,踱步到不遠處先生的墳前去,悉心祭拜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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