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場完全一鏡到底的拍攝,長達五分鐘,當陳松安喊下“cut”時,許之圳幾乎沒站住,要不是拉住了謝北他幾乎要倒地。

謝北抓着他的手,低頭看向他的眼睛,眼底有細微的笑意,說,“你很棒。”

沒有怯場,沒有忘詞,沒有露餡,沒有走位錯誤,一切都很棒。

對于第一次拍戲的純新人來說,許之圳的表現着實很出色,陳松安特地把他們喊到監視器前,回放給他們看。

“……看這裏,有點出去了,不過沒事,整體這遍很出色,後面群演好像有點鬧,老張,你去說一下……所以你看啊,馬上再來一遍,這裏就要注意下,随機應變。這不光是演戲,也是你根據你飾演的角色的理解而産生對周圍發生事物的反應。但你真的很不錯,剛剛還擔心你會不會緊張失誤,沒想到一開始就那麽穩。”陳松安實在是驚訝,忍不住給許之圳豎了個大拇指,“不錯不錯,你是天生演戲的料。”

許之圳披着長襖,雖然天冷,他卻平白紅了耳朵,小聲說,“謝謝陳導。”

陳松安拍拍他的肩,“你爸爸知道也會很欣慰的。”

他也點點頭,赧然的笑了下。

又陸續重拍了兩三遍,不光是兩位主演要表現好,周圍的所有群演也要就位不能有差錯,直到取到了一個很完美的長鏡頭陳松安才罷休,現場重新布置拍下一個片段。

下了片場許之圳腦子裏還是懵懵的,坐在化妝間裏抱着大熱水壺喝茶,因為走神差點燙到了舌尖,伸出嫩紅的舌尖出來降溫。

謝北從旁邊走過來,差點現場表演一個平地摔,“…你幹嘛?”  許之圳茫然,看了看自己,解釋說,“燙到了。”

“…哦。”謝北摸摸鼻子,坐在旁邊的軟椅上,摸了下放在面前的黑色玻璃杯,茶葉在水面上翻騰。

開場就很順利,極大激起了許之圳的信心,他細細看了遍接下來的劇本,在腦中過了遍臺詞,生怕一會出錯。

今天的任務其實不重,除了第一場是一鏡到底的重頭戲比較挑戰罷,在這條街上的其他戲份多是放在日後回憶裏的,他和謝北穿着不同季節的衣服走過這條上學回家必經之路,周遭卻是物是人非,人在逐漸長大,變得也不止是他們。

來回拍了十來遍,下午的戲份就結束了。許之圳正想回化妝間卸妝,餘光瞥見兩個小孩子風一般跑過去。他轉身定睛一看,原來是兩個小演員,穿着戲服,估計飾演的是兩個主角的童年時代。

兩個小演員看樣子不過五六歲,穿着舊時小巧的衣服,小馬甲長西褲,看着還挺氣派,兩個人比劃着跟眼前的姐姐說着什麽,看起來興致勃勃。他不由得笑起來,看了一會才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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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并非一帆風順,前幾天基本還算順利,許之圳還經常晚上和謝北去健身房鍛煉,試圖這幾天再瘦一點,上鏡更好看一點。

在橫店的最後一天,一場文戲上,許之圳卡殼好久。

這是他的獨戲,和他戲中的母親的一場對峙。

母親想讓他去英國念藝術,他卻不願意。此時的他已經了解了國內情勢端倪,在外人介紹下幾乎快要推開那扇大門,可眼下,卻要自己放棄推開那扇門的權利。

他跪下,苦苦哀求母親,“母親,我……”

“cut!”  陳松安皺皺眉,還是沒到氛圍。

許之圳也癱軟下來,有些歉意的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女演員一眼,“不好意思楊姐,連累你……”  楊蕾忙擺手,“沒事,你好好琢磨,別想太多。陳導找你了,你去看一眼。”  “嗯好。”  他實在是心虛又不好意思,還有點小迷茫,小跑到陳松安面前,标準小學生認錯的姿勢在他面前低下頭,乖乖聽訓。

陳松安嘆口氣,看了眼監視器,也不知道說什麽,想了想,只問他,“怎麽抓不到感情?太輕浮了,太表面化了,劇本還沒有參透。你去再好好看看劇本,好好想想。”他刻意沒有主動說清楚,而是讓許之圳自己去琢磨到底哪裏出錯,讓他自己追根溯源去思考哪裏沒有想到。  許之圳點點頭,拿着劇本,看着畫得五顏六色的書頁,自己也嘆口氣,說,“好的陳導,我再想想。”

“好,那休息十分鐘。”

隔壁謝北在拍打戲,上午他就看見謝北在跟着武指在練習了,他心癢癢也想練,但他這個角色算是個文弱書生,去了也是被人單方面毆打的命。

許之圳無聲嘆氣,回到劇本上,反思自己為什麽一直進不了狀态。

母親病弱,一直卧病在床,但也未曾放棄對獨子的期盼。她知道國內情勢不好,不願意再讓兒子在國內經受這些,于是拜托人輾轉把傅蔔送到英國學藝術,企圖能避開這場注将到來的禍事。可她沒能想到,他早已卷入,無法抽身。随着時間,堅定的只是他的那顆赤子之心。

他慢慢靜下心來,想着躺在病床上心急如焚卻不能做什麽的母親,想着一腔奮勇想要做些什麽的文弱傅蔔,想着彼時困苦的中國,仍康平的北平,熟悉的街坊鄰居和胡同巷子。

他睜開眼,覺得或許什麽被他一直忽略了。

是傅蔔的心。

他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立于紙面上的形象,他是一個立體的、活生生的人物,他有血有肉,代表的卻遠遠不止是他自己,而是當時千千萬萬如同他一般或許不知所措或許有心無力的中國人。文弱不等于懦弱,他也有心有天下,他悲憤的點遠不是一向溫順的母親突然執意讓他出國并直接反駁他的想法,而是即使他了解了天下是如何,自己卻做不了什麽,他甚至不像胡華有一身本事,會打架懂局勢會分析,他除了畫畫,什麽都沒有,甚至連母親都護不住。他想做些什麽,為小家也好,為大家也好,卻無法。

他落下的淚究竟是為了什麽,或許只有他心底的苦楚明白。

許之圳站起來,走到陳松安面前,看了眼陳導,點點頭。

陳松安松口氣,還好,他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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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燭光下,明明是白天,這座冷清的院子裏卻常年燃着燭火,永遠的柔柔弱弱,好像随便一場風都能把它熄滅,卻永遠不會熄滅。再黯淡,也仍然燃着一點紅,等人拿着銀剪刀來剪燭花。

傅蔔走近去,跪在母親床下,沉默不語。

母親虛弱的問他,“蔔兒,怎麽了?”  他靜默許久,手無聲捏着衣服下擺,肩無聲顫抖着,再擡頭時,眼睛亮亮的,是晶瑩的淚珠。

傅蔔含着包眼淚在眼裏,來回打轉,咬着牙,問,“母親,我……我能不能不去英國……”  母親猛的咳嗽幾聲,別過頭,不想讓兒子看到這一幕。在長久的咳嗽聲中,傅蔔死死看着病榻上顫抖而虛弱的母親,無力而倉惶,只能更加用力的咬住下唇。

她終于止住咳嗽,轉過頭,斥道,“北平愈發亂,你…你怎麽好還在國內呆着……你之前的想法不要再有了,太危險了。聽,聽娘的話,出國去,你天賦高,又喜歡畫畫,去英國去正好。那個什麽學校,聽說也是鼎鼎有名的,你叔父幫忙送了幾幅你的畫去,人家喜歡得不得了,已經定好了要去的事,你現在來說什麽……咳咳咳,乖,蔔兒,出去罷,出去了,什麽都不用擔心了。”  他卻哭得更兇了,眼淚無聲的流着,一顆顆滾到衣服上,打濕了藍色的長袍,變成更深邃的顏色。

“哭什麽……又回到小時候了是不是,怎麽老愛哭。”母親溫柔的拿帕子拭去他臉上的淚水,“聽娘的話,乖。”

“可是……可是……”他帶着哭腔,不甘又無奈,“你怎麽辦,我怎麽辦……”他們又怎麽辦,北平人又怎麽辦,這世界何時是人能逃過去的。

母親只沖他笑,溫婉的,如同窗口那片無名的碎白小花般,“不要擔心,這麽多年我都扛下來了。再說,你過年也能回來看我,多好,是不是?”  他知道一切都無法做到和希望中的那般,他也無力去抗拒母親的安排,更因為她病魔糾纏的身體而不能讓她傷心。

他緊閉着雙眼,狠狠磕了個頭。

“母親,我知道了。”

母親欣慰的笑了,伸手讓他起來,摸着他的手,沙啞道,“知道就好,蔔兒日後是要成為大畫家的人不是嗎……”  “好!卡!“

許之圳還流着淚,額頭磕出了紅印子,女演員心疼的摸摸他的頭,問,“疼不疼啊?這麽重,我聽得都心驚。”

他還有點沉迷在剛才的氛圍裏,周圍不再剛才的寂靜,工作人員重新走動起來,助理也沖上來給他披上長襖,慢慢扶他起來到一邊小凳子上坐着。

揚哥拿出暖手袋塞到許之圳懷裏,再從小背包裏拿出紙巾遞給他,“小許快擦擦淚,這場終于過了,看樣子陳導挺滿意。”

他後知後覺被懷中的溫暖拉扯到現實環境中,攥着紙巾一下下擦着臉上的淚,女演員的助理也湊過來給她補妝,他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剛剛沒反應過來,不疼不疼,沒什麽感覺。”

說完這話對方倒是更擔心了,嘆口氣,從床上下來走到他對面,蹲下來看他,“都這麽紅了,也沒感覺,一會化妝師還得來補妝。年輕人啊,聽說你才大一吧?”  他有些惶恐,抱着暖手袋點點頭。

“也挺正常,年輕嘛經驗也少,不過陳導選你也算選對了,入戲挺快狀态也好,就是……”她伸手摸着他的頭,手指微涼,輕柔地撫摸過,眸中有絲憐惜,“還是要把握好那個度,這只是個小片段,你也只演這幾天,回去回到學校幾天就能出戲了。要是以後拍戲,難度低的就罷了,萬一遇上今天這種程度的,豈不是要次次都入戲失次神?也太虧了是不是?”

她彎唇笑起來,用俏皮話引導他,“所以呢,自己要把握度。不過也不怨你,你也是太小了,雖然是科班出來的,不過現在這時候也還沒教吧……還算是野路子在走,往後了就好多了。”

他似懂非懂,點點頭。

“謝謝秦姐指導,我回去一定好好琢磨。”

秦芝擺擺手,“這有什麽,随口說兩句罷了。你資質不錯,期待你以後發展。”

他又是不知所措,還有點全身冰涼在溫暖烘烤下慢慢複蘇回來的僵硬,只能一個勁點頭,“謝謝秦姐,謝謝。”

等秦芝回到床上繼續躺着了,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的動作有多傻……都沒站起來鞠躬……

陳松安踱着步過來誇他表現很好,算是真正參透了這個角色,又說一會還要補拍一些鏡頭,需要再來一次。

許之圳點點頭表示明白,和陳松安聊了幾句差不多了,化妝師準備上前給他補妝,他卻突然反應過來什麽,抓住陳松安的外套袖子,眼神執着看向他,“可是,陳導,傅蔔他……真的就只能這樣……這樣慘嗎?”  護不住母親的病體,守不了自己的夢想,想為國報效卻早早死在了隐秘的幕後,甚至讓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他的一生看似美好壯烈,實際處處充滿了悲劇色彩,無數個遺憾被隐藏在苦楚下,不被人得知。他的單純天真是他美好的品質,可是善人卻難有善報,雖是為國犧牲,可甚至除了組織裏為數不多相熟的幾個人和朋友家人外都無人記得他,墓碑上只能草草寫上“傅家傅蔔”,英年早逝,除此自外,在世人眼裏,再無其他。

是懷揣着赤誠投入組織,想為自己心愛的北平奮力遞上自己的努力,苦練槍擊和打鬥本事,卻連戰場都沒能上,就失去了年輕的生命。

尤其是從上帝視角去看待這個角色,就更加為他嘆惋心疼,只能感慨命運無常。

他眼角沁出淚花,拉着陳松安的袖子不松,想要為他、一個虛拟的人物謀得一個解釋。

陳松安愣了片刻,垂首緩緩思考,道,“他也發光發亮過,對他而言,或許就足夠了。”  許之圳慢慢松開手,低下頭,“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靠電腦壞了 平板鍵盤還沒買 蹲幾天電腦要再不好我就格式化算了 這幾天更新會有點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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