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一天,他們下午将近一點時才開去公司。由公寓出去鎖門時,就聽見樓外轟隆隆的幾聲炸雷,再等到他們把車開到了馬路上,天就正好開始下起了瓢潑瓦灌的暴雨。古志賢坐在車裏,一直也沒想着要說什麽話,因為畢竟開到公司去也不過十來分鐘,兩人要說些什麽,在家裏早該說了,哪裏還用等到在車上這麽一點零碎的時間裏才來聊天。可是沒想到正開車的郭競寒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像忽然想到什麽似地随口問了他一句:“你眉毛上那條印子,是你被你家裏人打的?”古志賢被忽然問起,就點了點頭,也沒有朝他看去。郭競寒倒是調笑,也并不見有多麽認真地說:“那這下放你回去住,你不就有危險了?”古志賢其實沒覺得有什麽危險,也就是頂多被打“兩”下,再被數落上“兩”句刻毒話,他自認自己還受得了。怕歸怕,可是他爸肯跟他住一起了,他還是覺得對于他來說是天大的喜事。他笑着說:“沒什麽危險。”郭競寒這回說得有些認真:“你爸揍的吧?他要是再敢打你,你跟我說。”古志賢直接笑出來,側了頭去看他,說:“我就是跟你說了又能怎麽樣?是中國人嗎你?中國父母打小孩哪裏還要用到‘敢與不敢’這個字眼?要教訓時照着打就是了。”

郭競寒想着自己準備“讨了做老婆”的人在中國家庭式教育中竟然被教出了這麽一種近乎于奴性的順從,都不知道自己該喜還是該憂。是很喜歡這人幾乎凡事都會忍耐退讓的性情,可是真地放他回去了,他要是真被打起來恐怕也是不會出聲的。就別的不說,他要是臉上再添上點什麽,那郭競寒真會想親手拆了“那老頭”的骨頭,可是這話也只能是在心裏面想想,也不好對他說出口,看他一見自己父母要回來就一副守得雲開的興奮熱絡勁頭,也能看出幾分他根本就是沒怪過那老頭的,并且還是想努力親近讨好他父母的。

郭競寒心裏面搖搖頭,不過面子上點了點頭,說:“那好,他要是對你兇,你還是要來跟我說的知道嗎?”古志賢點點頭。

兩人到了公司,一路上,古秘書也不像之前那兩天一樣一直想要躲着同事,他今天不躲閃了。非但不躲,臉上還竟然不由自主地浮上了一些矜滿之色,那種神情就像是那種女生交到了一個人人都稱羨的男朋友之後才會顯露出來的神情,有一種得意含藏在裏面,只不過古志賢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這樣的罷了。或許他的天性中真有幾分傲嬌在裏面,也不怪郭競寒老在心裏面那麽想他。他藏在心裏面的那幾分傲嬌是實實在在有的,這也只能說明他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實實在在的人,有他的虛榮,也有他的驕傲,或許是潛意識裏面也覺得“搞得定”郭競寒這個人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而他心機也并不多,所以這些心思情緒就都不加掩藏地在臉上透現了出來。

被一同上電梯的人事部女同事撞見,不出半小時,公司裏面傳的就是:古秘書今天臉色‘白裏透紅’相當好,今天這麽晚來,想必昨天晚上一定很‘幸’福。

雖不全對,亦不遠矣。這兩人昨天晚上的關系雖然也沒有完全實質性地突破,可是到底是更上了一層的。

這天下午時郭競寒一個人躲進了剪片房,一個是為了把這兩天拍好的東西先剪一剪,看看整體效果,還有一個是為了得到一個隐秘的私人空間,他也好打一個電話,清理一下之前的關系,他不想讓那人聽見自己竟然現在還要打電話清理關系。他其實也不是有意拖到現在才來做這件事,而是到了眼下這會兒才恍然想起還有這麽一樁事情,之前那一個月裏和古志賢之間的關系,幾次浮浮沉沉,讓他幾乎都忘了有那麽一件事情在,也沒有心思去處理那件事。和古志賢之間一直有些不好不壞,從來沒像昨天晚上那麽親密過,等親密完了後一早上醒來,他腦袋裏就有這樁事情浮了上來,當時想起來時他正好在咬着古志賢煎的健康油條,背後還細微泌出點汗,倒不是這個事有多麽棘手難擺平,而是他怕出現任何不好的波動會影響到他和那人間的關系。

清理關系這種事情也完全是看他單方面的意向,他要清理的時候,對方是不敢粘吝繳繞、糾纏不休的,除非不想再在這一行做下去了,更何況也有足夠的好處。那麽縱使有再多不情願與不甘心,縱使有再多疑問,也只能往自己肚子裏面吞,能真正做的也只有見好就收。

郭競寒在心裏面一直認為像古志賢那樣的人總歸是嫌棄他的,然而古志賢卻是一個在那方面并沒有太多情結的人。像古秘書這個人的心态其實是有些難以一言以概之的,他倒也并不是說就非喜歡刻板、潔身自好的,也并不是說就非喜歡經驗豐富、能一上來就帶給他很多快樂的,他并沒有這方面特定的情結在,老天給他一個什麽樣的人,只要人沒有什麽大奸大惡的問題,兩個人又能相處出感情來的,他就覺得是好的。以前幫郭競寒洗條內褲都要嫌上半天,那是因為那個時候這個人還不是他的,要挑揀毛病,總能随意挑揀出來兩樣擺在心裏面嫌棄一下的,可是一但這個人都變成是他的了,他就又開始覺得這人什麽都好,這種就有些像是那些做了媽媽的人,總也覺得自己家的小孩是天底下最好的、最出色的。這麽形容好像也不大妥貼,但大致講來也就是這麽一番心情了。

自周三這天早上古志賢接到了老家那邊的來電之後,這一整周直到周六晚上,他晚晚都回他在老東門那邊的老房子裏面打掃衛生。其實也沒有什麽衛生好打掃,他沒在這房子裏面住的時間也不過就是一個月這麽短的一段日子,他之前一直保持得很好,房子裏面到處也都是整潔的,但是他還是把地拖了三遍,郭競寒看他有恨不得拿棉簽去把牆角縫裏的灰都摳一遍的勁頭,就有點被這種“潔癖”吓到,忙止住在那裏一頭熱、拼命打掃的古志賢,拉過來:“來來來,休息休息,真地夠幹淨了,你家的地板都快被你擦出大理石的效果了,都能當鏡子照,夠了,你可別忙活了,不累啊?”古志賢這才停了下來。

兩個人就在這個家裏洗了澡,再然後就在古志賢床上蓋着被子聊天。古志賢這幾天陸陸續續将之前收拾去郭競寒家裏的衣物用品再又搬回了自己這處家裏,也包括現在正躺着的這張床單與現在正蓋着的這床被子。之前那回郭競寒在他床上不幹好事,弄髒了他的床,他将那床單被套清洗過後就塞給了郭競寒他自己用,而他則發狠由自己家裏拿了床單被套去郭競寒家裏用。自以為安全,他哪裏曉得郭競寒在他這被子裏也還是有那麽一回不幹好事的,只是那次謹慎小心了,沒留下痕跡罷了,也沒跟他提起過。

本來其實古志賢應該是不敢讓郭競寒留宿的,因為雖然這一區裏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事,但是如果萬一別人講起什麽他帶男人回家,半夜三更了也不走之類的,萬一傳到他爸耳朵裏,又會引致不快。可是他也知道其實這五六年裏周圍這一片的老住戶都走了很多,有錢的早也不住在這裏了,都跑到別的新一點的區裏面買房子去了,而在這一區的老房子都被以前那些老住戶用來放租。也因此,這周圍幾乎就沒有老住戶,都是一些租客,今天租明天走的,根本就都不熟,應該也是說不了幾句他的閑話的。而且住這一區的租客多是這個城裏的較為底層一點的打工族,生活已經很不易,哪裏還有閑情在下班回來後關注身邊這些根本就做不長久的鄰裏間的那些閑事呢,滿腦子也只有吃飯、洗澡、看電視、睡覺這些事情。

所以基于這種情形,古志賢才敢讓郭競寒留宿,也才敢和他這麽晚了在自己床上蓋着一條被子說話。睡前他又不放心地查了一下手機上設的鬧鐘——八點半,雖然說他媽媽跟他說明天他們倆是下午才會到,可是他怕萬一有什麽不可預料的事情發生,像是郭競寒起晚了,而他們又來早了,那撞個正着,就什麽好事都能給攪和了。

第二天早上,準時八點半把郭競寒叫了起來,然後摧着他快點洗漱走人,郭競寒本該為這事有一萬分的不痛快的,可是卻也沒見他表露出來些什麽,倒反而心情還不錯地容忍着古志賢的各種催促,叫他快點洗漱他就快點洗漱,叫他快點吃東西他就快點吃東西。他一邊快速地嚼着昨天下午買的、這會兒給熱過一遍的包子,一邊心裏面想笑自己就完全像是一個擺不上臺面、見不了老丈人丈母娘的女婿一樣。

他吃完早飯,就自己開車回去了。而古志賢這頭就跟他自己媽媽聯系上了,非再問一遍要不要去火車站接他們,他媽媽就說不要忙活,他們自己打的過來就行了,可能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就能到家了,讓他實在想忙的話,就忙活着煮晚飯,他們到了後再收拾收拾行李、放放東西,就能直接吃上飯了。古志賢就說好的,說他等會就去超市買點菜肉回來準備晚上煮。他這頭跟自己媽媽挂了電話後,又給自己弟弟打了一個電話,他弟也一早知道爸媽要回老東門那邊住的事,這一周裏也通過一兩回電話了,這次就又關照了一下他哥哥做事情小心點,別又有什麽不到的地方惹父母不快,而古志賢就光說他知道了,肯定事事都會小心的。

這下午四點半那會兒,古志賢父母就進門來了。向來都是走在自己老伴後面的古志賢媽媽這一回反倒是走在了前面,先一腳踏進門來,身後頭才是依舊黑着臉、神情不大自在的古爸爸。古爸爸人很高,都已經快六十的人了,就算身高在老了後縮了幾公分,這會兒看着也還是有一米八的樣子。他名字倒也有意思,叫古小桐,小桐,小童,叫起來總是讓人想到可愛的小孩子,與他那個人的那種氣勢相當不般配。他大致也知道這個名字與自己很不相符,所以也忌別人叫他名字,多數時候就讓人叫他老古就行了。而古媽媽是相當弱小的一個人,這年紀了估摸着看也才一五九,連一米六都沒到的樣子,一往老古身邊一站,就有種要被淹沒了的感覺。北方人有句話叫“爹挫挫一個,娘挫挫一窩。”說的是爸爸如果身高不高,那生出來的小孩或許只有一個、兩個是不高的,不會每個都不高;而如果媽媽不高,那生出來的小孩就可能個個都不高了。但是好在這一家裏,雖然老古與古媽媽結合生出的古志賢并沒有多高,才一七八公分半,遠不如古爸爸當年那種一八幾的高大感覺,但還好古志賢的弟弟古志誠并沒有像他哥哥似的,而是怎麽地也長到一米八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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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志賢一見爸爸黑着臉站在媽媽身後,馬上就有了一種小強見到人的感覺,很想找條縫躲起來。他其實都不是很明白自己爸爸是怎麽成功地做到這麽多年下來都能一直将他自己這種森然可怖的威嚴氣勢保持得這麽好。真地,自打一見到他起,古志賢的後背就開始發涼,再一想到他當年說的那些戳心灌髓的刻薄訓斥話,他的心就有一種墜在了胸腔裏的沉重感。仿佛這老古只要利起眼來,哼一聲,他馬上就能應聲向後倒了厥過去一樣。

古媽媽看到了這副不尴不尬的情形,馬上向自己兒子說:“志賢?發呆幹什麽?”她不向自己老公說,反倒向兒子說,可見她平時還是很忌憚自己老伴的,可見老古的家長威嚴在這個家裏是有十足的份量,以至于她打圓場時也不敢向自己老伴那裏下手,也只敢由自己兒子這邊下手。

古志賢一聽自己媽媽這麽說,馬上就想起了叫人:“爸、媽。”叫完了人就上前把行李都接了下來,給他們放到他們房裏去。他媽媽跟在他身後高興地随意說了兩句熱絡話:“呦,這家裏面可真幹淨。你平時上班也忙,我們回來而已,哪裏用到收拾得這麽幹淨。”這話也是說給她老伴聽的,想說看看兒子多重視他們回來住這件事,別一天到晚黑着臉也不講話,吓死人了。這話她也只敢側面地說,也不敢明白地跟老伴指出來。這個媽媽做得也真是委屈,老公不敢惹,兒子也不敢疼,就只能由得他們父子倆僵着。

做晚飯時,古媽媽想幫忙的,可是古志賢不讓,說她那手,還是少幹點活吧。他媽媽說着哪裏有那麽矜貴,就跟進了廚房。而事實上她跟進了廚房,也是知道古志賢不會讓她做什麽的,只是她想進去和兒子單獨處一會,那個老伴日對夜對,這會兒兒子就在身邊了,她哪裏還想對着一個整天黑着臉的老伴,當然是多找些機會跟兒子處在一起。于是他們娘倆就在廚房裏,一個在煮飯燒菜,一個站在那裏和他說着話。而客廳裏頭的古爸爸就獨自一人看着電視。

大概是快六點那會兒,古家的門鈴響了,老古去開門,見到門外站着一個年輕人。這個老古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塊心病在,這會兒看到上門來的年輕男人都像是跟自己兒子不三不四地搞在一起的,所以他語氣也不大好,只簡短地問:“什麽事?”那個年輕人說:“伯伯好,我剛搬來隔壁,忘買料酒了,能不能借你家一點料酒。”

古媽媽剛才聽到門鈴聲音,也湊熱鬧出來廚房,到門口這邊想看看是怎麽回事。一看門口站着一個小夥子,一看那個長相就心裏面不由自主地很喜歡。像她這樣的老年女性,而且自己生的也是兒子的,很容易對與自己孩子一般大的小夥子産生一種親近的好感,特別還是這麽一個長相的年輕人,馬上就在她的心中被歸類成好人。于是她想也沒想就沖着廚房裏說了一聲:“志賢啊,拿個小碗倒點料酒出來給人。”

古志賢這會兒最後一道菜也做好了,就關了抽油煙機,轟轟的抽油煙機聲音一沒有了,仿佛整個世界都清靜了下來似的。他聽見了他媽媽說的話,就應了一聲,拿着一只小碗倒了一個底兒的料酒進去,想着一般做菜這麽些也就夠了。他拿着小碗出來門口,想跟人說,不知這些夠不夠,如果不夠可以再來問他要。可是一看門口那人,他連那只碗都差點要扔飛了出去。

他這個時候也不敢看向自己爸爸媽媽,只能強裝鎮定,走了過去,将碗給這個人,還得裝着不認識,說:“我們家就這點料酒了,你拿去用吧。”意思是別再回來問他要了。他見那人剛要接過那只碗,想了想,又說:“你等一下。”他轉身進了廚房,拿了只一次性的塑料杯子,将那點酒倒了進去,再出來給站在門口那人,這意思也就是省得這人再送空碗回來了。

門口那人道了謝,轉身就朝對門房子走去了。古志賢把門關上,一轉身,發現自己爸媽都在看着自己,他忽然很尴尬,就說:“家裏碗不夠用。”解釋完了,就進了廚房要把最後一道菜也端上桌。這一頓飯吃得氣氛也實在是莫名其妙的。只有古媽媽總是找些話聊一聊。

晚上古志賢躺在被窩裏,郭競寒給他發信息:“你怎麽好像生氣了?”他回:“你怎麽住到對過去了?”過了好一會兒,郭競寒發回來:“我怕你被欺負呀。要是哪天聽到你家裏面吵鬧打摔的聲音,我也好進去救你。”古志賢也是過了好久才回:“放心吧,我沒事。”郭競寒發回來:“沒事什麽啊?你看看你爸那塊頭,就算是老了縮了些,也還是比你要壯不少。再說他還有打你的前科,總之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邊住。”古志賢現在也不知道要怎麽處理了,心裏面當然是很高興這人這麽為他着想,還一聲不吭地竟然就搬到了對門,可是萬一讓他爸窺出些端倪,肯定饒不了他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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