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真的感覺就是不久之後。

費斌咬着煙,手随意地插口袋裏,煙霧缭繞在眼前讓他有種溺在一片空白裏的感覺。今兒個天氣很好,沒有風,他看了會兒天之後轉過了身。

身後一片黑壓壓的随扈。

費斌皺起眉,離得最近的随扈低着頭:“費先生,會長叫您趕緊過去……”

他沒有理,視線越過去四處尋找,而後一頓。

厲宇丞站得不遠,但是隔着這麽多人,忽然就讓費斌覺得這人遠不可及,任他怎麽伸長手都夠不着的那種。就在這時,厲宇丞似有所覺地擡起了眼,跟他對上了目光。

眼眶紅了。

費斌沒看過厲宇丞哭,這會兒見他眼皮都紅腫着,有點兒心疼。他一直努力控制着讓心情保持平靜,但這被厲宇丞勾起來的一點點波瀾就像撕開一道口子,連同奔騰的絕望悲痛一起湧上來把他淹沒了。

這種心情放別人身上可能得肝腸寸斷,但是費斌做不到,雖然他挺想現在立刻馬上就在這兒嚎倆嗓子的。

但是不行。

“我明天回去。”他說。

随扈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但只聽費先生略帶沙啞的聲音:“老頭要是着急……那就急死他吧!”

費斌在公墓從上午站到太陽西沉,随扈來了幾波走了幾波,天邊越漸露出漆黑的顏色,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回去吧。”

“嗯。”他點了點頭。

從厲宇丞大二開始,沈蓉的身體就不太好了——其實一直都沒怎麽好過,最後的那段時光裏只能靠呼吸機和營養液拖着。打開燈的一瞬間,屋裏各種醫療儀器就這麽猝不及防地進入視線裏,厲宇丞拉了他一把:“去我那兒。”

“沒事,”費斌看了幾秒鐘,還是關上了燈,“不過我今天還是不想待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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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什麽嗎?”厲宇丞頓了頓,拿出鑰匙,等感覺嗓子恢複了點正常才重複道,“吃什麽?”

“做骨頭湯吧,”費斌兩三下蹬了鞋,進了屋直接往沙發上一躺,他閉上了眼睛,“我偷聽了你和我媽說話,她把秘方都告訴你了。”

“……好,”厲宇丞拖了個凳子過來,“我把秘方都記……”

他沒再說下去,費斌拉過他的手,指頭在掌心輕輕搓着。這是個下意識的動作,尤其費斌現在不知道是醒的還是睡的,但是這個小小的舉動讓厲宇丞不由得收緊了掌心,溫着費斌冰涼的手。

“你那時候什麽感覺?”費斌忽然小幅度地嗡動嘴唇,“會覺得天塌了嗎?”

“……我不記得了。”厲宇丞輕聲說,“大概吧,那時候四五歲,沒什麽印象。”

“我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麽感覺,”費斌嘆了口氣,拽着他的手捂了捂眼睛,“只覺得特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厲宇丞沉默地聽着,感受着手裏微微的濕潤,猶豫了一會兒,另一只手搭在費斌頭上,很慢很慢地撫了過去,費斌一聲都沒吭,像只低頭順毛的大金毛,但是眼淚流得厲害,全掩蓋他手掌心之下。

很久之後,久到天完全黑透,他倆一直保持這個姿勢沒動過,樓上樓下的飯香味傳過來都沒能激起厲宇丞一點食欲,默默擦幹眼角淚珠,他動動被握着的手指,從指尖浸過來噼裏啪啦發麻的感覺瞬間延了半條胳膊。

“發麻了?”費斌說。

厲宇丞擡頭看了他一眼,費斌也從手指縫裏看着他。

“你試試。”厲宇丞說。

“要是我估計動都動不了,”費斌笑了一下,在他手上來回捏着,“給你捏捏。”

“沒事,一下子就過去了……你要吃飯嗎?”

“做骨頭湯。”費斌很執着地說。

“做做做。”

厲宇丞說着打算站起來,心裏盤算冰箱裏還剩多少肉和調料,但是很快,這些思緒全都被費斌截斷。他起了半身發現費斌還是用力扣着他手腕,厲宇丞低頭看了一會兒,視線轉回到費斌臉上:“做?”

費斌一把将他拉了過來。

第二天一早,幾名随扈面面相觑,敲門的手有些猶豫。

主要是門後飄過來陣陣煎荷包蛋的香味讓人不敢下手。

但是這個顧慮沒持續多久,在敲下去的前一秒鐘,門忽然開了條縫。費斌嘴裏咬着顆棒棒糖半倚在玄關,随扈低頭行了個禮,瞄見他手裏還揮了一個鍋鏟。

“五分鐘,到下面等去。”費斌皺着眉頭。

“是。”

A市的金鼎大廈隐藏在衆高樓盤錯間,它并不算高,整體三十多層的高度讓大廈看起來甚至有些小巧,但是擡眼望去時卻會莫名有種窒息的鎮壓感……費斌撐着腦袋,看着大廈尖端“金鼎”兩個字逐漸進入視線,心想可能是因為它四個邊刷了層金色的緣故。

費文擎喜歡金,非常喜歡。

電梯進入金鼎大廈頂層。在他眼前就像逐漸脫了一層外殼,門再次開啓的時候,費斌眯起了些眼睛。

青川會。

門後只有五個人,最中間的那個背對向他,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落地窗的光線給這人鍍了一層清晰的輪廓。

“啧,你什麽品位。”費斌的視線在那邊略了一下,然後落在牆上,“青川會”三個大字用純金貼在牆上,十分惹眼,“每次來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四個貼身随扈的目光一致向他投過來,費文擎慢騰騰地站起了身,手杖戳在地毯上,發出“咚”的一聲。

“人啊,越早拄拐,”費斌看着他帶着微笑一步步向自己走近,“就越早禿頂。”

話語剛落,手杖猛地打了過來!

費斌的反射神經在極短的時間裏做出了反應,手杖畢竟不是拐杖,他只要退一步就能完全躲開,然而……費斌咬了咬牙,這棍子必須受着,要不沒完沒了。

所以他站在原地,只微妙地轉了一下。

“靠!”費斌低吼了一聲。

随着一聲悶響,費斌倒地上半天起不來。他沒想到這下手勁特別重,重得直接把他打跪下了。

手杖也斷了。

費斌龇牙咧嘴地瞪着那一截木頭上的鑽石。

估計骨折了,他有點兒佩服自己,忍着巨疼竟然還能分出些心思想別的,要是那鑽石剛好打腿上得直接廢了吧。

“葬禮的事情都辦完了吧?”

費文擎居高臨下地俯着身,語氣甚至有些和藹,但沒得到回答,身後随扈上前了一步:“昨天辦完了。”

“哦,”費文擎慢條斯理地轉身從抽屜裏拿出了兩樣東西,一個是新手杖,一個是暗金色的打火機,“那昨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最初的那陣疼痛過去之後,費斌躺地毯上只覺得挺好笑,他想起老媽,想起濃鮮的筒子骨湯,想起費文擎總喜歡在特定的日子送東西,高一初次見面時,他送的是槍,金色的。

費斌慢慢翻了個身:“我說,你這算不算強迫症?”

“小斌,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費文擎看着他,“我爬到現在這個位置,經歷了無數翻盤、篡位、卧底的戲碼,每一次我都沒輸過。我勸你什麽都別想,那個語文老師……”

“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麽,”費斌笑了笑,“我也勸你別想。”

茶杯裏飄出的水霧在眼前氤氲着,費文擎平靜地說:“回去療養準備一下,下個月接貨。”

沈蓉大概這輩子都沒想過,記憶中那個說好會來找她的、舉止斯文的男人,有一天會站在這種金碧輝煌的大廈頂層裏。記得偶爾說起那人時,老媽雖然說不上多麽欣喜,但總是很認真地告訴他:

“你爸是個挺好的人。”

費斌伸着條腿在大堂等擔架,仰着頭眼睛有點兒發酸,有人立在他旁邊,輕聲說:“費先生,一切都布置好了。”

“嗯,”

他應了一聲,突然手機有兩條短信進來——

“雞蛋煎焦了,蠢貨。”

“我上午去學校圖書館備課,中午一起吃飯?”

費斌摸了摸唇角,小心掩着笑意,而後低下頭,無聲地呼出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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