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古志賢第二天早上大約七點過了一點的時候跟家裏人一起吃着早飯,也比較簡單——豆漿稀飯配油條。老一輩的人的日常起居都比較守時,早飯時刻也是規規矩矩地守着那個點就要吃起來了。不像是和郭競寒那人住一塊的時候,他那人太随興,忽早忽晚的,古志賢就完全是随着他,他早的時候跟着他早,他晚的時候跟着他晚。也沒有辦法,導演這類人都是半個藝術家,在日常生活瑣事上都總是會顯出一副疏宕不拘的心氣,古志賢就看過郭競寒以前的照片——一張他穿着破洞牛仔褲,頭發像是三天都沒有梳過了的樣子在片場拍片的“經典”照片,笑了半天,他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居無定所又窮困潦倒的畫家。所以古志賢也是接受他各種生活起居上的不規律,也都随着他。

早飯吃到一半,聽到自己房間裏面手機響,古志賢就回房裏去,老古還朝他背影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吃早飯。古志賢一回了房,一看來電顯示——G上司,以前他都是在手機裏正常輸入聯系人的名字,如“郭競寒”等,但是現在搬來和爸媽一起住,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虛,一點點男人的名字都不敢在手機上輸入,就怕哪天手機沒放在房裏面,一有來電顯示,叫他爸看了會不高興,所以他那天晚上就都将那些名字給換掉,換成像是什麽“G上司”、“W同事”、“Z監制”、“M秘書”,弄得好像都是同事公務關系一樣。這可是一項大工程,花了他大致三刻鐘才全在手機裏将這些稱謂轉換好,想想也可笑,一個弄不好,還有點給人以此地無銀的感覺,但他還是這麽做了,所以現在郭競寒在他手機裏就變成了G上司。

他接起了電話,回頭一看身後的房間門正虛掩着,也沒有關實,也不好當着他爸媽的面關實,就只得小聲問:“什麽事?”那頭的人說:“今天什麽時候去上班?我在小區外等你,載你一起去,省得你搭地鐵。”古志賢想了想,說:“那你八點二十時把車開到地鐵口那個轉角,別在小區外了,萬一被什麽人看見。”那頭的人回:“好的。寶貝吃早飯了嗎?我餓。”古志賢還是在因為接着這個電話而偷偷摸摸、緊張着,說:“餓什麽餓?自己下樓去買一只大餅、一根油條,小區外過了那個橋有個菜場,一進去門口處就有家做這種早點的。”說完就把手機挂了。就留一個郭競寒呆在另一頭,真是怔了有半晌都回不過神來,心裏想着:爸媽回來了,就一點都不疼我了。還叫我跑到菜市場裏面買大餅油條,以前他哪裏會這麽對我!

接着,他就恨恨地拿來手邊桌上那只面包袋子裏面的一只面包,揭開透明塑料包裝,咬了一口,再喝了一口之前煮好的、現在變溫了的白開水。那袋子面包是他昨天晚上出這個老式小區外面一家面包房買的,買了一堆各式花樣的面包回來準備長期抗戰用。現在也沒人給他煮一日三餐了,看來他也只能靠面包和外賣過日子了。而給他煮飯的人就住在對門,在他爸那個森然可怖的人的監控之下。這樣的日子也不曉得哪一天能到頭,一想到了這裏,郭競寒就惡狠狠地啃了一口面包,把古志賢他爸給愈發恨上了。想着想着,念頭又想到了古志賢他媽媽身上,昨天晚上打過一次照面,倒覺得他媽媽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很和氣順從,喜歡圓場,喜歡融浃的氣氛。一想到了這個,郭競寒咽下嘴裏的食物,想着:還好古志賢是繼承了他媽媽的性格,要是性格跟他爸爸似的,那也太恐怖了。

到了八點十幾的時候,郭競寒就已經扣準時間把車子開到了古志賢指定的那個地鐵站口,在拐角的路邊等着,現在他換了輛奧迪開,住在現在這個小區,老實說,開奧迪都有點太高檔了,所以他也不敢開以前那輛,再加上現在這個小區裏面沒有車庫可供出租,所有車都是露天停放的,他也就只能換輛次的開着。他出門前發了信息給古志賢,說他換車了,是輛黑色的奧迪,到時走到地鐵口時別認不出他現在開的這輛。就快八點二十的時候,就由後視鏡裏面見古志賢來了,提着個公事包,一副正兒八經的都市上班族要趕着去搭地鐵上班的樣子,可是在這大毒日頭下,看着竟然有點形神鬼祟。到底沒什麽心機,揣着“會情人”這樁心事,加上又天生有點膽小,那麽想扮出一副如常的樣子都扮不到那種十足的自然。一看就是心裏面揣着事,有點緊張似的。

一上了車,就催着郭競寒快開車。郭競寒還本想故作拖延,好叫他更加緊張一點,後又想想算了,別逗弄他逗弄出脾氣來就完了,于是就輕踩油門,偏轉車頭将車開到了馬路上。問:“古志賢?”古志賢朝車外頭後面、旁邊看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有沒有什麽認識的人,等車子開遠了一點了,快到一個紅綠燈時,他才回過頭來,應:“嗯?”郭競寒接着問:“你今年多大?”古志賢:“二十八。”郭競寒又問:“那我今年多大?”古志賢:“二十六。”郭競寒說:“那不就行了?我怎麽感覺我們像是在父母老師眼皮子底下早戀的一對初中生呢?偷偷摸摸的。再說了,這年頭初中生談起戀愛來都不當他們自己是在‘早戀’了,更何況你我這年紀。”古志賢這會兒有點靜邃地只顧自己倚靠在座椅後背上,也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郭競寒又問:“我是第三者嗎?”古志賢都知道他要再接着講些什麽了,懶得答,不過也還是答了:“不是。”郭競寒又問:“那你是嗎?”古志賢說:“……不知道。”郭競寒一聽,伸手去捏他脖子,說:“皮癢。”又接着說:“我們又都不是第三者,你怎麽搞得像是在偷情一樣,鬼鬼祟祟怕被人撞見。”

古志賢這會兒過了好久,才答他:“你說的我都知道。只不過,問題就是——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說的那些個都不是問題,我說的這一個才是問題……也只有這一個問題。別自欺欺人了,這問題就是存在。”郭競寒聽了,沒有立即接碴,過了一會兒才說:“反正在我那兒不是問題。”古志賢還偏過頭去看了一下他,才說:“我不知道你家裏的狀況,反正像我家那種特別守舊的老派家庭,這個就是問題。”頓了一頓,又很快接着說:“你給我點時間。”郭競寒忽然笑出來,問:“還這麽快加了一句‘給我點時間’,是不是怕我不要你了?才加了一句,想穩住我?”古志賢也沒看他,說了句:“去死。”

于是這一整個星期下來,這兩人之間就是這樣,明明不是初中生,卻過得像是在父母老師眼皮子底下早戀的兩個孩子;明明都不是第三者,卻過得好像是在這世人眼裏只能偷情的一對男女。

這一周裏,老古仍舊是對兒子一副恝然的态度,漠不關心,就像是這三年來慣有的那種漠然處之的态度,也沒有主動說過話,他兒子跟他說點什麽,頂多也就是點點頭,或是搖搖頭。其實有些話他不主動說,但都會通過古媽媽的嘴巴說給他兒子聽。比方說,有一次古志賢沒能一下班就趕回來吃晚飯,因為那次他要加班,在公司裏拖延了一會兒,就打電話回去讓他父母先吃晚飯,不用等他了。結果第二天早飯桌上,古媽媽就轉轉宛宛地說:“志賢啊,以後最好晚飯都能回來跟爸爸媽媽一起吃。”古志賢當時愣住了,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應了下來。想來也可笑,只聽過還沒上大學的孩子們才有門禁,比方說有些家長不許家裏小孩超過十點還不回家。問題是他現在都二十八了,他家也像是給他上了門禁似的,竟還比初高中生的還誇張,人家的好歹還把時間定在了“十點”,他家的是“七點”,七點前必須回到家跟父母一起吃晚飯。說出去也是笑死人。

這一周和父母同住的日子也不能說過得暗無天日,但總是多少帶了點壓抑。在這種壓抑中,還催生出了一種饑渴,郭競寒和古志賢只是就這麽看着對方,竟然心中都能比往日焦渴上幾分,就像是反叛期的青少年,越是壓抑他們,要他們這樣做不得、那樣做不得,他們就越是想做。這麽比譬可能不全然恰當,可是也差不多就是那麽一個狀況了。所以那一周到了近尾的時候,周四、周五那兩天,他們辦公室的那個裏間可以說是一個“污穢”的地方。這個上司和下屬間做的事情要多不正經有多不正經,只是古志賢還是沒肯讓郭競寒做到最終那一步,而事實上郭競寒也沒有要求要跟他做到最後那一環節。是不是真槍實彈對于他來講,現在也實在是無所謂了,因為現在和古秘書除了上班時間,就沒有其他時間可以單獨相處,也再沒有過什麽親密的行為,那如果能像現在這樣“利用”一下上班時間,那麽什麽樣子的撫慰都是好的,多少都能緩解掉幾分心頭那種焦躁。

到了這周末,周六一大早,古志賢催着古媽媽一起出門,要去菜場買些新鮮菜肉。古媽媽本來是要跟着走的,忽然想想又說不去了,要在家裏看着稀飯鍋,讓本來看着火的老古陪着去,還說讓老古順道去看看小區外面那個小公園裏面是不是還有教人打太極的,說有的話,以後早上就去那裏鍛煉身體,舒筋健骨。老古本來一臉不樂意,後來想想也行,順道也看看那個小公園裏面有沒有人下棋、打牌,以後他沒事時也可以去那裏消閑。

于是古志賢就跟着黑着臉的老古一起出門了,一路上連話都不敢說。他不說話,老古是根本沒可能主動找話說的。兩人間的氣氛極其詭異,竟然就以這種極盡靜默的相處狀态一路走到了菜場,再進入菜場,再買了菜,再往回走進小公園,再在小公園裏面檢視一轉,簡直不知道這父子倆是怎麽做到這樣的,一路同行,卻一言不發,完全無交流,卻還都能死撐着一起走。古爸爸在小公園裏發現真地還有個五十幾歲的人在教人太極,好像不是三年前他們離開琛城前教小區裏的人打太極的那個人,換了個人,但是這項目還是有的,不少退休的五、六十的老頭老太都在早飯前,喝一杯水出門,練習半小時的太極,再走回家吃早飯。不過沒看見下棋、打牌的,應該也還是有的,只是沒到時間,這會兒還太早,誰沒事會在常人吃早飯的時間出來公園裏頭下棋、打牌。

老古在小公園裏看了一轉之後,就在前頭走着,出了這個公園,而古志賢則兩手各提一個塑料袋跟在他後面,弄得自己像是他家傭人一樣。兩人又這樣無交流地走進了自家住的那個老舊小區,進去的走道兩側是停車位,古志賢看到郭競寒那輛奧迪就停在右側的一個車位上,車上落了幾片葉子,心裏就在想這人現在起了還是還睡着,也不知道這人早飯會吃些什麽,這麽長時間都沒有照顧他三餐了,那天他跟自己說餓,還叫他去菜市場買大餅油條,後來他就再沒跟自己講過什麽吃飯的事情了,也不知道他都是怎麽解決的。

古志賢就一路想着郭競寒這段時間以來的生活起居問題,一路跟着他那個黑着臉的爸爸走進自家住的那幢樓房裏,他爸在前,他在後,上了樓梯。都快到家那一層了,老古忽然想起來報紙沒拿。自從他們搬回琛城住,他家就又恢複了訂《琛城日報》,老一輩的人多數還是習慣看電視或是報紙上的新聞,不像年輕一輩的人會習慣在手機網上看新聞。所以他本是走在前頭的,就折回,由古志賢身邊下樓,去拿報紙,當然,也并沒有交代一聲,他自然是不覺得自己做事要對兒子有什麽交代的。老古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家長作風,這倒也并不是針對大兒子才這樣,這件事上今天換作是小兒子,他也還是這樣。古志賢本來還不曉得自己爸爸又下樓去做什麽,然後想想他應該就是下去看看報紙有沒有拿,如果媽媽早上沒下去拿,那他也好順道拿上來,反正報箱的其中一把小鑰匙跟他手上那把大門鑰匙是串在一個鑰匙圈上的。

所以古志賢就站在原地等他爸一起上來。他也不明白自己幹嘛不先回家裏去,只是無意識地停在原處等他爸上來,也好一起回去。不一會兒,老古就上來了,一看自己兒子還傻傻地站在原來那級樓梯上等着自己,心裏動了動,肚子裏說了句:傻子。然後臉上表情也沒什麽再多的變化,就繼續朝上登來。古志賢見自己爸爸就快到跟前了,就轉過身去,提着兩個袋子要往上走。哪知也不曉得是不是步子沒邁開,一個不當心就跘到了,整個人就向前跌去,還好兩手下意識地撐在了樓梯上,不過膝蓋可能磕得不輕,手也應該是擦破了皮的。這個小區老,樓老,樓道也老,就連樓梯的水泥看着都比別處的水泥要殘破,樓梯那側扶欄上的木柄上刷的紅漆都剝落了不少,扶欄木柄下是細鐵杆,那些鐵杆基本上都生鏽了,看着都是褐黃褐黃的。老古一看自己兒子摔倒了,想也沒想就一手扶上了那側扶欄的木柄,也不管那個木柄上頭有沒有木刺或是剝落的漆會紮手,這個扶欄基本也就是一個擺設,沒人會去扶它,因為怕萬一會紮了手,或是沾了那些剝落的漆粘在手心上,摳還要摳上半天才能清除。

老古傾身向前,要将兒子往後攙。哪裏知道兒子還沒扶起來,上面自家對門那個門就開了,本來穿着一個拖鞋還挺有一副随興樣子的年輕人勾頭朝樓梯下一看,忽然把臉一板,踏着拖鞋幾步下了樓梯,一把揪起老古的上衣,往樓梯下狠命一推,一邊還說:“你有病啊!在樓梯上還教訓兒子,你看你把他踹的,膝蓋都磕在這麽利的水泥直角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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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古就這樣滾下了樓梯,還好不是三百六十度地滾,而是被一推之後,一個踉跄,想拼命站住還是沒站穩,再向後倒去,手也沒抓着扶柄,仰着身體往下踩了幾級樓梯,再一庇股跌坐在樓梯轉角那一個平臺上,肩膀和後背都撞在了轉角那面與樓梯相對的牆上,還好頭在下意識下向前勾着,就沒有連頭也撞上。

古志賢往後一看,叫了聲:“爸!”然後手上的塑料袋也沒顧得上,就把手從那個兩只塑料袋提手的那個洞裏面掙脫出來,沖下樓梯就要去扶他爸,大塑料袋裏面的一小袋排骨還散落了出來,還有幾只土豆順着樓梯滾了下去,滾到了老古身邊。老古這會兒這狼狽樣子,估計他是不會想讓任何人見到的。

他厲起眼來,朝上一看,倒是要看清楚哪只小崽子敢這麽莫名其妙地推他。想起來這個住對門的就是那天上門來要料酒的那個人,再一細想他剛剛跟自己講的話。這時兒子沖來身邊想要将他扶起來,他不要,把兒子往旁邊一推,自己爬了起來。問那個小崽子:“你剛剛說什麽?再說一次。”古志賢在一邊拼命給那個只知道瞎攪和的郭競寒使眼色,意思是叫他不要亂說話。郭競寒正想着要不要再說一遍,可是看到古志賢的眼色,就止住了,然後想了想,又喘上一口氣,就要開口,想要好好說說這個對古志賢暴力的古爸爸,可古志賢搶在他頭裏,開口搶白:“我剛才是自己跌的。”意思是要澄清事實,真地不關他爸的事。郭競寒一聽更氣,這人是不是傻了,明明就是被他爸一腳踹了跌向前面,竟還要幫他爸爸說話。他就說:“你怎麽還幫他說話,你這樣不行,他不論如何不能對你動手。”

古志賢還要說些什麽,老古就轉了頭跟他說:“古志賢,你現在給我回家去呆着!”古志賢低下頭,準備撿那幾只土豆、放回袋子裏,然後也好提着袋子回家去。哪知老古說:“現在!家裏,你房裏去呆着!”古志賢一聽,連土豆也沒撿,就向上溜回了家,再竄逃進了自己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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